第67章 陽離彼去陰此來
祁南州，曲縣。
清晨的紅日照過高低不平的房屋瓦舍前，城門尚未打開，就有收糞車路過家家戶戶門口花上了那麼一兩文錢買走了放在門口的金汁，掃除了城中的污穢之氣開始新的一天。
當紅日徐徐升起時，送水車一輛接着一輛路過各坊家家戶戶門口，看到門口掛有取水牌的人家就停下車敲響了門給家中無井的百姓賣水。
當然，臨着城中河的人家就不需要了，他們吃河水。傳聞曲縣大河可是有過龍王飛天的靈河，河中之水自然是靈水了。
而河旁，有着一座高大的龍王廟。
當晨起的太陽照在龍王廟的廟牌上時，就會聽到“咯吱～”一聲，那扇紅漆大門就會被推開，走出一個三十多許仍未盤發的女子。
有頑皮的孩童見到女子，就會笑嘻嘻的跑上來，衝她道：“月姑姑，要糖吃！要糖吃。”
女子就會笑眯眯的從門後拿出一個小籃子，籃子裡裝的是些小糖丸，她會分給這些小童。
糖丸吃到嘴裡，甜絲絲的感覺順到心裡，孩子們都會在謝過她後，一鬨而散。
“這位小公子，你不上香進龍王廟幹什麼？”思月一臉怪異的看着他。
青蒼由人化蛟，直入潭中，驚起一池潭水盪漾。
況且，思月從未想過再與凡人結緣成親，她下定決心此生不嫁，終身侍奉龍王！
廟門每日一開不到天黑日落必不關門，至於小偷竊賊也不敢來這兩座廟裡下手，若要下手，點子扎手。
風都國，一條大江中，水浪滔天，風雨如注，河底，一隻鮎魚精在和一條半蛟半蛇的青蟒生死相搏……
魚生低笑道：“畢竟，人家第一次做人，也記不全啊。”
終於，在一個晨日裡，青蒼決定動身了。
農家孩子一到正午想要出去玩耍時，就會被爹孃長輩嚴令喝止，特別是在夏季。農人流傳着“晌午頭，鬼露頭。”的說法，這個時候陽氣最重也是某些地方陰氣最重之時。
詭異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更爲清晰真切，大恆驚恐地四處回頭張望着，感覺到那笑聲越來越近，仿若在未知的視角處有什麼東西飛快的在向他撲來。
這一日，正興人間六月六。
山中，白沚腰間帶着葫蘆，真陽鏡放在胸口，雙手負手持着長簫步履從容的走在山中。
一聲尖銳刺耳的怪音乍然間響起，由遠及近，一隻蒼白而十指修長的手掌從他腦後伸出，捂向他的眼睛。
青蒼從深山小潭遊向大河，一路北上逆行來到了曲縣，他的化龍起點。
思月婉言拒絕了，又道：“該做起功課了！”
月婆婆笑道：“老了，老了。以後啊，我就讓小月出來主香了。”
“呼～”
曲河旁，龍柳廟一年又一年的傳承下去，月婆婆享壽九十九載，剛好缺一湊百，這樣的人啊據說是有福報的，因爲那缺的最後一歲會算上來世投胎的那十月。
白沚笑道：“去吧，山河萬里，都在等你。”
人生短短几十載，恍若大夢一場。
一道童音笑起，夾雜在恆生辱罵的迴音裡，隱隱約約。
一聲聲粗辱的叫罵傳響在山林裡，迴盪着人聲，彷彿有了些人氣。
大恆忙道：“好！好！”
月婆婆滿是皺紋的面容上浮現了笑容，“別急，別急。小月，快出來給孩子們拿糖吃。”
河對岸的柳仙廟廟祝，趙半仙總是想着跟她靠近乎，他的想法思月也明白。
這一天，思月忙到了日暮時分，香客已經漸漸散去，夕陽從龍王廟門戶穿過，照在了高大的龍王神像上。
“嗚嗚嗚～”
“不是啊，大恆哥，我是真的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盯着我後背。”年輕的魚生帶着顫音道。
