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覺得大幹大否?”順帝問道。
江林盯着眼前的巨型地圖,下意識點頭:“大。”
但隨即他又立刻搖搖頭,大是以自身的瞭解而言,但在這幅地圖中,卻顯得極其渺小。
順帝道:“當年太祖皇帝曾遊歷諸國,東至幽海,西至大雪山,南越大陳,北過林原。”
“自諸國中得知了許多事情,這幅地圖,便是太祖皇帝回來後親手繪製而成。”
“大幹征戰數百年,也不過擴張了這些而以,現在你還覺得大嗎?”
江林沒有吭聲,眼前這一幕,對他當下的世界觀,造成了極大衝擊。
本以爲大幹已經足夠大了,越過大陳等地,應該也不會有太多土地。
可現在看來,自己如同井中觀月的青蛙,所看到的不過是冰山一角。
“大幹之所以數百年來都在征伐,吞併,並非沉迷殺戮,而是我們太弱!”
順帝的聲音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版圖之外,有比我們強大十倍,百倍的強大王朝!若死守一隅,早晚有一天被人打上門來!”
“太祖皇帝留下遺訓,後續子孫,務必開疆擴土,直到無人敢犯我大幹分毫!”
順帝第一次轉過身來,看向江林,聲音中充滿帝王的霸氣:“一日不成事,大幹子民都不得安寧,江林,你可明白此中道理?”
“臣……”
江林不知道該說什麼,如果這幅地圖是真的,那朝廷所做的事情,至此都可以理解了。
外朝強悍,大幹雖然已經立國,但爲了永保太平,根本沒有機會停歇。
必須在敵人打上門來之前,儘可能讓自己變得更強大!
爲了做到這件事,他們可以不顧人命,可以不管損耗,只一心一意征伐,擴張。
從邏輯上來說,朝廷沒有做錯。
只有足夠強大的國力,才能保護百姓和國土不受侵襲,無論在任何世界,這都是永恆不變的真理。
眼下的苦難,都是爲了後代子孫的安寧。
這讓江林不由想起前一世聽過的那句話:“這場仗,必須要在我們這一代打完!我們把仗打完了,兒子,孫子,就不用打了!”
大幹的情況要更加複雜一些,爺爺打完父親打,父親打完兒子打,兒子打完孫子打。
如今已經打了不知道多少代人,仍然沒有完成。
但他們始終在堅持,直到有一天,後代子孫終於可以放下懸着的心,安居樂業。
“所以,邊軍都知道這幅地圖?”江林問道。
“知道。”宇帥開口道:“這幅地圖,每一個加入邊軍的人,都會先看一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
江林下意識問道:“爲何我沒有看過?”
宇帥看着他,沒有說話,但眼裡的意思很明白。
你雖然曾加入過邊軍,但你並非真的邊軍。
無需衝殺在前,自然不需要看。
這是一種優待,也是針對江林的保護。
江林沉默了下來,他終於明白,爲何邊軍如此瘋了。
最初的時候,以爲邊軍是居功自傲,囂張跋扈。
後來接觸了一番,又以爲是戰爭太慘烈,要用不可一世的態度來發泄情緒。
而現在,已經是第三層理解。
邊軍不是瘋,也不是在發泄,或者說,那都不是唯一的答案。
他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爲誰打仗,所以他們驕傲,爲自己所在的大營,手裡握的刀,砍下敵人的每一顆腦袋而驕傲!
所有因素彙集在一起,纔是邊軍如今這種狀態的緣由。
他們都在希望,能在自己這一代把仗打完,這樣兒子,孫子,重孫子,就都不用上戰場了。
江林擡頭看向順帝,皇帝陛下面容威嚴,目露神光,氣息也十分的強大。
曾經江林對他印象很差,覺得這是個陰險人物。
可現在,心裡不得不佩服其膽略。
不過這是建立在所有事情,都真實的前提下,沒有親眼看到整個世界的龐大版圖前,江林只會半信半疑。
更準確的說,是懷疑居多。
因爲就算大幹是在爲後代子孫打仗,那也只能解釋四百餘年征伐的原因。
至於江林自己,又是爲了什麼呢?
以大幹目前的軍力,周邊王朝沒有可匹敵者,那自己的存在,扮演着什麼樣的角色?
