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獅子,一路上都在說着回宗後要到處看、到處玩,可等真來了,又怯了膽。
不過程心瞻知道獅子最好麪皮,所以也不催促,指明回明治山的方向後便任由獅子慢悠悠的走着。
“嗚!”
還沒走幾步,獅子喉嚨裡忽然叫了一聲,腳下一軟,險些帶着程心瞻跌下去,掉落了兩三尺才緩過來撲騰着四腳重新穩住身形。
程心瞻擡頭一看,原來是到夔山君跟前了。
他拍了拍獅子,說道,
“你不是一直想着要見見夔山君麼,這便是了,他老人家已經入定一個多甲子沒動彈了,不妨走近些看看。”
獅子擡頭望着這座巨蟒似的孤峰,嚥了咽口水,同爲山君,他是最能感受到那股子天傾柱倒般的威壓。另外,這便是仙宗麼?一進山門便能看見一位四境山君就這麼明晃晃矗立在這入定?
“見過了,見過了,不必再近了。”
獅子低低迴了一句,便悄悄挪腳,準備離遠一些繞過去。
“簌簌——”
便在這時,忽有一陣細微聲響,程心瞻神色一動,擡頭去看,隨即臉色大變。
夔山君一個多甲子未曾動彈,身上早已落滿灰塵,結成一層厚厚的土殼,上面還有藤蔓野草生髮,但此時,山君眼皮處的土殼突然裂開,化作塵礫簌簌而下。
山君要醒來了?
獅子自然也見到了這動靜,當即僵硬在原地,四腳微微顫抖着,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莫不是我方纔失聲叫喊衝撞了前輩?
“嘩啦啦——”
土層開裂的聲音越來越大,黑黃色的碎土沙礫像渾濁的斷崖江水那樣往下流淌,掀起一陣煙塵,把夔山君的身軀全部遮掩。
“咔咔咔——”
緊接着,是一陣關節活動的爆響聲,像是打雷一樣,聲音又大又急促。
程心瞻知道,這位入定了七八十年的山君是真的要醒來了。他又看看獅子,就是不知道是巧合被自己遇上了,還真是獅子的原因。
獅子一臉無辜,眼中還透着一股慌張。
這樣大的動靜,旁邊的人也都看到了,紛紛圍過來,一湊近,便看見了程心瞻,盡皆露出驚喜的神色,紛紛行禮,
“經師回山了。”
“見過經師。”
“程師。”
“……”
程心瞻從獅子背上下來,笑着回禮,與熟人打着招呼。而這時,又有幾道遁光由遠及近,應該是察覺到了山君動靜,專門過來迎候的。
“是你把祖師叫醒的?”
率先到的是離這最近的神女峰副掌教,蘇篤宜,她站到程心瞻身側。
這位副教主駐顏有術,二三十歲的模樣,是四副一正五位掌教裡看着最年輕的。不過好像坤道都比較在意這一點,蓮花福地八脈中,坤道山主也都比乾道山主看着年輕多了。
“蘇教主。”
程心瞻行了一禮,然後道,
“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我方歸山,路過山君這裡,山君便有動靜了。”
蘇篤宜打量着程心瞻,驚道,
“我看你身上道意充沛,精血澎湃,你這是已經締結了法相,在養仙芽了?”
程心瞻聞言也有些驚訝,雖然自己歸山後便放鬆下來,不再刻意以玄機無漏符遮掩自己氣息和境界,但是自己畢竟是修風法的,又有很多遮掩天機的罡煞在身,一般人還是難以看穿自己的實力,卻是沒想到這位蘇教主眼光這般高絕,竟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近況。
他點了點頭。
此刻山君醒來,圍觀的人可是很多,兩人對話又沒避着,許多人都聽見了,一時譁然。
蘇篤宜先是詫異的看着程心瞻,然後又展顏一笑,
“你很好,掌教的眼光和決斷也很不錯。”
程心瞻便笑着應,
“全憑師門栽培。”
蘇篤宜也笑着點頭,然後才關注到程心瞻身側的獅子,這一望,面上便浮現出豁然開朗的表情,
“這是那獅子山君?”