當晨間的太陽升起照在有些老舊的廟門前時，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婆婆打開了廟門，門前的孩子等候着再次嚷嚷道：“月婆婆，月婆婆，要糖吃！要糖吃！”
“是啊，那我也該讓弟子們出師了。”
陡然間怪聲提高許多，刺耳無比，昏暗的霧氣中裹挾着什麼急速撲來。
大恆感覺到肩膀被人給拍了一下，回頭道：“怎麼了魚生？”
“魚生。”大恆聲音顫抖着道：“你…你說話怎麼沒回響？”
對了，剛纔那個少年！
思月忙跑出廟門，四處張望着卻發現早已不見那個少年，只有門外燈火初上的通明，還有河邊男女點燃一盞盞龍柳河燈照亮曲河。
大恆聽了努力鼓起膽氣，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怕，有哥在。”
一陣風吹來，枝葉間碰撞發出道道“沙沙沙”的輕音，仿若是有什麼東西在林葉間竄來竄去。
百世換新天，閻王也不留人啊。
思月疑惑的伸手打開蒲團，卻是一枚青色鱗片。
就在這時，一道呼吸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萬蛇山外西側，百里外，有一棵老槐樹，樹根下埋葬着一個女子屍骨，還有一個個小土包，每一個小土包中都是一個小小的女嬰。
小孩子們提着各種紙糊的龍魚燈，長柳巾，跑在大街小巷，歡唱着熟悉的歌謠：“曲河旁，拜龍柳。柳在前，龍在後。仙平安，王長興。柳仙富，龍王貴，龍柳不分家，龍柳是一家。”
蛟出黑山白雲起，蛇盤古潭青瘴落。
有老人們做了些龍、柳糖人，皮影小戲，引得孩子們歡樂不已。還有各式吊墜首飾，一串串，一條條就是他們親手編制，紅線針眼裡都是勤勞。
一股子的涼氣從他腳底竄到了腦子裡，想也不想他便繼續大聲喝罵不止，一刻都不停的把這輩子知道的罵人髒話都說了一遍，直到累的不行了嗓子冒煙了才停下來歇息。
思月走回廟裡，盤坐在神像前默誦經文，名曰“龍王經”。
思月淡笑道：“早，趙廟祝，你那今個也得閒了？”
“咯咯咯～”
大恆嚇得幾乎崩潰，他死死握住了這最後的一道保命符，驚恐的向外走去。
……
“啊？竟然是這樣嗎？”魚生忽然間笑了起來。
思月嘆道：“這是哪家的少爺這般不懂事？點香已燃，便沒有不拜的道理。”
她看着跑在陽光下穿梭屋舍間的孩童，就會覺得滿心純真。
直到，某一日晨間，白沚取下了掛在洞中的葫蘆和真陽鏡走出山外，濃濃山霧自發的退讓在他兩旁，開出一條清晰可見的山道來。
還有河裡，有龍柳船戲，有龍舟有柳坊，龍舟戲水，柳坊長歌，女子歌妓也站得神明前。
思月笑了笑，“那趙廟祝怎麼不去湊熱鬧，看看城隍廟會？”
“大恆哥，等等我！等等我！”
“既然這樣，香客便快些進來吧，龍王神可是不喜夜晚上香呢。”
這話一推辭，她便趁機回了龍王廟裡。
白沚停下腳步，回過神斜看了一眼霧氣。
少年看着遞到眼前的香一愣，有些詫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香，“要我上香？”
稚嫩的童笑聲傳出，伴隨着如同夜貓發春的哭泣聲，哭笑相合令人心中發瘮。
青蒼對山河大海有種愈來愈強的渴望，他想要投入江河湖海里翻江倒水，想要入海戲水。
這一天，龍柳廟裡都香火鼎盛，東頭的曲城隍望眼欲穿也沒來幾個香客。
白沚不爲所動，繼續緩緩前行。
大恆因爲魚生的一句話，身上竟然冒起來虛汗，“魚生，你可別亂說話啊。”
