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昭雪深知跟五毒教合作,乃是與虎謀皮。
然而她眼下所處的環境,已經不允許她在等待其他時機了。
除非她願意跟姑姑劉香凝一樣,接受她父親的安排。
——跟其他世家大族聯姻,或者乾脆嫁入皇室。
可劉昭雪不願。
所以她只能趁着還沒有婚配前,任由自己的野心膨脹。
要麼成仁,排除萬難,成爲荊州劉家的掌權者。
要麼身隕……
死則死矣,總好過她頂着荊州第一美人的稱呼去當聯姻工具。
劉昭雪早有覺悟。
只是眼下她謀劃剛剛展開,蜀州情況不明,她不得不小心謹慎些。
尤其這段時間荊州劉家來到蜀州,接連折損大房兩位公子,足以證明蕭家在蜀州的能量。
前次劉敬不提,一位不受劉家重視的庶子,能力心性手腕都要差上許多。
可劉文不同。
他不但是劉家大房二公子,其母也是荊州大族出身,手中錢財資源人員都不缺。
並且他還算有點小聰明,武道天賦也不弱。
此番劉文意外死在蜀州,也讓劉昭雪第一次感受到事情超出她的掌控。
爲此她給自己定下三個規矩。
不能貪功冒進,避免直接與蕭家發生衝突,以及提防五毒教壞事。
劉敬初來乍到就是冒進,指使明月樓劫掠蕭家藥材,死得其所。
劉文就是與蕭家直接衝突,纔會死在鐵壁鎮外,還連累三叔劉洪受聖上降罪。
劉昭雪想着這些,低聲提醒道:“儘量不要節外生枝,小心爲上。”
燕拂沙咧嘴一笑,易容後的粗狂臉上露出些狠厲,道:“放心,大業未成,我不會做蠢事。”
“我指的是掃尾乾淨,別牽連到我。”
劉昭雪說完,便帶着親隨轉身離開。
燕拂沙看着她走遠,眼神閃過一抹深沉,旋即便朝一側角落打了個手勢。
“跟過去,盯緊她。”
待兩名身穿長衫,打扮成普通儒生的人領命離開後,燕拂沙方纔旁若無人的擠進人羣裡。
原本他只想小試牛刀,試探試探那位蕭家贅婿。
但是在看到山族那丫頭後,他改主意了。
“山婆婆,數十年血海深仇,就從你那孫女開始吧。”
另一邊的劉昭雪清楚五毒教和山族的仇怨,自然猜到燕拂沙的打算。
即便她想阻止,也有心無力。
畢竟她眼下還要仰仗五毒教那些邪魔外道行事。
正當劉昭雪神遊物外時,驀地聽到一聲喚:“昭雪。”
她循聲看去,臉上異樣神色頓收,恭敬行禮:“三叔。”
來人正是蜀州左布政使劉洪。
此刻他雖是一身藍衣便服,但硬朗身材撐起,自有一番威嚴氣度。
左右看了看,劉洪朝劉昭雪招招手,笑着說道:
“趁着詩會沒開始,咱們先去那處展館瞧瞧。”
劉昭雪眼中閃過一抹訝然,顧不得詢問能否進入那處展館,應聲跟在他身側。
兩名孔武有力的護衛緊隨其後。
另有幾名親隨則護在周圍,隱約擋住劉洪、劉昭雪兩人的身影。
沒多久。
一行人來到毗鄰書院藏書樓的展館所在。
門口早有一位身穿淡藍色長衫的儒雅中年人在此等候。
瞧見劉洪身影,那人遠遠迎過來,拱手行禮道:“劉大人。”
劉洪單手一擡,笑着說:“凌川先生無需客氣,我進去看一眼就出來。”
聽到他的話,劉昭雪看向面前之人,心中一動,已然知道他的身份。
凌川先生,朱凌川,蜀州大族朱家之人。
雖說這位凌川先生名聲不顯,但他的兄長朱皓,乃是蜀州都指揮使司的副指揮使,主管蜀州鹽鐵經營等職。
想着,她微微欠身:“昭雪拜見凌川先生。”
凌川先生朝她點點頭,便讓開身體,擡手一指說道: “今日詩會,往來人員衆多,爲免有人打擾劉大人雅興,我就不跟着進去了。”
劉洪見他神色認真,便也不去勸說,只招呼劉昭雪一人隨行。
待兩人進去,凌川先生隨手關上大門,雙手插在袖口一動不動的站在是門外。
其餘護衛則是自覺地守在四方要道。
展館內。
門窗緊閉,燈火不顯,略顯昏暗。
劉昭雪身懷武道,自是沒受到影響。
劉洪卻是微微皺眉,示意她去點燃一盞油燈。
劉昭雪依言行事,用火摺子點亮油燈,端在手裡站在他身旁,打量着這間寬敞的展館。
佈置略顯簡單,四面環繞之下,僅有數十個盛放字帖卷軸的托盤,且都有紅布蓋上。
從那些紅布中,還能隱約看到一點光亮,像是字跡筆畫。
劉洪掃視一圈,沒有理會周圍散落的字帖,徑直來到正對門的那幅字帖前。
一手掀開。
意境頓時浮現而出——
有金色大字升騰,有山巒起伏,城池立於山巔,也有一艘扁舟悠然漂遠。
劉洪仰頭看着那首詩句,和一幅幅景象,面色沉靜。
劉昭雪卻沒有他那樣平靜。
儘管她這兩日已經聽過很多有關這首雨後有感的傳聞,但是都不如此刻親眼所見來得震撼。
尤其是末尾處的落款——陳逸,陳輕舟。
一筆一畫行雲流水,璀璨奪目。
使得目睹全貌的劉昭雪對陳逸本就莫名的忌憚和懷疑更深幾分。
這時,劉洪頭也不回的問道:“昭雪,說說這字如何?”
