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告老

朝堂上吹起的風懸了快三天,三天來朝堂上幾乎沒有消息。

那日聖人取了摺子回去,言將仔細看看,聖人看得慢些,自然誰也不敢催促,但立在衆卿之首的那兩襲紫衣也不見太多表情。李度依然是默然地立着,彷彿與一切風波無關,元照依然每日上着摺子,大刀闊斧地動着他所有想動的事情。

有這樣一位新相朝堂上總要亂套的,但好在他的摺子能過的也不多,彷彿無論面對風格如何迥異的輔相,那支御筆永遠有它一貫的準則。

正當很多人想,這樣的令人心懸的局面不知還要持續多久時,臘月二十四日的黃昏,李度回到他在神京的宅邸,收到了一封來自西邊的信。

信紙很柔韌厚實,不那麼細膩,雖白卻不亮,反有幾分暗沉,像被風吹凍的積雪。這是西地的紙,李度很熟悉這種觸感。

上面的筆跡也很勁實,濃處如山,淡處如雲,筆鋒似劍……從很久遠的童年時,李度就對這種字跡十分熟悉,與他自己擅長的精麗小楷全然不同。

李度垂眸看着這張簡短的信箋,安靜了許久,而後他將其收起放在桌上,一句話也沒說,侍女青衣們侍立一旁,李度自己解下暖氅,淡聲道:“沐浴更衣。”

……

大明宮,紫宸殿裡。

盧春水雙腿並起,兩手擱在膝上,安靜地看着地面。

這位哲子其實由來是天理院最爲人熟知的面孔,朱問深居,南修老邁,閭鼎疏離,唯獨盧春水年歲正盛。他出身貴門,品行端正,風雅昳麗,又領翰林學士之銜,算是朝見聖人最多的幾人之一。

然而即便盧春水,能來到這座寢殿的時候也並不多,獨自造訪更是屈指可數。

燭火燃燒中,內門輕微“吱呀”了一下,而後是那道熟悉的腳步,盧春水沒有擡頭,就從椅上前趨伏地而叩,恭謹道:“見過陛下。”

“免禮,坐吧。”

唐皇坐回案前,盧春水站起來,躬身後退坐回椅上。

他擡起頭來,高處那張聖顏依然淡漠清俊,一條黃綢束起微溼的黑髮,朝服已經換下,皇帝在這座寢殿裡總是穿着常服,盧春水每次來都是一樣。

即便作爲朝臣眼中少有的幾位清貴“近臣”,盧春水其實也並不比他人更熟悉這位聖人,他確實面見這張聖顏多些,但很多時候盧春水並不感覺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人,而更像一道意志,或者一面冰冷的絕壁。

包裹進一副溫暖的人的軀殼裡,你所能熟悉的只是這副軀殼的習慣,淡茶還是濃酒,杏花還是桃花……只有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

但或者也只有這樣高如絕壁的意志才能支撐這個名爲“唐”的帝國,也許正如傳說的歷史一樣,麟血的皇帝會和他們的帝國共生,得以分享麒麟長生久視的意志,從此不會因爲“人”的昏噩與情感做出錯誤的決策。

不過盧春水至少習慣了一件事,那就是在這道身影面前你可以儘量直來直往。

他恭謹道:“陛下,臣有一問,二天之論真將在我大唐紮根嗎?”

唐皇看着他,暫未言語。

“臣當年入天理院時,求面聖上,曾吐一肺腑之言,不知陛下記否?”