只管走，向前看路上皆是光。回頭看，身後就是我。”
外山，有兩個採藥人揹着竹簍攀登山岩陡坡尋覓草藥。
大恆心中猛然一抽，只覺得呼吸都要凝滯了，魚生不見了那剛纔是誰在拍他的肩膀？
瞬間怪叫停止，霧氣退散，只是天光仍舊昏沉如同幽冥世界。
他回頭一看，卻發現背後的魚生不見了蹤影。
可當他擡頭一看時，猛然發現四周竟然還是剛纔魚生消失的地方。
說着，她舉起香跪了下去，插在了香檀裡。正要起身時，卻忽然發現跪着的蒲團裡有什麼東西。
他回頭看去，卻見是魚生瘸着腿走了過來，“大恆哥，我剛剛沒站穩，滾下去暈過去了。大恆哥，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少年擺擺手，轉身離去。
神廟中那個人類女子的禱告經文讓他聽着十分悅耳，如龍入夢，開闊他腦海裡的羣龍世界。
白沚也並不着急，他仍舊百年如一日的繼續着平凡的修煉生活。
思月揉了揉腰身，哪怕龍王廟裡沒有求籤算命的活，她也忙的不可開交，想收幾個弟子可女孩子家本就難養活，若真有了什麼神異多半都被當作妖孽扔了、埋了、淹了……
他的妖力道行也已經達到了六百年，卻沒有引來化形天劫。
“咯咯咯～”
“給，上香吧。你來的晚，便不收你香火錢了，咱龍王廟窮人也能拜得起。”思月遞給了他一柱香。
白沚站在陽光裡，笑着自語道：“孩子長大了，終有遠行的時候。”
說到最後，他的聲音已經變得稚嫩起來，猶如嬰兒的聲音。
“呵～”白沚笑了笑：“做不到，也沒關係。
他走了兩步，猛然間頓住了，心再次揪了起來。
青蒼落地化身，是一個少年人模樣，少年青袍如墨，面如冠玉，他放輕了腳步站在白沚身後不敢說話。
四周迴盪着他的那些辱罵迴音，還有恆生的呼吸聲。
說着他努力大喝道：“哪裡來的沒良心的骯髒貨，叫你爺爺我抓到了非把你塞屎盆裡……”
青蒼點頭道：“兄長教誨，青蒼牢記在心！”
街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河畔的龍王廟和柳仙廟門前香客絡繹不絕，廟外各行小販擺攤走巷，香客百姓興高采烈的逛廟會，拜龍柳。
恆生瞬間渾身汗毛立起，他鼓起來的膽氣終於泄掉了。
她剛準備關上廟門，卻見一隻修長的手攔住了門，晴朗的聲音傳來：“香客臨門，廟怎不迎？”
青蒼眼底有了觸動，他雙膝落地跪向白沚，“長兄如父，青蒼遠遊，望兄珍重！”
伱是有朝一日的神龍，盤踞蒼穹之上，興雲佈雨，龍行天下。
恆生跑了許久，累的滿頭大汗身上的寒氣也驅散了不少，他想着這下子該跑走了吧？
但也要始終記得，你生來非龍，而是天地造龍，有了天地意志纔能有你的化龍之路。故而，時刻謹記本心，龍乃天地所生，爲天地靈，爲衆生神。”
農人傳言：遇到不乾淨的東西，就大聲辱罵，便能讓那些東西知道不是個好惹的人從而退走。
“吾今稽首朝上蒼，寶鼎焚起清淨香。上通三境至九天，下達五湖並四海。五嶽名山共水府，十洲三島及仙山。願憑恩光施法雨，普降甘露濟世昌。香供養-虛空過往一切諸神等衆。爾時，道君昔於三天之上，以觀世……”
她心中大吃一驚，這是哪裡來的？
他驚恐的喊叫着：“魚生！魚生！你在哪？有沒有人啊？救命！救命啊！”
一個青袍少年走入了廟裡，看着高大的龍王廟一隻龍頭長角蛇身的青蛟，有些發愣。
嬰兒的笑聲化爲了哭聲，林間四周的太陽不知何時竟然被層層陰暗的霧氣遮掩住了，正午變成了午夜！
