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液皺眉思考了好一會兒:“你說,他要是也不認得天山牌子,你怎麼辦呢?”
李縹青曼聲:“裴少俠雖然武功高強,但江湖經驗還是太少。要鎮住人,不是拿自己最響亮的名頭出來就好,而是要先瞧對方的弱點。”
“他的弱點太多了。”
“不是要你跟人家比劍。”李縹青笑,“那人衣裝雖然是神京,但細處裝扮卻是西北的味道,劍條偏細,應是西隴南邊流影、劍篤、瀘山三派之一出身,也許不大知曉神京鶴檢的大名,但不大可能不認得天山令。”
裴液想了想,卻道:“鶴檢已經是我很不響亮的名頭了。”
“唔哦,那裴少俠最響亮的名頭是什麼?”
“‘裴液’兩個字。”
李縹青莞爾。
大概直到夜色極深,西池的燈火都稀疏些了,兩人才離開這裡,轉入到別館街上。
門閉着,園子裡的劍宴也早結束了,天山原本的弟子並不很多,這時候別館裡只有半數樓閣亮着燈。
春夜涼如水,兩人將舊事與新遇似乎都談盡了,李縹青伸胳膊打了個長長的舒展,愜意地彎着嘴角。
“繞了好大一圈啊。”她呻吟道。
“嗯。”
“今天真開心,上午和新朋友們一起看了精彩的劍宴,午後見了美若天仙的晉陽殿下,晚上又和裴液少俠暢快地聊了這麼久。”李縹青倚在門板上道,“來神京後過得最充實快樂的一天了。”
裴液立在階下,仰頭看着她,抿了抿脣輕聲道:“能再見到你,我也很開心,縹青。”
李縹青背在後面的手推開了身後的門,輕輕一聲“吱呀”,裂開了一條縫。
但少女的動作就此停住了,她立在門前,沒有動。
“但你心裡一直不開心。”她看着少年。
“……”
李縹青沉默了一會兒,認真道:“你不用覺得虧欠我,裴液。我也用不着你那樣。”
她仰起頭看着天空:“長道武館的時候,博望秋月的時候,我確實很脆弱,那時候舉目四望都是黑暗,你知道你像什麼嗎裴液?你像我的朝暉。
“我到現在也想不通,爲什麼忽然就冒出來一個你,莫名其妙,沒有前因,好像上天給我的禮物一樣,一下子就把那牢不可破的黑夜擊碎了……而且你那樣優秀,真誠、熱情、神秘,好像永遠能帶來奇蹟。”
“所以那時候,我的希望和情感,我的生長的力量和依託……我把全部的自己都寄託給你了。”她輕聲道,“那是我做過最美麗的夢,所以直到我們忽然必須分開的時候,我才猛地驚醒了。”
裴液定定看着她。
李縹青對他憂傷而溫柔地笑了笑:“每個人生命中都不會有一個永恆的太陽的,裴液。”
“如果它曾出現照亮過你一回,叫你見過了光明的樣子,那你就該學會自己行於黑夜,而不是隻會接着希冀渴求着它。”她道,“所以,我不是永遠都需要你來照顧,也不要你爲我守活寡,你再擺出這副憐惜人的樣子,我就要惱了。”
裴液沒有收回目光,他依然直直望着少女,低聲道:“我沒憐惜,縹青,我很感激你。”
“……什麼?”
“我很感激你……就這樣和我聊了這麼多的舊事新事,感激你這樣明媚。”裴液抿了抿脣,“縹青,你要是跟我……跟我說兩句什麼話,我就完啦。”
“……我在你面前頂沒出息。”他低聲道。
李縹青深吸口氣,猛地別過了頭去。
片刻,她低下頭,從袖中取出了那枚裴液贈給她的小小的失翠劍,小聲道:“上回咱們分別前,我給你的那枚小劍呢,你還留着嗎?”
“……我一直隨身帶着。”裴液連忙一低頭,把蛟環從脖子裡取了出來,從裡面摸出來一枚指上劍。
兩人當然都認得,那是捉月湖泛舟時,少女允諾給他的禮物,直到他離開博望前才送出。
青金所鑄,飾以羽紋,細雕巧刻,柄格之處鑲嵌着兩粒極小的玉石,劍上刻了十個小字。
【幸脫虞人機,得親君子庭】
取在少年掌心時還是嶄新的色澤,除了在深夜無人時,裴液幾乎從未將它從最深處取出。
李縹青將自己的這枚小劍也放在了他的掌心,兩枚失翠劍放在一起,大小几乎一樣。
“你也給我刻句詩吧,這樣才公平。”少女抿脣笑道。
裴液怔,這時他很誠實:“我不會背什麼詩。”
李縹青莞爾,她由來很容易被他逗笑:“那,聽我的行不行?”
