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州八百里湖煙波浩渺,藏影匿形,但是其地一馬平川,少了一分變化。遼東天生太極之地,頗具道意,靈氣濃郁,但是山峽深溝,方寸之間,少了一絲大氣。
齊魯半島,黃海之濱,山水相依,驚濤拍岸,既大氣磅礴,又富於變化,陸上餘脈與海上靈氣在此交融,正合陰陽法意,也是個合程心瞻心意的地方。
於是,程心瞻與武青伯便轉身折返,回到了黃海之濱。
兩人落在山峰九頂的其中一頂上。
此山飽含礦鐵,尤其是山頂,因爲太過高聳兀立,像是九把鐵戟直插雲霄,便不免引來天雷來劈。天雷劈開峰頂的山石,裸露出裡面的礦鐵,於是又更易引來雷霆。
這時間一長,山頂反覆沐浴雷火,整個山頭的礦鐵都被裸露出來,然後被雷火灼成鐵水,再凝結成一塊,隨後被雷霆反覆洗煉,於是九頂便成了程心瞻當下所見到的亮晶晶的烏鐵色。
“轟!”
正值春雨纏綿之時,方纔兩人停留的時候還是陰沉的天,轉眼雨就落下來了,伴隨着陣陣驚雷。兩人才站定,便有一道春雷打在了兩人就近的一座山頭上,只見雷火滾走,峰頂放光,極爲震撼。
春雨或是被雷霆撕碎,或是打在山石上濺射,又化作無數露珠,縈繞山頭。把本就雲遮霧繞、海霧瀰漫的羣山顯得愈發模糊,看不清真面目。
急雨打在海上,更是像把海水煮沸了一般,騰昇起薄紗一般的水汽煙波。
程心瞻站在山頭,縱目遠眺,不見山,不見海,唯見煙波如雲。在這茫茫水雲之上,僅有九座高峰鐵頂可見,彷彿九艘烏篷船。
雲海翻騰,雷霆不休,僅這九艘烏篷船任憑風吹雨打,浪拍雷煉,毫不動搖。
程心瞻站立船頭,見這怒雷驚濤,便聯想到了當世的魔潮洶涌以及修行路上的三災九劫,不禁心有所感,開口吟哦,
“萬頃煙波日月籠,一山鐵骨立高空。
浪打雷鑿渾不怕,水洗火煉氣更雄。
順帆不渡修仙客,多生橫霧攔道蹤。
修得頑身心作槳,槎頭依舊指蒼穹!”
長詩吟罷,他看向武青伯,說道,
“青伯,就選在這裡吧,姑且稱之爲鐵槎山。”
武青伯躬身稱是。
————
轉眼年末,時值隆冬。
鐵槎山一帶的雪並不大,細鹽一樣隨風飄灑,沿岸並沒有結冰,潮水千萬年不休的拍打着鐵槎山,震耳欲聾。
在大浪能打到的最高位置,和天雷沿山體下竄能抵達的最低位置,這兩者之間,程心瞻在山壁上開鑿了一個洞府。
此地常年大霧,春夏連月不散,濃稠如雨,秋日霧氣變薄,偶會放晴,到了冬日,風乾力大,呼嘯如刀,能見半月晴空。
今日雖然飄着小雪,但沒有生起海霧,視野尚可。他放眼望去,能看到近處的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也能看見遠方海天一色,混爲一同。
來到這裡準備渡劫,他那一套桌案家當是帶齊全了的,他收回目光,重新放到身前的這一大張隨着自己走南闖北四處安家的沉香案几上。
桌子上的書堆碼的似小山,但正中間的一本卻是最爲引人注目。
此書非簡非卷,非折非旋,乃是時下盛行的翻頁款式,不過書脊合裝處非膠非線,好似這些書頁自然長成到了一起。此外,此書書脊是在不常見的短邊,這其實是因爲程心瞻善畫橫卷大山水,才用了這樣的形制。
書冊尺寸極大,鋪開後有八九尺長,佔據了書案近半的地方,書紙白中泛黃,是那種淡淡的澄透的黃,泛着柔光,肌理如潤玉,綿厚如楮皮。
坎離山三年,鐵槎山一年,整整四年的時間,歷經煉紙、合頁、制皮、分篇、拓印、新作,程心瞻終於把地書煉成,並把歷年來的手稿全部拓了進去,還新增了鐵槎山的風景,提上了初來此地作的那首詩。
全書分作陸上二十六地、四海諸島,剛好三十篇章。