唐皇點點頭:“你說,‘大唐不爲天理而立,天理須爲大唐而存’,此是你入院之真正信條。”

盧春水拜:“數載春秋,陛下竟仍然記得。”

“閭鼎也是這麼想,但他沒與我講過。”唐皇聲音輕淡,“且說。”

盧春水道:“今臣目光短淺,只覺二天之天理,並非大唐之利。”

唐皇頓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盧春水認真道:“容臣述淺陋之思,望陛下解惑:唐之立也,在於富國強兵,周遭不敢進犯;富國強兵者,在於聖人與五姓之治;聖人與五姓所以治理昌明,在於麒麟所指;麒麟之指所以正確,在於順天應時。”

“由是也,皇與五姓皆信麒麟之命,皆身負麒麟之血,北荒犯邊疆,盧與李拼死而戰,固若鐵壁;南國有兵事,鄭氏半用其財,一城一邑不肯稍讓。如是者,蓋因五姓信大唐爲自家之大唐,唐之權輿雖然半在世家,世家絕不會離棄大唐。”

唐皇於此點了點頭:“是。”

在麟血的聯結下,再無比皇室與五姓更牢固的利益聯盟,幾百年來他們稟奉着天意的指導,也確實已經走到了這個世界唯一的頂端。

“然二天之論,絕非另立一無關之天,亦非只奪些五姓權柄而已。”盧春水默然一下,認真道。

李度在乎這個相位,五姓中很多人在乎那些士人拋開他們的晉升,在乎自己高高在上且獨一無二的地位,但盧春水並不在乎。

他此時抿了抿嘴脣,絞了絞手,低聲道:“二天觸犯的是唯一之昊天的權威,因而使五姓對自己的處境產生疑慮,難免生出雜念,乃至……聖位之無可置疑,聖言之不可動搖……都有鬆動之處。”

唐皇不言。

“固然言之尚早,但既有此苗頭,臣不能不一述心中之憂。”盧春水沉眸看着地面,深吸一口氣,“臣之言,昊天之權威毫不重要,但麒麟之權威深爲重要;五姓之四殿下可以當權,士人舊軍之晉陽殿下亦可以當權,但必須是在麟血的選定之下——此臣真正之所憂也。”

“當年臣入天理院與陛下有一肺腑之言,堪爲大逆不道,今有一更逆之言,仍願說於陛下。”

“且言。”

盧春水直起身來,直視着高處那張聖顏,一字一頓道:“寧可使大唐無真天理,不可使大唐無麒麟。”

唐皇望向殿外。

“天道無情,不爲唐輔;麒麟有命,與唐共生。”盧春水叩首再拜,輕聲道。

紫宸殿中安靜了一會兒,唐皇收回目光:“盧卿之言,朕在登上這個位置幾年後,就已經想明白了。”

盧春水叩首。

“盧卿所言之一切,根基皆在朕能更改天論,皆在天論無以繞過麒麟施加於唐……就如以往幾千年一樣,只在無形中存在着,無論人們種地還是打仗,都不必懂什麼天理。”唐皇淡淡朝他偏過頭,勾了下嘴角,大概是盧春水這些年來在這張臉上見過最溫和親切的笑。

“……”

“然天論之行也,非因我之所欲。是者是,非者非,二天之論既起,我因而順之,未嘗不是昊天之意。”

“……”

“至於卿所言嗣位者,由來是麒麟所選,朕亦不擾,今亦如是。”唐皇低頭合上剛剛隨手批的兩本摺子,看向他,“勞盧卿深夜來諫——知兒那日回去後狀況如何?”

盧春水頓了一下:“四殿下一切如常,傷勢本來微小,心境亦仍澄明。不過殿下晨起時會以鏡自觀其頸,往往靜思許久。”

“那人出劍很兇,本來未必是小傷的。”唐皇道,“仍勞兩位哲子照顧了。”

他低下頭批閱,殿中安靜下來,意即盧春水可以告退了。

盧春水站起身來,卻是向前兩步,從袖中取出一折雙手奉上,低頭道:“臣前日從李相府裡來,李相托臣呈遞一折。”

“拿上來吧。”