劉昭雪回過神來,略一思索道:“好,極好。”
圓滿境界的新體字,用一個“好”字形容顯得有些貧瘠。
可劉昭雪不明白三叔問這話的用意,因而回答的相對謹慎。
劉洪輕笑一聲,說道:“好字,的確是一幅好字。”
“這新的字體合乎天地,方寸之間飽滿有力,可見寫字之人鑽研之深。”
“加之意境縹緲……”
劉洪側頭看着劉昭雪,似笑非笑的問:“面對這般波瀾壯闊的意境,你想到了什麼?”
劉昭雪心中一凜,佯裝思索的說:“乘風破浪……一往無前?”
劉洪聞言不置可否的回過頭,直視着着那幅字帖,不再言語。
劉昭雪以眼角打量他,心中突然浮現些不好的預感。
彷彿被什麼霸道東西盯上一般。
窒息,凝重……
她光潔額頭上浮現一層細密汗水,便連握着油燈的手都有些許抖動。
光火晃動間。
劉洪平靜的開口道:“書道意境,只和一個人的心性有關。”
“霸道之人寫霸道之字,自由之人寫自由字,規矩之人寫規矩字,大抵如是。”
“這陳輕舟書道渾然天成,可也不難看出他的心性。”
“他的心性首重‘率性而爲’,筆畫由心可大可小,說明他不喜受規矩束縛。”
“再說這詩……乘風破浪的確有。”
“可我看到的確實雨後彩虹,是破浪前行後的風波平靜。”
劉洪頓了頓,問道:“你不覺得這寫的很像蕭家前些日子發生的事?”
劉昭雪微一愣,“三叔指得是三鎮糧倉被襲?”
劉洪轉頭看向她,語氣冷淡:“老夫指的是你,劉文,劉敬,還有大房!”
劉昭雪面色大變,“我……”
劉洪擡手打斷道:“你想做什麼,老夫心知肚明。”
“無非就是不甘心受家族擺佈,成爲你父親的棋子。”
“你想擺脫,老夫能夠理解,可你不該算計文兒啊。”
“三叔,爲何這般懷疑昭雪?”
“逢春樓。”
聽到這三個字,劉昭雪心中一沉,三叔竟然知道。
劉洪繼續說道:“那日在逢春樓裡,你邀約蕭婉兒,又裝作不經意的透露給你二哥,製造一場看似合理的意外。”
“若非那事,老夫以爲文兒不會鋌而走險,跑去鐵壁鎮外。”
劉昭雪連忙否認道:“昭雪並無此意,昭雪只想幫二哥達成心願。”
劉洪不爲所動,一邊用紅布蓋上那幅字帖,一邊道:
“老夫不想知道你是何用意,這次找你來,只告訴你一句話。”
“若是不想跟文兒一樣下場,就別在蜀州待着,回荊州吧。”
“三叔……”
“老夫擔不起你這聲三叔。”
“劉家大房數人,先後前來蜀州,所爲何事,老夫比誰都清楚。”
說到這裡,劉洪面露譏諷,“可你捫心自問,你父親,老夫的好大兄有那個本事嗎?”
“看看他都做了什麼?教出的兒女都是狼子野心,教出的妹妹只會吹枕邊風,他自己則只會窩在荊州。”
“你說,他是想坐看雲捲雲舒呢,還是想坐在棋盤前落子?”