陸上二十六地,程心瞻按自己實地遊歷的先後排序,是爲:豫章、三湘、苗疆、南荒、慶州、西海、北疆、塞北、晉原、關中、河洛、齊魯、遼東、會稽、金陵、武陵、庾陽、西康。
而寰宇神州,廣袤無極,直到現在,尚有八閩、荊楚、燕趙、巴蜀、滇文、隴右、吐蕃、朔方等地他還未踏足過。
至於四海諸島,更是比陸上還要廣闊,程心瞻對西海不過是驚鴻一瞥,對北海(渤海)只是曾陪十一娘走過一次,東海雖然待過一段時間,但所遊之地甚少,南海更是一次都沒去過。
到如今,程心瞻的這本地書也就是「豫章篇」和「西康篇」稍微豐厚些,餘者不過寥寥幾頁,更有空白之篇,想要囊括寰宇山海,不知還得多少年歲呢。
不過無妨,修行之路,登一境一階,看一地一景,添一頁一畫,不必着急想着完結的那一天,只要這本書是在不斷的增厚增色,那便足矣了。
程心瞻把袖子往書上一拂,這書便縮小至尺許,這時,便可輕鬆把書合上。
外面的書衣封面,他保留了凍水巖原本的黃色玉皮狀,題簽處尚是空白,這書的名字他一直沒想好。
不過此時,書的框架已成,該納入的內容也都收錄其中,再不提名卻是不像話了。書名是點睛之筆,沒有題上名,這書也就稱不上法寶,難通靈性。
程心瞻一直以來心中有多個腹案,此時終於下了決心,提筆往題簽空白處去寫。
「一」。
他才題了一橫,風忽生。
「亅」。
他再寫一個豎鉤,浪突急,拍岸如雷。
「」。
第三筆,烏雲成縷,天驟陰。
……
「括」。
等到第一個字寫完,寶書大放光芒,天上烏雲匯聚。
程心瞻有些意外,難道這成書還要歷經雷劫嗎?自己之前煉寶煉丹的時候可從來沒出現過這樣的動靜。
這倒是個意外之喜,這樣也好,可以當作給洗丹做個演練。
“恩主,丹劫提前了嗎?”
心裡傳來武青伯的傳音,在私下無人的時候,他還是習慣稱呼程心瞻爲恩主。這一年裡,他在鐵槎山以北五十里以外的地方守着,只要程心瞻不主動呼喚,他是不會過來的。
“不是,是煉的法寶,好像要過一次雷劫,剛好,我這邊起陣遮掩,你在外邊看着動靜大不大。”
“是。”
程心瞻繼續落筆。
「地」。
第二個字寫出來後,天上烏雲密佈。
程心瞻右手執筆,左手同時掐印,於是,鐵槎山山腳,沒於海水之下的山根石壁上,一個個銀紫色的咒字開始浮現,驚得貼在山壁上的石九公慌亂逃竄,倏忽不見。
若是這些魚兒認得龍章,便能識得這些咒字,寫的都是「敕水」、「興霧」、「起波」、「雷池」、「重地」、「禁行」這些字樣。
在寫這些咒字時,程心瞻用上了「龍吟水雷罡」的法意。馬上,一股高遠而神聖的威壓在這些咒字上往海里擴散,往深海瀰漫。不管是矇昧的游魚海蛇,還是生了靈智的蝦兵蟹將,在感受到這股法意之後,都心生一股大難臨頭的感覺,這種感覺它們說不上來,卻不敢冒犯,於是紛紛往深海里去。
緊接着,鐵槎山一帶的海水開始盪漾,迅速瀰漫起海霧,洪波涌起,大浪擁着海霧,往岸上送。
此地本就多霧,在咒陣的控制下,更是何時起霧、起多少的霧,都在他的一念之間。
與此同時,鐵槎山的九頂絕峰上,一個個銀白色的咒字也開始閃爍,這是他用「陽明雲堂罡」的法意爲墨,寫出來的咒字。
咒字閃爍,山頂憑空就生起了絲絲縷縷的雲氣,嫋嫋升騰,這些雲氣既不被風吹走,也不聚集成團,而是沒入了虛空中,像是散掉了一樣。
「廣」。
等到第三個字寫完,鐵槎山已經籠罩在一片海霧之下,海浪拍打着山崖,已經有了雷聲。
山頂處的雷雲已然呈現,但是在這雷雲之外,卻是又圍着一圈隱在虛空中的蜃雲,這些蜃雲把雷雲圍在中間,同時開始構建海市蜃樓,這海市蜃樓不是別的,就是空空如也的虛空。
「記」。
“轟!”