程心瞻點點頭,前些年自己上神女峰借法,這事蘇教主是知道的。
“那難怪了,興許祖師是見到有山君晚輩進山,這才醒來的。”
蘇篤宜說。
程心瞻拍了拍獅子,
“你那修復本源的法門,便是找蘇教主借來的。”
獅子心中一顫,又是一個四境!他老老實實把頭一低,甕聲甕氣道,
“多謝蘇教主授法之恩。”
蘇篤宜笑着點頭,眸光閃動,剛要說些什麼,這時另外幾道流光也都到了,落在兩人身邊。
“心瞻回來了。”
“心瞻。”
“好經師,也該回山講講經了。”
“是極,是極。”
程心瞻一瞧,掌教,通玄師祖,傅師,趙山主,如今山裡修爲頂尖的幾位都來了,於是一一見禮。
獅子已經快要把頭埋進肚子下面了,仙山裡的四境五境,就這般常見?而且,自家老爺好像和他們都很熟絡?
“心瞻這是帶了一位山君回來了?難怪元帥終於肯動彈了。”
紀和合好奇看着獅子。
於是時通玄、傅守真、趙無極的眼睛通通亮了起來。
蘇篤宜看見了這些人的表情,頓時沒了好臉色,並狠狠剜了紀和合一眼。
“心瞻真是好運道,回山總是會給我們帶來一些意料之外的驚喜。這獅子有三境了,也該登名入籍了,既然是心瞻帶回來的,就記在明治山吧。”
時通玄笑呵呵說。
傅守真臉色當即一變,連道,
“時教主,怎麼說你也是當過純陽殿副教主的,正管我們樞機山呢,怎麼現在做了玉京峰副教主,就又惦記着明治山去了,我看此事還要議一議。”
趙無極跟着點頭,笑着看向程心瞻,
“心瞻升境是快,快到超出我們的預料,但如今還也沒到四境嘛,按明治山規矩,還收不得徒弟。而我們九天應元府的弟子空缺還多,我看可以先掛在樞機山名下。”
傅守真點頭,他就是這個意思。
蘇篤宜輕哼一聲,道,
“什麼時候輪到你們樞機山湊熱鬧了,我就直說了,這山君已經修了我們神女峰的法門,入不了明治山,那也肯定是要來我們神女峰的!”
“挨!這話不對。”
傅守真聞言吹鬍子瞪眼,正要好好與這位副教主分說分說,但這時,夔山君身邊的煙塵已經逐漸散去,且傳出了一道中氣十足的聲音,
“吵什麼。”
於是衆人紛紛肅立,口道,
“恭賀元帥出關。”
這是紀和合和時通玄的聲音。
“恭賀府主出關。”
這是傅守真與趙無極的聲音。
“恭賀祖師出關。”
這是蘇篤宜的聲音。
人人面容恭敬,但叫法卻各不相同。
這是由於這位山君的獨特經歷,這位山君存世已經一千六百多年了,是「靈」字輩的人物,比掌教還要高出五輩去,也就是說此君修道的時候,掌教以及在場的所有人,都還沒出生呢。
此君靈智初生後,毫無爭議被收入神女峰門下,因爲神女峰的開山山主便是山君得道,因此法門齊全,最適合教導山君。此君爲夔蟒真形,當年神女峰的長輩便爲他取姓爲「魁」,按譜系傳承輪到「靈」字輩,神女峰的長輩對此君寄以厚望,便再取一個「官」字。
於是夔山君名「靈官」,在道門裡,這是一個很大、很特殊的名字,一般人的命格是壓不住的,也不敢輕易取。
但是,魁靈官擔起了這個名字,在修行上快而深,一騎絕塵,也是驚豔了數代人。不過等修行到三境之後,山君的速度便慢下來,這是因爲山君的壽元極爲悠久,渡劫渡災的間隔都十分的長。
三境後,山君的修行便從快而深,轉向了深而廣,其雷道天賦逐漸展露出來,於是又被當時的掌教特批去九天應元府當值學法,一應待遇形同雷府真傳,就如今天的程心瞻一樣。
於是魁靈官便在雷府修行,其悠久的壽元與極長的渡劫間隔也讓此君可以花費更多的時間在雷府庶務上。此君將雷府三司各署全部輪值一遍,而且提議並主持了將當時的七署擴展到了今日的十一署。歷經三司十一署庶務後,此君順理成章入主神霄玉清殿,成爲九天應元府府主,身挑兩山法脈。
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府主後,此君主動讓位給年輕人,自己又去了五雷院擔任院主,教習雷法。
不久後,此君躋身四境,當即便被提爲元陰殿副教主,掌宗門大事。
又是做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副教主,此君再度退位讓賢,轉而擔任山門的「護壇元帥」,地位與副教主等同,直至今日。
“恭賀元帥出關。”
程心瞻跟着掌教和祖師一般叫,與此同時,圍着看熱鬧的同門們也都行禮道賀。
此時煙塵散去,程心瞻和衆多同門這才第一次看到夔山君的真容。
孤峰仍在,像極了巨蟒,但真真切切是座石山的樣子,紫色的鱗片消失了。而在孤峰蟒首的頂上,則是多出了一個盤坐的魁梧漢子。
漢子腰背挺拔,虎背蜂腰,頭頂一個紫玉冠,身披一件紫銀袍,寬額粗眉,虯鬚豹眼,端的是威風攝人。
“散去,散去,圍着做什麼!”
