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3章 鑿冰尋光(中)

在朦兒傷心眼神的凝望中,裴液也沒有放棄原則,鐵石心腸地堅持會把她的真實圖謀告訴晉陽殿下。

侍女只好奮力一瘸一拐地走出了院牆,好像走得快些,晉陽殿下追不到她,也就懶得計較了。

裴液笑着目送她消失,站起身來回看了一眼宮中,那襲紅衣掩映在破舊的帷幔中,不知靜靜看着什麼,裴液收回目光,低頭看了眼留在階前的黑糰子:“來吧,小貓。”

黑貓似乎輕嘆一聲,邁步輕輕一躍到了雪地上。

細微的藍線從它爪下延伸出來,貼着地面爬進雪下,然後生長、分叉,漸漸鋪成一張交織的、細密的網。

直到覆蓋了整個院子,整個明月舊宮如同生出無數瑰麗的紋路。

然後裴液輕輕伸出手來,將拳一攥。

什麼都沒發生。

“……”他低下頭去。

黑貓碧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將小爪一按,整座明月宮的地面上驟然騰起橘紅的火焰,如同開起滿池紅蓮。

一切殘雪在三息之內就消融乾淨,末了火焰飛上檐頂,將頂上縫隙的殘雪舊塵也一掃而空。

“都這麼久了,還這麼沒默契。”裴液咕嘟一聲,然後開始搜尋。上回已細查過一遍,這座宮殿也不如何繁複,很快他就提着劍再一次走遍了這座院子的每個角落,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這場來得很巧合的雪並沒有掩蓋什麼舊年的痕跡,他將暴露出來的地面和院牆都仔細瞧了一遍,莫說打鬥,其實連人爲的損傷都很少看到。

這座宮殿建成四年後就已廢棄,其實在塵灰腐跡下面,它比看起來要新得多。

裴液偏頭看了蹲在燈柱上的黑貓一眼,黑貓也看着他,一人一貓都皺着眉頭。

走回起點時,卻見李西洲已從殿中走了出來,立在階前等着他:“剛剛在做什麼,映得殿裡一紅。”

“稟殿下,上回厚雪掩蓋未能徹查,所以這回都融盡了來查。”

“查到了嗎?”

“沒有。”

李西洲收回目光,掃了一眼乾淨的院子:“挺好的,回去把朱鏡殿也掃一遍吧。”

“……”

“鎖鱗四年的三月初九,由明月之刺引燃,麟血之禍在神京掀起了今聖在位後最大的政治漩渦,此後一個月裡,深宮裡的皇后居處成爲了真正的禁地,一切出入皆受管控……或者說,那段年月這座宮殿根本沒有任何記錄下來的出入。”李西洲斂了斂袖子,“一個月後,皇后在這間宮殿中死去了,沒人知曉她的死因,連喪事也匆忙草率,見不得光,幾個年老的太監宮女燒了些黃紙……生前何榮,死後何哀。”

裴液沉默聽着。

“你覺得,母親是怎麼死的?”李西洲問道。

裴液沉默了一下:“我這些天其實也一直在想,我聽說故皇后本身的修爲是登峰造極的,雖然現在很少有記錄她的出手,但在很多側面,那種引而不發的強大都能體現出來……比如她當年是另一位權力中心,出行卻並不慎重,身邊也並沒有一位真正強大的侍衛。”

“是的……母親很強。”

“那麼,案卷上說,她因生產而虛弱,才受了刺殺……我想,摶身之後的身軀,難道真因一次生產就變得弱不禁風嗎。”裴液道,“其中隱情,仙人臺也從來沒有觸及到。但是,如果皇后殿下當年是真的實力十不存一的話,那麼她有很多種死法。”

少年儘量低聲,但言語還是很殘酷:“她可能被毒死、可能被絞死,書裡是這麼寫的。她也可能心灰意冷地自殺,或者隨便一個什麼人帶把匕首進去,就能殺了她。”

李西洲金面看着他,聲音沒有波動:“是的,但我認爲不是那樣。”

“嗯?”