“……行。”
李縹青牽過他的手指尖,在他掌心緩緩寫下了另外十個字。
裴液怔了一會兒,將這枚前兩天剛剛雕好的失翠拈在了指尖,刻上了這兩句短詩。
李縹青對他溫柔明媚地一笑,低頭拈回了這枚小劍,後退一步擠開了門。裴液看着她月光下乾淨而長大的臉,怔了挺久,忽然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也忍不住一笑。
就在這笑容裡,李縹青將兩扇門輕輕閉合,最後一條月光從她臉上被驅離,“啪嗒”一聲響在靜夜裡。
兩人之間只剩一扇閉合的門。
“再見,裴液少俠。”她道。
裴液靜靜地立在門前,良久,深吸口氣,也仰頭望向了月亮。
其實少女又何嘗不是他的太陽呢?在孤獨離鄉、最脆弱的一個月裡,遇見這樣一位身在將覆之巢,依然那樣靈動活潑的少女,何嘗不給他以明亮的力量,他又怎能不被這樣富有生命力的靈魂吸引呢?
無論當下如何,後事如何,那都是極美的一次相遇,確實不必爲之懊惱糾結,少女也從來沒爲此糾纏哀怨。若因此心有隔膜,那也太期期艾艾了。
山水重逢,後會有期,所可寄語者,正此一句短詩:
【馴心託君素,雌雄保百齡】
裴液低頭看了看手中剩下的這枚劍,又緩緩偏頭看向小貓,黑貓伏在他肩上,也安靜地看着這扇閉合的門。
“不逢蕭史休回首,莫見洪崖又拍肩。”它道,“裴少俠既知曉情事之繾綣,世上尚能困擾之事應當不算多了。”
裴液無奈一笑:“我對縹青不是亂拍……不過以後一定不拍別人了。”
他轉過身,將小貓抱在懷裡,朝着修劍院方向而去。
約有兩刻,緩步靜行,裴液和小貓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聖前坊外,朱雀通衢明亮的燈火重新照耀在了視野裡。 裴液摸着小貓的耳朵:“你說,今天西洲會不會有些惱啊。”
黑貓不擡頭:“你覺得呢。”
裴液想了一會兒:“我覺得,她視野高遠,心志遼闊,是不會在這些小事上糾結不清的,爭風吃醋於她大概就像個調劑心情的遊戲。今日她知曉我和縹青有話要聊,就任由我們出去……我們也沒揹着她見面。”
“嗯,但?”
“……但情緒上就不好說。”裴液道。
“相信你的感覺。”
裴液又無奈一笑,不過在經歷宮城與蜃境之事後,“情緒”大概是他們之間最不值一提的事情,往往就是拿來玩笑的語料,所以他也沒太多擔憂。
這時候他走到坊外,朱雀通衢明亮的燈火徹底出現在眼前。
即便邊緣的坊已經暗淡安靜,寬闊的朱雀大街依然繁華如晝,如果深夜的神京城是一堆火焰,那麼朱雀大街就是它最後、最明亮的餘燼。
裴液在街邊立了片刻,提步往北而去,正在這時,他聽見身後涌起的、一浪一浪的呼聲。
像是朝着他的身後趕來,裴液停下步子,轉身回看,見一條黑色的長龍,布甲、重騎,以及龐然如山的車輦,俱是鐵亮的黑。
朱雀通衢好像一下被黑暗吞噬了,最後一條餘燼也被蓋了過去。
長得似乎沒有盡頭,它是鐵一樣的光澤,也如同鐵一樣的堅硬,隊形沒有絲毫的形變,就直直地推進着。行人們驚愕地撤到一邊,無論豪富名流之子、將相王侯之眷,在這股鐵流都四散避開。
即便已在神京生活了多年,這一幕也足夠令人陌生,神京城已經二十年沒有關於冷槍鐵騎的記憶了。
尤其是在這樣溫柔的春夜。
裴液佇立在原地,抿着脣,他整個人也一點一點變成了鐵的樣子,手在劍柄上鑄成了鐵箍。
這條漆黑的長龍從他面前經過,裴液眼神定在空處一動不動,山一樣的大輦威嚴而靜默。