“呼哧～呼～呼～”
河旁對側，老垂暮暮的趙半仙吆喝道：“月婆子，今兒個你怎麼偷懶了。”
就在這時，大恆只覺得胸前忽然熱了起來，他忙拿了出來，是一張護身符，他娘前些日子從柳仙廟裡求來的！
四周的陰氣瞬間退走了不少，那雙從他腦後伸出的手掌也消失不見。
“思月姑娘，早啊。”
字字經文隨着她的唸誦伴着龍王神像前那嫋嫋直上的青煙，漂浮到山外山。
白沚放下了手中的書，站起身走到了他面前，望着英姿勃發的少年郎，輕笑道：“龍嘯神州震百川，行遍萬水共千山。天降大任負肩上，下得凡塵歷人間。你可能受得住將來重重險阻？”
人的感知就是這麼奇怪，明明沒有看到卻總能預知到一些事情，這種可怕更讓人崩潰。
“不必了，我只是好奇龍王廟，進來瞧瞧罷了。”
“哎，城隍廟會哪有咱們龍柳廟會熱鬧啊？這坊間小童們都知道：龍柳不分家，龍柳本一家。下個月又是六月六了，有得忙了。到時候思月姑娘你一個人只怕忙不過來，可需要幫忙？”
思月心中一愣，對方既然說這話，卻也只好打開門再讓他上柱香了。
“啊～！”
哪怕什麼東西都沒有見到，可恆生已經恐懼到瘋狂的在林間逃竄。
“怎麼了？大恆哥？”魚生疑惑道：“快過來啊？”
“大恆哥！”其中一個年輕些的採藥人靠近年長些的採藥人，小聲道：“大恆哥，你有沒有感覺有什麼東西在盯着咱們看。”
只是，不知何時走着走着，雲霧變暗，天光消失，一會間竟然仿若走入了深夜。
大恆驚恐的退後，眼裡已經有了紅血色。
“大恆哥，快過來扶我一把吧，我腿傷了，走不動了。”
“哎，好嘞。”一個十五六歲的靈動少女挎着小籃，走向孩子們抓起一把把糖丸。
“哈哈，那是肯定的了。”趙半仙年不過四十，容貌倒是顯得很年輕，兩鬢長髮，身着神袍，頗有那麼些脫俗的自然，不少女子香客常對他暗送芳心。“每到初一十五，這些人啊都去拜城隍土地了，而且咱們家的神也不讓來拜啊。”
一道聲音喚醒了她，卻是一河之隔的廟祝，趙半仙在叫她。
青蒼來到蛇王谷裡，相白沚辭別。
“咯咯咯～”
她死死的握住手中青鱗，自語喃喃道：“一定是龍王！一定是龍王神親自來了！”
大恆渾身發抖，他見是魚生，仿若有了依靠，畢竟一個人和兩個人還是不同的。
……
“我定不忘初心，不負兄長所託。”青蒼鄭重道。
只是，趙半仙身爲柳仙的出馬弟子，若要成婚就必須要同爲仙家，可這樣子就會發生供奉的兩個仙家誰主誰次的問題了。
良久，石上的白沚才翻動了一頁書籍，緩緩唸了一句書中詩詞：“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當年的小蛇。
蛇王谷，沉澱在歲月中的白沚已經快四百歲了。
白沚盤坐巨石上，靜看着一本道經，陽光灑在身上柔和淡雅中帶着一股寧靜。
大恆正在挖一顆白鬚草，聽到這話瞬間背後一寒，正午的林間陽影交錯，陽氣最盛的時刻也是最易有邪氣之時。
川流的不息的燈火，如圖從未停止的歲月。
每到初一，十五，思月都會送些糖丸給這羣窮苦孩子們解解饞。
槐樹下的女人屍骨中還懷着三個孩子，被一隻鑽入她體內吞吃心臟血肉的蠱蟲折磨九日九夜方死。
一個渾身被污血擺佈包裹着的男子發出一聲瘮人的怪笑，“鬼母蠱，先拿你去探探路，可不要讓我失望，要不然你的三個孩子少不了苦頭吃！”
老槐樹枝葉輕搖，一隻烏鴉飛落在枝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