盧春水奉上,唐皇伸手接過,就此展閱,只瞧了兩眼,就擱在桌上批了,這段話寫得頗久,恐怕比摺子本身還長。

盧春水恭敬立在旁邊,但唐皇停筆時卻沒把摺子交給他。

“此折在朝上遞還。”皇帝語氣隨意,“你且去吧。”

……

臘月二十五,清晨霜滿長街,年關已在眼前了。

在今晨上朝的時候,令所有人微微一怔的是,衆卿之前只剩下了一道紫衣,那襲清矍挺拔的尊貴老人不見了。

直到朝議開了消息才流傳開來,原來李相操勞日久,近幾天寒意驟降,病倒在家了,聖人已親自遣了宮人問候。

於是今日朝畢之後,無數人官袍也來不及解,就此往相宅而去,能入內者固然很少,但許多人還是踏在雪中表了心意,還有許多人遞了問候的禮品與帖子,一時間幾乎門庭若市。

然而第二天人們才知道,這位大唐一相已在昨日向聖人遞了告老還鄉的摺子,聖人以朝中事務繁重,仍需肱骨之身拒之,朝中有人瞧見批覆的御文,聖蹟是密密麻麻一大頁。

第二日李相再上書,自陳年事已老,身耽神京已久,唯願落葉回根,餘享天倫,聖人再以不允拒之。

直到第三天,李相三次上書乞骸,聖人才給了“勉允歸鄉休養”的批覆,意或在老人休養好之後,仍然歸京爲相。

只是在幾天裡許多批覆下來的摺子中,亦有另一封李相前幾日的上書。其內容不算太起眼,至少在近日的風潮中不大引起關注,那是李度宛如隨口的諫言,說尚書令空置經年,不若裁而撤之。

硃筆批曰:“不必。”

聖人並不需要什麼兩相的制衡。

星幕夜落,李度披着氅立在小樓之頂,望着眼前神京,冷夜中燈燭如星海。

三日來,刑部和禮部的動向尤其劇烈,故相許濟之案的重審已經開始推動,《科舉新法》也已在修訂準備,當許相清名歸復之後,《新法》也就可以正式提出,可以很鬆閒地趕在明年科舉之前。

至於狄九、官志沂、鬱子謙所遞的公書,仍然交還各部審理,聖人批曰:“嚴而嚴之,慎亦慎之。”

意思案文中所提的姓名自然要查,而沒提到的姓名,或者捕風捉影的事情,也就不要攀扯了。

李相如此突兀的離開令整個朝堂都有些猝不及防,許多圍攏在這株大樹身邊的人其實都尚未得到合適的安置,但今夜李度誰也沒見,也不欲再見,他拈着一張短箋,就獨自在這座小樓上立了許久。

宅中人影紛紛,都是搬動和收斂物件的響動。

直到許久,有人上來提醒道:“大人,夜深了。”

李度點點頭,將手中信箋擡起,放在旁邊燭火上燃盡了。

燭火照亮這些文字最後的樣子,其實就如一封尋常的家信。

《臘月廿四與兄書》

“暌違經年,欣得兄長一信。

兄所言長安變動,我已於昨夜得知,湖池半冰,麟子敗績,想來固然應有。天論之變非只兄眼前所見,亦非止於一城一朝,其中繁雜幽蒙,天下恐無有解得之人。只是天地洗牌,衆生蟲蟻,幾年之前,我已和兄長說過了。

兄今年六十有八,去國離鄉,鞠躬朝中,已幾十個春秋了,不知還記得老宅的院牆麼?前些天我使人拆了父親當年書樓的西牆,一直以來它地錦滿牆,那日扒了一看,裡面竟早朽壞了,景兒和彰兒日日在那裡跑着玩兒,未免是一患。

後輩都很想念兄長,家中梅林開了,記得幼時兄長素喜,盼歸來同賞。

弟神意敬筆。”

李度看着飛灰消去,緊了緊氅子轉過身,淡聲道:“今夜收斂好吧,我再上最後一次朝,年前就回西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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