如果順帝能給一個滿意的答覆,江林並不介意幫上一手。
然而順帝卻道:“朕知道你的問題,但現在朕需要你先回答一個問題。”
“陛下請說。”
順帝看着他,雙目之中神光涌動:“若有一日爲了結束這場戰爭,大幹需要你死去,你願不願意。”
這個問題來的太過突然,御書房裡頓時陷入一片寂靜。
田公公低頭垂目不吭聲,宇帥則張了張嘴似要說什麼,但順帝眼角餘光瞥來,哪怕是邊軍大帥也只能沉默。
江林同樣沒有立刻說話,他腦子裡在迅速的衡量得失。
回答是,顯然違背了自己的內心。
雖然對這個世界有所認同,卻還沒偉大到願意爲之犧牲自身性命的地步。
回答否,必然站在朝廷的對立面,因爲皇帝不會喜歡這個答案。
思索片刻後,江林謹慎道:“陛下,臣以爲萬事萬物,都並非一成不變。倘若臣能知曉更多,或許會有更好的辦法也說不定。”
“朕問的是,如果大幹需要你去死,你願不願意。”順帝的語氣沉了一絲。
江林感受到了來自皇帝陛下的壓迫感,但這沒讓他懼怕,反倒激起了他的逆反心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江林直視着皇帝,道:“合適的時候,臣什麼都可以做。”
這個答案可以算確認,也可以說是模糊。
順帝看着他,目光威嚴,卻沒有繼續逼問。
江林直視的目光,是上位者所不能忍受的,但順帝眼中卻看不到半點波動。
他把所有的情緒和心思,都隱藏在了內心深處,哪怕語氣微沉,也不過是皇帝面對臣子時的本能威壓罷了。
“江林,不得無禮!”宇帥忽然開口道。
江林微微低頭,衝順帝拱手:“請陛下恕罪。”
順帝繼續看了他片刻,而後轉過身去。
田公公這才擡起頭,對江林道:“江大人,請。”
江林沒有言語,隨着田公公朝着殿外走去。
在經過宇帥身邊的時候,江林與其對視了一眼。
在宇帥眼裡,江林看到了些許失望之色,顯然這位大帥也不喜歡他的答案。
對江林來說,有些話,是不能隨便說的。
他並非完全不能爲誰犧牲,就像當初馳援萬里救廖明許的時候,一樣有身死的風險,可他還是去了。
但那是自願,如果什麼都不知道,僅僅因爲所謂的大義,以及皇帝的壓迫就去死,那江林是不願意的。
衝宇帥拱手行禮,江林邁步離去。
出了殿外,田公公一路將他送出宮去,路途中雖遇到了禁衛,卻沒有發生江林預想中的事情。
比如禁衛出手,將他拿下之類的。
“江大人,咱家還要回去伺候陛下,就不遠送了,請回吧。”田公公說完,便轉身回去了。
看着這位老太監離去的背影,江林眉頭微微皺起。
順帝的態度,有些曖昧。
明明不喜歡這個答案,卻又什麼都沒做,他究竟要做什麼?
御書房裡,宇帥上前數步,道:“陛下,江林還年輕,有些事未必想的明白。”
順帝望着前方的地圖,聲音已不再低沉:“朕看他想的很明白。”
宇帥張口還要說什麼,卻見順帝擡手。
“朕已經知曉了他的心意,無需多說,回去吧。”
宇帥猶豫了幾秒,身後腳步聲傳來,田公公已經回來了。
他只好拱手道:“臣告退。”
“宇帥慢走。”田公公客氣道。
待這位邊軍大帥離去,田公公纔來到順帝身邊,低聲道:“陛下爲何要放江林離開?此人雖非道武,卻已有道心。莫名去滅了桑州苦修,放任不管,恐成大患。”
關於道武的事情,無論皇帝還是宇帥都沒提,但道心的存在,他們還是能感知到的。
江林若聽到此話,便會明白,真正想拿他的,不是皇帝陛下,而是這位老太監。
之所以一路送出宮去,就是在等皇帝的旨意。
但直至江林離去,御書房都沒有動靜。
順帝凝視着地圖,道:“太祖皇帝當年率領十八騎,立下了大幹的根基,朕如今的軍力,何止強橫千百倍。”
“太祖皇帝能做到的事情,朕難道做不到?”
順帝微微垂眸,看着桌面上被江林忽略的模糊頭顱畫像,語氣帶着不容反駁的霸氣。
“大幹,是朕的大幹!”
“太祖之憂慮,必將在朕手中了結!”
“至於江林……朕自有決斷。”
田公公低眉順眼,陪在順帝身邊,不再言語。
皇帝既然自有決斷,便無需他人諫言。
而此時的江林,正在回鐵匠營的路上。
心中的不安,略微減少了一些,卻依然存在。
他這一路都在思索今日覲見皇帝的事情,不知道最終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僅從目前來看,應該還算好,起碼沒被直接五花大綁抓起來。
然而伴君如伴虎,誰知道皇帝陛下會不會突然改了念頭呢。
如此一路思索着,很快江林便走到坐望樓附近。
“江大人!”
江林擡頭,正見田大恆滿臉高興的朝着這邊快步迎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