“我一直覺得,母親應當是自己終結了生命,但未必是什麼心灰意冷。”李西洲仰頭道,“我從很久以前就發現,母親比我想象中要聰明得多、知道得多,可能當時她看清,自己不得不死了,就選擇了死去……並不意味着對這個世界失去了熱情。”

“她死前那一個月,給很多人都寄了信。你在許濟書房裡沒有翻到,因爲他赴刑把它燒給自己了。她在那封信裡讓他多做鍛鍊,最好每天跑步去上朝,還列了好幾條應對年老腰損的竅門……”李西洲淡淡一笑。

“……”

“……說了些題外話。”李西洲回過頭來,“總之,現在我們卻知道,在她死去前,這裡應該發生過戰鬥。”

“……”

“其中一方是子樑的【汞華浮槎】,前來保護她的,那麼另一方就是……”

“來殺她的。”

“不錯,或者,至少對她的生命造成了威脅。”李西洲道,“那麼在這場戰鬥裡,子樑他們是進攻方,還是防守方呢?”

裴液微微仰頭,明白了。

他即刻一抱拳:“殿下英明,卑職醍醐灌頂。”

李西洲淡笑:“你懂得太快了,顯得你太聰明,本宮還沒講完呢。”

她繼續道:“當年這座宮殿被嚴格封鎖,守衛之人一定不是郭侑和子樑,他們正是被警戒之人——如果你預設他們在這裡守衛故皇后,卻被殺人者擊敗突入,那就錯了。所以在明月宮中自然找不到戰鬥的舊痕。”

“那敢問殿下,卑職該往何處去找呢?”

李西洲滿意點點頭:“子樑和郭侑當時面臨的,不是會有個未知的人物來刺殺娘娘,而是娘娘已經被封鎖在了那座宮殿中,消息不傳、生死不知,所以他們不得不拼死啓動了危險極大的【汞華浮槎】……那麼他們上來的路線,其實和我們一樣。”

“敢問殿下,是哪樣?”

“從將作監,來到明月宮後牆,如果有戰鬥,一定就發生在這條路上。”

裴液蹙眉:“卑職上來時沒看到路啊。”

李西洲漠然轉過頭:“讓你別在本宮前顯得那麼聰明,沒讓你變成傻子。”

“是。”

裴液提起劍來,一躍便到了院牆之外,擡起頭來,高大的雪林寒鬆,低下頭,久無人行的石徑確實早已被掩埋了。

“這些樹絕對不止二十三年了吧。”他仰着頭道。

“二百三十年恐怕也有了。”黑貓道。

裴液不再言語,他順着路一直向下,認真打量着周圍的樹木,這次行不多久,就停下了步子,看着面前一樁早已枯死的斷木。

再向旁邊一移目,又瞧見兩株腰部斜生,依然高高指向天上的老樹。

在這樣無人打理的林子中,傾斜、歪曲、斷裂,其實屢見不鮮,有的樹還糾纏在一起,枝幹互相戳刺,主幹卻緊緊貼合……但如果你帶着目的尋找,還是可以瞧出些不一樣。

狂風吹倒的,和被一拳撞斷的,哪怕過了二十三年,也還是有着不同的表徵。

裴液擡手撫着樹幹,大概在他胸口的位置,粗大的疤痕橫貫整個樹身,其上隆起的樹瘤如同從裡向外打出的七八隻巨拳。而從這裡往上的樹身向南邊傾斜着,搭在了另一株樹木上,它顯然沒有死去,再過一個月大概就會生出細嫩的芽。

“從這裡斬斷吧。”裴液退後兩步,道。

硃紅的火線一閃即沒,冬日的風吹過,這株大樹開始發出細微的呻吟,裴液低着頭,沿着尋到的石徑清掃着,把朱蓮火在劍上凝固出一個鏟形,將埋在雪和土裡的落葉枯枝,把這條埋地二十年的石徑暴露了出來。