最後一個字寫完,程心瞻收筆,頭頂雷聲炸響。
墨跡未乾,但是這本名爲「括地廣記」的地書法寶已經自行從桌案上飛起,緩緩往山頂飛去,要去應那劫雷。
無論丹器,天地生髮的劫雷就是助長其靈性的最好補藥,經歷的劫雷越多,催生出器靈——也就是「怪」的可能性就越高,這就是爲什麼所有三境在渡金丹劫時都會把身上能扛雷的法寶拿出來歷劫。
而如果這些丹器本身成型時,自己就能引來劫雷,那自然是最好的,只要能平安度過而不損壞,那馬上就能誕生出靈智,雖然一開始空白如嬰孩,但是其靈性的增長比一般的法寶卻是會快上許多。
地書飛到海霧之上,直面雷雲,而與此同時,雲中的劫意開始醞釀。
程心瞻聞到了劫意,於是他再掐一個法印。
“嗖—嗖——”
隨着他捏上印訣,鐵槎山上響起數道破空聲,像是射出了許多支箭,又像是有許多鳥在騰飛,撲扇着翅膀。
原來,是一支支旗面捲起來的令旗從鐵槎山的各處石縫中飛出,一共八支,這些令旗騰空而起,往八方射去,扎入被蜃雲所包圍的虛空中。
這些令旗迅速佔了北方坎—南方離—西方兌—東方震—東南巽—西北幹—東北艮—西南坤這八個方位,呈八卦九宮排布。
八卦在位,中宮空缺,但若從上往下看,中宮則正是程心瞻安坐的位置。
八支令旗紮根虛空後,飄展旗面,這些令旗的形制和旗面上的紋路全都一樣,是燕尾形幡旗,旗杆是九節白竹,旗面上繡着一種鳥,其形似鶴,雀尾而雞冠,背呈五彩,碧睛灰腹。
這是翳鳥。
《鳥佔》裡說翳鳥「振翅則晝晦,蔽天機,亂無常。」,這是一種能遮掩天機的鳥。
而這些翳鳥旗只是陣基,陣眼在位於九宮之中宮位上的程心瞻身上,正是掌教紀和合所賜的「玄機無漏符」。
《鳥佔》裡只說了翳鳥是一種能遮掩天機的鳥,如果觀風時見到此鳥則不宜再占卜,否則會遭反噬,並給出了翳鳥在風中的樣子。
但是程心瞻通過「存神觀想法」,把翳鳥之神形熟記於心,再通過「水月天心拓」法把翳鳥神形拓到旗面上,這旗子便有了遮掩天機的法意。
紀和合賜給程心瞻「玄機無漏符」時,只是說這符能遮掩程心瞻的氣息,只要不在五境跟前晃都沒關係,但是這樣的寶物,如果只是當着這般用,那就太浪費了。
所以他選擇用九宮陣法,以品階極高的「玄機無漏符」爲陣眼,以翳鳥圖爲陣基,這就組成了「翳鳥遮天旗陣」。
這就是融會貫通,萬法互參。
程心瞻如此年輕就能成爲三清山的萬法經師靠的可不僅僅是一衆長輩的寵愛。
他手訣再變,那些翳鳥旗便迅速在虛空中隱去行跡。
“青伯,能看出什麼來嗎?”
“看出什麼?”
“沒什麼,你繼續守着就是。”
“是。”
程心瞻擡頭往天上看,烏雲翻涌變換着,已經轉成了劫雲,非是金丹劫紫、黃、青、白、鉛五品雲中的任何一種顏色,而是呈現出赤紅色,看着像是一道火雲。
程心瞻馬上就明白過來了,天下法寶和丹丸,都離不開金石,都是從爐火中去蕪塑形煉出來。五行火克金,所以對於丹器,要挨一次火雲雷劫,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轟!”
火雲之中,遊竄着赤金色的雷霆,劫雷響了有一十八次——二九雷劫。
那仿着金丹劫的叫法,這應當是一道「赤明二九天火雷劫」。
此時地書已經高飛到近前,劫雲馬上降下一道水桶粗的火雷。
而程心瞻也只是動用了遮掩禁制,沒有再動用阻雷禁制,他也想看看這件承載着他別樣寄託的法寶到底威能如何。
地書雖是方成,但已經懂得如何自保了,不用程心瞻的操控,自行翻書,攤開至一頁,只見書頁裡煥發出耀眼的法光,法光照在虛空上,水墨交輝,映出了一道彎曲的河流。
程心瞻見狀一笑,那正是西康篇——九曲黃河第一灣,白河入黃的圖景。
天火驚雷落入大河之中,天火在河中洶涌的燃燒着,磨滅着法光,等到這大河虛影被消磨乾淨後,這第一道雷霆便散作了點點星火,落在了法書上。
法書響起嘩啦啦的翻頁聲,似乎很是愉悅。
“轟!”
又是一道火雷落下。
法書再翻一頁,這次顯照出來的河流泛着粼粼波光,也是紅光一片,看着像是在倒映着天火。
那是在夔州,長江過夔門的圖景。
……
天雷落了整整一十八次,還好程心瞻也遊走了不少地方,見過了不少水脈,這二九之數尚能包的住,所以這些雷火均被地書以河圖攔之。
最後一道火瀑似的天雷落下,地書翻開的那一頁,正是程心瞻一境時,在齊魯大地上,見黃河東入渤海,而望洋興嘆時所見到的場景。
地書裡涌出的法光匯成了廣袤的大洋,無邊無垠,連黃河在圖中也不過是一條細線,更何況是一道火瀑呢?
就這般,初成的地書無驚無險的度過了它的第一次雷劫,比程心瞻金丹初洗時,表現得要輕鬆許多。
而這一道預料之外的雷劫,不僅驗證了耗費多年心血煉製而成的地書確實神妙莫測,也驗證了程心瞻這一年來在鐵槎山上花費的精力沒有白費。
當他收回地書後,隔了好一會,武青伯還在問,
“恩主,您那件法寶,還渡不渡雷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