唯一飄動着的是數面燕字旗,很多人瞧見這個字也要反應很久纔想起那是來自何方。
他確實已經遠離神京太久了,燕王雍北,在壬午三月十六的午夜回到了這座他親手打下的都城。
……
……
裴液望着這條長隊直直穿過了這條長街,而後次第進入了皇城,竟然在城門處同樣留下了玄甲的衛兵,與禁軍共立一處。
沒有理會街上的喧嚷,他偏頭望了一眼遙遠處細高如針的觀星臺,徑直回到了修劍院之中。
“以前我一定會勸你不要衝動。”黑貓臥在窗櫺前,罕見地主動開口。
裴液兩手枕在腦後,望着房樑:“你可以直接誇我現在穩重,但以前我也沒那麼莽撞傻愣好吧。”
“你現在跟穩重也不沾邊,只確實不那麼傻愣了。”黑貓道。
“說了我不傻愣。”裴液心不在焉地反駁,手指扣着劍柄的紋路。
他靜靜望着房樑,屋裡挺久沒有人聲,約有兩刻鐘。
裴液輕聲道:“操你媽的,真想宰了他。”
黑貓一躍到了他的枕旁,沒有講話。
裴液直直望了房樑一會兒,擡手取過書來,繼續翻開了這本泛黑的古卷,《幽生篇》已經將至末尾。
入京以後,裴液很少再有心浮氣躁的時候,半年來也不過屈指可數的幾次。
每次這種時候,他都會用習劍來平定,也許一部分是他本有的習慣,另一部分是明姑娘帶給他的感覺,他分不清了。
但總之無論世事多亂,握住一本劍籍,就彷彿進入了一個寧和的世界,握住了改變一切的力量。
裴液翻着書頁,絕大部分的意識研習着這門幽靜妖謐之劍,揣摩並確定着其中每一個細節;剩下一縷則等着仙人臺的魂鳥,他想這時候李緘在做什麼,雍北在做什麼,西洲又在做什麼,他們最快第幾個時辰、能通知給他什麼樣的消息。
然而北方的皇宮十分安靜,彷彿車隊進去之後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所以當第一個時辰過去,小窗“噗”的一聲被戳破,一道細影飛入的時候,裴液猛地一下就坐了起來。
然而他攤開手掌,微微怔住了,不是魂鳥細銳的尖爪,而是一枚明潤的小玉劍。
少年冷硬的面容一下就鬆緩下來了,因爲那幾乎已成爲一種反射,每次見到這枚乾淨熟悉的玉劍,那股清涼彷彿就從觸膚之處一路蔓延進心裡。整片夜色都安靜下來,雜念消散如冰雪。
比研習劍籍要有用得多。
實在久別了,自年節之後,只聞傳言之消息。
“裴液,三月無信,願心暢體佳。
不知你是否還在神京,冒昧發劍一探。我明日入京,冀望先去尋你,不知合不合適?
臨近京畿,漸聞你之消息,原來已聲聞於外,非是呂蒙之三日,更近楚莊之飛鳴。
另,劍院半年修業,不知劍練得如何了,明日若果然得見,望與君談論。
雲,三月十六於京畿旅店。”
裴液深吸口氣,感受到心中的喜悅一點點像潮水般泛起,它很安靜平和,絕不猝然如狂。
裴液微笑一下,一字一字看了這封信好幾遍,然後翻身下牀,正襟危坐在桌邊鋪紙研墨,提筆一筆一畫地回覆了這封信箋。
“明姑娘,我一切都好,得聞你終於至京,心裡十分高興。
明日我可能有些行程,仙人臺、修劍院、宮城……不知何處,但無論何時,我都極願意跟明姑娘見面。
練劍的時間不是很多,但也修習了一些,【蟬魚觀】的春劍已練完了。現下正有兩門劍在學,等着請教明姑娘。
液,十六夜於修劍院摯筆。”
他細查了幾遍沒有錯字,綁好系在小玉劍上,有些依依不捨地撫了它片刻,然後擡手放飛,任其一掠沒入了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