擡起頭來時,轟然一聲巨響,身後大樹也倒了下來。

裴液沒有急着去看,以此爲半徑,他清理了十丈方圓的雪與土,斬了三株看起來受過創傷的大木,把一片地界整個整理了出來。

然後,也用不到什麼鷹眼神目了,當年慘烈的痕跡只是被塵木掩埋,而非隨着時間消逝。

裴液收起朱蓮火,就地蹲下來,伸手撫去。

石頭不會癒合自己的傷口,埋藏的創傷百年不變。

剝去泥土後,半截銳而齊整的裂痕烙印在那裡,顯然是當年揮舞銳器之末梢的一次波及。

他站起身來,從這裡向周圍望去,一道、兩道、十道……這一片所有拼成小徑的石板上,都留下了密麻的黑色創痕。可觀測的部分就以石板的邊緣爲邊界,從此以外的全部消失,它們或者在樹上成了疤痕,或者落在地上,早已沒了痕跡。

黑貓盯了一會兒:“……是劍痕嗎?”

“不是。”裴液輕輕摸了摸,“是槍痕。”

他起身轉過頭,來到那些二十年後再一次被伐倒的樹木前,這次它們的切口平整光滑,凌亂的年輪訴說着多舛的樹生。

只要把時間帶來的掩蓋全都抹去,當年那場激烈的搏殺就完全暴露了出來,哪怕只剩餘韻,也足夠令人驚心。

公主殿下確實英明,她指明的地方分毫不差。

一位槍法剛猛無儔的強者,一具新新鑄成的【汞華浮槎】,戰場指向的搏殺兩方十分清晰。

可是……

“只靠一杆槍,就能勝過這具鐵軀嗎?”裴液皺眉喃喃道。

如果魚嗣誠二十年前就已如此強大,那他前兩次就不應該生還。

當然這裡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分析,比如,子樑所御使的【汞華浮槎】實力究竟如何,其實可以嘗試從遺留的痕跡中推得,然後,持槍者的境界是站在哪個臺階,還有沒有其他手段,也就可以去猜測……但是其實沒有那麼麻煩了。

因爲這片戰場留下的東西比裴液想象中要多。

當他來到第二株伐倒的斷木前時,創傷的樹樁向他展現了一種從未見過的自然奇觀。

從外向內,先是質密的、波浪般的年輪,然後是一圈透明的琥珀色環形,那是早已凝固的樹脂,而這圈樹脂封鎖的內圈,則是手指粗細的炭化條帶,質地酥脆,色澤枯黑,與外圍健康的木質如同兩個世界。

不止這株,裴液繼續搜尋被波及過的樹木,將它們切片般一片片截下,即便不如此株標準,卻依然總能瞧見片片的、多年前的焦黑。

他靜立一會兒,快步走回石徑,一言不發地將幾塊石板徹徹底底地清洗到最後,抹去了一切塵土,其他幾塊沒有異常,但同樣有一塊上留下了一大片黑薰。

“……火。”

“火。”黑貓確認。

裴液腳步不停地在這片土地上挖掘着,不時瞧見新的埋藏的斷石和深刻的槍痕,又不斷瞧見這樣那樣煙熏火燎的痕跡,而直到再一次斬開一株枯死多年的老樹之後,裴液真正立在它面前沉默了。

樹心之中,全然炭化,木質憑藉紋路分成炭條,上面泛着光潤的黑彩,若輕輕一敲,恐怕能泛起清脆的金玉之聲。

而這都不重要了,在這樣一株樹心裡,竟然鑲嵌着一片手指長的紫金色殘片……只是它不再堅韌不摧、猶如神材了,其身上佈滿了蜂窩般的孔洞,每個洞口邊緣都結着琉璃一樣的結晶,像是高溫燒過的瓦。

裴液沉默一會兒,擡手將它拾了起來,厚度也與手指相仿,舉在陽光下細視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孔洞之中的乾癟殘留吸引了他的注意。

黑褐色,宛如鐵鏽。

但紫金顯然是不會生鏽的。

“這是……”

“血。”黑貓篤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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