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一個熟悉而陌生的名字,驟然在這裡聽到令人恍惚一瞬。
不唯許問桑一時怔住,諸多劍生也都驚異地看過去。
本級劍生們自然認得,但也久別了,往屆劍生們則都是久聞傳說,知曉修劍院裡有這樣一位劍破“天麟易”的天才,卻沒有幾個真見過容貌。
實話講當日朱雀臺上風雪漫天,記住衣衫不整的身影的人不少,看清那張臉的確實沒太多人。
人們也習慣他實際並不在劍院中了。
就如當今神京一樣,一開始談論那些新入京的大派劍者,人們總將這個名字拎出來對比,最終總得出結論是弗如遠甚。但“裴少俠”畢竟也不真個出來,外來的人們則總對這個從未聽過的名字半信半疑。
漸漸的,隨着各種劍會開起來,真實的高下分出來,以及大量傳說中的劍派天才進入神京,“裴液”這個名字自然不會被忘記,但確實漸漸被覆蓋了。
因爲優異的劍者太多,每天刺激的話題也太多了。若提起這個名字,大家自然再驚歎一番,但更多的時候是不提起。
於是“裴少俠”也就漸漸成了某種神秘的傳說,就像神京的特色牛癟鍋,神京的住民們都是一臉堅定、信誓旦旦地說好,但外人們就總疑惑而不以爲然。
晏日宮也沒把這個名字和長安修劍院聯繫起來。
許問桑騎虎難下。
他確實知曉這個名字,本月國報的鶴鳧預測上,將他列在了鳧榜第三,後面有秋驥子和晉陽的落名。
原來他是劍院劍生,秋驥子才推舉的嗎?
許問桑沒有表情的臉有些僵硬,他一動不動地望着對面的少年,兩頰咬肌鼓起,握劍的手青筋愈發凸顯。
少年已來到了場上。
其實不唯他,整個劍場都詭異的安靜,一時只有許多目光的掠動。
劍生們當然是振奮的。
大派弟子們雖然各懷心思,大量中小劍派的劍生對長安修劍院是頗感歸屬的,連日來諸劍派前來訪劍,無論有無惡意,大多準備充分,劍院立在這裡,就像個木人似的陪練,木人挨一頓打,對方拿些經驗和名聲離去,簡直予取予求。
崑崙晏日宮就是最過分的一家,許多劍生心中氣憤,但奈何劍院本來就鬆散,難以連成一體。而對方又確實強大,幾日來只能連番受氣,若非姜銀兒挺身而出,本級劍生的顏面是真是丟盡。
實在也沒料到有這樣驕然的一句:“來修劍院裝什麼呢?”
衝着的不是什麼江湖散修、偏僻小派,而是中十二的劍門聖地,崑崙晏日宮,兩位當家臺柱就在這裡。
誰進這座院門時不是滿懷驕傲,這話豈能不令人心中振奮?
許問桑大概也意識到自己僵了有些久,擡眸冷聲道:“既然是裴少俠當面……那領教了。”
他當然不能再回去避戰,不然晏日宮真成笑柄。
深吸口氣,他緩緩拔劍,當握住這冰冷沉重的鐵器時,一種踏實之感重新回到了他心裡。
他陪伴這種兵器十八年了。
他熟悉它的一切,以之擊敗過無數對手,才立在今天的位置。
沒有道理未戰先怯,害怕一個此前從未聞名的、比他年幼四歲的狂傲少年。
他在鳧榜紮紮實實地列在第十八名,本次羽鱗試想要進入前十五中,如果運氣好,也許甚至能夠到前十。
而這少年除了聲名,還從未真正在諸劍門面前出過手。
許問桑願意承認他很可能比自己強,但真實的勝敗是另一個問題——那種擊敗李知的強大如何而來,他真的能隨意復刻嗎?他狂傲輕敵,其實從未見過晏日宮的劍術,這不是破綻嗎?何況……他瞧着確實有些疲累,沒睡醒的懶樣子,脣色還有些白。
許問桑拔出劍來,這些想法自心中次第流過。他的心境沉穩下去。
——即便顏非卿,他不是也準備一試鋒芒的嗎?
兩人執劍相對,許問桑沉默起劍,與陳覓雙一樣的《六刃截暉》。
這暴烈的一劍所有人都在陳覓雙手中見過,所有劍生都只能避讓,姜銀兒也搏命前衝方纔得勝。而如今在許問桑手裡,這一劍宛如脫胎換骨,強大了何止一倍。
裴液沒有動。
有兩件事是當下的事實,一來他確實有些累,連日緊繃,睡過之後難免身心俱疲;二來他心裡本來就很煩這個崑崙晏日宮。
他對它唯一的印象就是它裡面出來的那個玄門許微周,做了博望州的別駕。後來在仙君降世中尸位素餐,間接致使許多人死去。
所以這時他也只出了一劍。他最親切、最熟練,也最順手的一劍。
【雲天遮目失羽】
許問桑見到少年起劍,依然直掠而來。
他的劍野望得很遠,正因這一劍剛剛已經被少年見過,所以少年於此劍一定有所理解。
只要有所理解,就可以爲他所用。
他這劍刺出時,已算在四劍之後。
然後這劍凌上少年咽喉,他好像沒有任何理解。
許問桑並不知曉這是因爲少年剛剛確實沒有太認真看陳覓雙用什麼劍,他主要是盯着少女。
他只意識到少年消失在了他面前。
視野、聽覺、真氣、嗅覺……一切的一切忽然消失,只有一片深冷寂靜的夜籠罩了他。
劍場之上一片寂靜,最高年級的劍生也怔然震愕。
許多人都聽聞過他的傳說,但這是第一次見他的出手。
如此的強大……美麗。沒有一個人能逃脫這樣的劍意。
邃如黑璃的夜幕之前,那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春日忽然飄雪,鋒利而輕,像仙人的傷羽,而四周的空氣則彷彿玉質,被礪洗得越來越清透。
地着雪衣,湖爲冰鑑,銀樹之下,玉、血、傷羽。
一切耀烈的日火轉瞬湮沒,只剩一柄光禿的、冰冷的劍,許問桑同樣失去了對它的感知,甚至沒有聽見它的“叮啷”墜地。
彷彿只是一息,整片劍場如夢初醒,一切夢般的美麗都消失了,人們如癡如醉。
數息後才見許問桑僵立當場,少年懶散安靜,劍尖正抵在他的咽喉上。
連腳都沒有挪動一步。
自去年臘月冬劍臺以來,足足三個月,裴液的劍再一次出現在神京耳目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