見狀,劉昭雪沉默下來。
她已經想明白三叔說這些話的緣由。
歸根到底,就是她和劉文等人插手蜀州太多事,害得三叔被聖上降罪。
“昭雪,受教了。”
劉洪暼了她一眼,轉身向外走去,“你最好記牢了。”
“老夫不想再給你大房之人收屍!”
劉昭雪目送他走遠,默默行了個禮。
她本以爲自己做的那些事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還是被三叔看透。
但是仔細想想,她倒也能夠接受。
畢竟她這位三叔,劉洪,說是劉家三房主事,實際上只等同於一個遊離在荊州之外的旁支。
否則她父親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派人來蜀州。
除了謀劃蕭家外,三房劉洪也是她父親圖謀之一。
只是如今看來,她父親的謀劃又要落空了。
想到這裡,劉昭雪最後看了一眼那首被紅布蓋住的雨後有感,便熄滅油燈離開展館。
三叔說的都對。
可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又怎能輕易放手?
……
偶遇劉昭雪是意外,也不算意外。
她出身荊州劉家,又是蜀州布政使司左布政使劉洪的親侄女,的確能擁有前來參加貴雲書院的請帖。
因而,陳逸並未多想,帶着蕭婉兒等人來到嶽明先生所在的宅院。
閒聊幾句,他弄清楚嶽明先生叫他前來的用意,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院長,今日無非來得人多些,您不用這般在意吧?”
嶽明先生面露赧然,乾笑道:“老夫平日裡自然不是這樣,可……可今時不同往日。”
“此次詩會,不僅有咱們蜀州的世家名門,還有其餘各州書院來客。”
“若被蜀州的學子奪得詩魁倒也罷了。”
“可若是讓那些外地來的人搶了去,豈不是憑白弱了咱們貴雲書院的名頭?”
陳逸搖了搖頭,無奈的說:“院長,左右不過只是一場詩會,誰得‘詩魁’得就是了,都是他們的本事。”
“再者說,我出身也並非蜀州,而是江南府。”
“若我得了‘詩魁’,恐怕也難以服衆吧?”
“這……倒也是。”
嶽明先生當然清楚這一點。
奈何他好不容易等到能夠將貴雲書院發揚壯大的機會,便想着盡善盡美些。
不過看陳逸不露口風的樣子,嶽明先生也只好作罷。
接着他從桌上拿過一封信,遞給陳逸道:“金陵書院的居易先生剛寄過來幾封書信。”
“其中一封特意寫給你的。”
陳逸上前接過,正要打開看看,就聽嶽明先生繼續道:
“詩會就要開始了,等回去再看書信不遲。”
陳逸下意識的捏了捏信封,見裡面似乎除了信還有些別的東西,便順勢塞進衣領內收好。
他對那位名義上的老師居易先生了解不多,倒是猜不到對方特意在這時候寄來書信的緣由。
所幸只是半天光景,他還等得起。
沒多停留。
幾人聯袂出了宅院,在天光黯淡中,沿着一條由燈籠照亮的石板路前往詩會所在。
這時候,前來參加詩會的人大都已經到齊,將那座特意佈置出來的學齋,擠得滿滿當當。
核心位置自然是劉洪、楊燁等蜀州要員,旁邊還有數名名望頗高的大儒。
嶽明先生、卓英先生、凌川先生,以及嶽麓書院的章平先生等等衆人。
跟他們相比,劉巳這位蜀州知府都只能坐在邊角位置。
更不消說,陳雲帆、李懷古等人了。
陳逸掃視一圈,沒有跟嶽明先生一同坐在上首的位置,而是帶着蕭婉兒等人,來到陳雲帆身側落座。
沈畫棠則帶着小蝶去了另外一側的學齋,跟一幫子丫鬟、下人待在一起。
寒暄幾句,打過招呼。
陳雲帆湊近些道:“你怎麼把這虎丫頭也帶過來了?她今日不會再給人下毒吧?”
許是因爲上次書院詩會,他被裴琯璃用迷藥毒倒的事情印象太過深刻,以至於他到現在還心有餘悸。
尤其他得知裴琯璃身份後,多少也有幾分忌憚。
陳逸啞然失笑,“兄長,你還擔心這個?”
他可是清楚陳雲帆武道修爲藏得有多深,自然不相信陳雲帆會害怕裴琯璃。
“怎會不擔心?”