魁靈官喊了一聲,打雷也似的洪亮。
於是看熱鬧的衆人紛紛散了。
魁靈官也站了起來,來到紀和合跟前,行了一禮,
“掌教。”
紀和合笑了笑,便道,
“元帥這次入定的時間可有些久了。”
魁靈官點點頭,
“是,不過收穫也不小,火災過了。”
“是嘛!”
魁靈官說的輕描淡寫,但紀和合聽着卻是高興極了,連道,
“那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另外幾人聽着也都是極爲驚喜,跟着道賀。
在內丹道的修行中,如果把元嬰境細分的話,可以分作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即「結嬰」,又分四個步驟,即「仙芽」、「命胚」、「成胎」、「元嬰」,不過「仙芽」和「命胚」都是在三境時就開始做準備,真正意義上的四境是從「成胎」開始的。
四境的第二個階段即「三災」,「三災」指風災、火災、雷災,更確切的表述是「贔風災」、「陰火災」和「天雷災」,但是也有人效仿金丹九洗的說法,簡單稱爲一災、二災、三災。
孕育嬰兒、抵禦三災,兩個階段圓滿後便可以尋求合道之機了,現在魁靈官已經度過了二災,那就說明離五境不遠了,大家又怎能不開心。
程心瞻更是佩服這位山君的定力,金丹九劫是天雷劈落,聲勢浩大,元嬰三災則是從內裡生髮,無聲無息,但是兇險更甚九劫,一個不慎便是化爲飛灰。尋常四境歷災,看的比渡劫要慎重的多,修靜廬、閉死關,容不得半點打攪,此君竟然選擇在人來人往的山門後頭入定,這纔是真正的藝高人膽大。
“元帥,我來爲你介紹,這位就是我們當代的萬法經師,姓程,道名心瞻,是素空的弟子,如今是宗門年輕一代裡的頂樑柱、領頭羊,另外還兼着句曲山和散原山的講經長老。心瞻今年才五十六歲吧,已經金丹二洗,締結法相了。”
紀和合介紹說。
“哦?”
魁靈官看了過來。
在三清山中,「護壇元帥」和「萬法經師」並列,一個是護法首席,一個是講經首席,都非常設之職,只當有人大功於宗,且確實能力服衆,纔會授予。
三清山開派六千年,上千歲的「護壇元帥」絕對罕見,但五十多歲的「萬法經師」肯定是絕無僅有的。
“見過元帥。”
程心瞻行禮。
魁靈官回了一禮,然後又仔細打量了一會程心瞻,隨即便笑道,
“掌教的眼光一直不錯的。”
“哈哈哈——”
紀和合大笑。
魁靈官又看向獅子,對着一衆人道,
“你們都別搶了,我確實是看到獅子才醒來的,要是經師沒意見的話,看能否把這獅子交由我來教,字輩隨我取在神女峰,但依舊是明治山的人。”
元帥張口,於是衆人都不說話了。
程心瞻一聽就明白了,這是和炤璃一樣的路子,而且有元帥親自教,這是天大的機緣,他自然沒意見,便趕緊招呼獅子,
“還不見禮?”
獅子此時有些暈乎乎的,腿還是抖得厲害,緊張依舊緊張,但更多的是從內心涌現出來的狂喜,他前兩腳一彎,撲通朝魁靈官一跪,叩首道,
“弟子拜見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