“那丫頭連老侯爺的壽宴,她都敢去下毒,實在無法無天……”
陳雲帆眼角掃見裴琯璃看過來,連忙坐正身子,咳嗽道:
“今日書院請了不少花魁前來,逸弟,可別錯過了好景好曲啊。”
陳逸微愣,旋即注意到蕭婉兒等人的目光,便回道:“兄長說笑了。”
“怎會說笑?我……”
沒等陳雲帆說完,崔清梧悄悄拉了他一下,朝周遭告饒一聲,拉着他小聲說些閒話。
蕭婉兒看着面露無辜的陳逸,莞爾一笑,說道:
“聽說先前給你下過拜帖的幾位花魁今日也有到場,你的確該好好看好好聽。”
陳逸暗自嘀咕一句多少年前的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了。
腹誹之餘,他便也看到了周遭境況——陳雲帆和崔清梧卿卿我我,李懷古和雲娘你儂我儂,蕭無戈和裴琯璃……
他倆眼睛都快不知道看哪裡了,四下裡打量,顯然對一切都覺得新鮮。
想了想,陳逸只好跟蕭婉兒湊一對。
“大姐,可還習慣?”
蕭婉兒下意識的攏了攏身前的大氅,半張臉縮在白花花的絨毛之下,輕輕嗯了一聲,“尚好。”
她多少有些不習慣。
先前她只聽聞過詩會,並未見識過。
今日前來,她才發現這種場合並不適合她。
不認識的人太多,需要講很多客套話。
她還要注意儀態身份,忍受偶爾傳來的低聲非議以及一些無禮的目光。
這些都讓她無法適從。
若非有陳逸等人坐在身側,估摸着她已經找個理由先行離開了。
陳逸看出一二來,笑着寬慰幾句,便說起一些趣事轉移她的注意力。
只不過,陳逸這邊低調閒聊,其餘地方卻是熱鬧不少。
貴雲書院的學子圍坐在一起,世家大族也有小圈子聚集,其他州府來客同樣如此。
彼此之間互不搭界,但是各自說笑間,話題竟有些許重合。
“近日蜀州的亂子不少,着實令天下人恥笑。”
“是啊,誰能想到襲擊三鎮的兇手並非蠻族、婆溼娑國之人,而是來自……”
一名長臉的年輕儒生朝高臺上的劉洪所在呶呶嘴道:“那一位。”
馬觀坐在一羣人中間,聞言打斷道:“元林兄,少說幾句,免得被幾位先生聽到。”
“他做得出,我等爲何說不得?”
“背後議論不是君子所爲。”
“若是元林兄有意,不妨登上臺去當着劉大人的面高談闊論。”
長臉儒生指着馬觀:“你……”
他私下裡說說還行,真讓他站在劉洪這位蜀州布政使大人面前,他怕是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旁邊之人見狀打個圓場,“先生們都看着呢。”
“好了,說些其他的吧……”
而在另外一桌上,嶽麓書院的裴照野也正在跟人爭辯。
“誰稀罕他收我?”
“天底下書道圓滿,乃至聖境之人不知多少,我不拜在陳輕舟門下,也有其他名師。”
一名跟他年齡相仿的青衣儒生咧嘴質問:“那你爲何還會當場拜師?”
“誰拜他了?”
“難道不是?貴雲書院的幾位先生都可作證。”
“聽說輕舟先生還說‘教不了你’,哈哈,可是真的?”
“豈有此理!”
裴照野氣得臉色通紅,梗着脖子說:“今日乃是中秋詩會,以詩會友,又不是書道。”
那名青衣儒生哦了一聲,“這麼說來,裴兄準備在詩詞上跟輕舟先生爭高下?”
“比就比!”
許是他的聲音大了些,陳逸想聽不到都難。
只是他正與蕭婉兒聊些閒話,懶得理會周遭傳來的議論。
沒多久。
詩會如期進行。
花魁登場,曲子、舞蹈、流水的宴席,氣氛倒也稱得上“雅緻”。
酒過三巡,嶽明先生致詞之後,跟周遭幾位先生商議着出了一題: “以明月爲題,慶賀中秋。”
算是應時應景的一個詩題,也讓不少早有準備的讀書人面上一喜。
便連陳雲帆都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逸弟,稍後爲兄先寫,你可別爭先。”
陳逸笑着點頭,他不寫都沒關係,何況是個先後順序。
只不過當他環顧身側時,臉上驀地露出些疑惑:“裴琯璃去哪兒了?”
蕭無戈眼睛盯着舞臺上的姑娘們,下意識的回答道:“琯璃姐姐說要去茅房。”
蕭婉兒輕拍他一下,嗔怪道:“注意禮數,不要說粗俗字眼。”
陳逸聞言想了想,起身道:“你們稍坐,我出去瞧瞧。”
他總歸有些不放心,也不好讓那虎丫頭在這裡下毒。
“逸弟速去速回,爲兄寫完就輪到你了。”
“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