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何一遠的聲音響在岩石繞成的牆壁之間,一字一句,帶着淡定的堅持與從容。

汶希移開視線,思緒回到她與他初見那一日。

只爲了一時興起,她混進卡捷琳娜家的舞會,遇到素未謀面的他。

她接過他遞來的扇子,輕飄飄的質感並藏不了東西,再看地上空無一物,而眼前的男子平靜微笑。

那時的她,並不知道他是誰,卻是清楚知道,他看她時,藏不住的驚豔神色。

這樣的神色她並不陌生,陌生的只有他脣邊始終剋制的淡定微笑,和眉宇間揮之不去的從容。

這個人,太過自制,來多一分的情緒都不允許自己外露。

於是難得的起了惡作劇的心思,在一曲舞步終了之時,驟然抽出了他藏在衣袖中的銀叉,只可惜他的失措不過一秒。

沒了興致,她也不再留戀,轉身離去,卻不想還能撞見收尾的一幕。

她見他狼狽而極不自然的動作,她知道他心是好的,想幫她掩飾,卻不是做壞事的主,而她也並不需要。

脣角微微帶起些許弧度,她不再留連,直接走進夜色。

後來的日子,不是不知道他一直以來的尾隨的,那時,她仍是不知道他是誰,也並沒有興致去知道。

出了西西里,才發覺自己身邊的愛慕者實在太多,再怎樣極端的行爲她都見過,也就自然見慣不怪了。

說起來,其實她天性冷淡,本就不多的感情也幾乎被一人牢牢佔據,其餘任何人,任何事,都很難再激起她的關注。

她沒有想到,他會在她心緒最亂的時候,又再次面對面的出現在她跟前,眼神堅持。

那時的她以爲他不過是無知者無畏,後來相處過一段時間之後才知道,他有多理智。

那天,他是明知道面對的人是不同尋常的,明知道自己可能會有危險的,卻還是選擇挺身而出,只爲了一個根本就不在意他的女子。

她知道或許是自己不在意的態度讓他逃過一劫,卻並非是刻意爲他而爲之。

當時的她,心緒已亂,根本生不了別的心思,一句“校友”,陰差陽錯救了他一命。

再次見面,是在那個偏僻昏暗的小診所。

那個孩子,是無論如何不能留的,她知道,然而選擇的,卻並不是那一天。

校園裡的林蔭道上,面對面的走過,她知道他的視線一直膠着,而他以爲她沒有注意到他。

那時,她已經知道了他是誰,表彰大會上,她看見他上臺領獎。

他身上總有揮之不去的淡定從容氣息,她知道他必然是優秀的,卻沒有想到竟然到了這樣的地步。

其實,如若不是他進了烏里揚諾夫兵工廠實習,再怎樣的優秀也與她無關。

那一路,她知道他一直跟在身後,思緒百轉千回,終於在路過那張公佈烏里揚諾夫兵工廠實習生名單的紅榜時,定了自己的心。

罷了罷了,本就不該有的孩子,本就不該有的猶豫,擇日不如撞日,恰巧又有這樣一個時機,也算是,幫自己狠下心腸,徹底斷了曾經有過的,片刻的動搖和軟弱。

她閉上眼,雙手輕輕的覆上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在心裡說,對不起。

對不起,對不起……

睜開眼睛,朝着診所的位置走去,不再遲疑。

“真是可惜,你的願望很好,卻沒有命去實現了。”

冷邪涼薄的語氣響起,驟然打斷了她的思緒,汶希有些張皇的回頭,軒的身影已在眼前,脣角擒着薄笑,姿態好整以暇,眼底,是慣常的,漫不經心的冷。

他的眼光,淡淡的瞥了一眼她的左肩,再移開,微笑:“很好,他可以不用死得太痛苦。”

何一遠正欲開口,卻看見汶希制止的眼神,他從來不願拂她的意,心內,也是想知道她究竟會怎樣做,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於是默下聲音,只看着她。

汶軒自然是看到了他們的眼神交流,脣邊弧度不變,只有眼底,越發幽暗。

而汶希靜靜垂下眼眸,聲音輕輕傳來:“如果我求你放過他呢?”

“希希,從小到大,你從不求我,即便是……” 他的眼微微閉了閉,再睜開,依舊含笑看她:“現在,竟然就爲了他,你說,你求我?”

汶希依舊垂眸:“是。”

汶軒伸手擡起她精緻的下顎,看着她的眼睛,淡淡一笑:“若是我不答應呢,你又會怎麼做,威脅我,是不是?”

汶希聞言,脣角帶出一個清淺的笑意,似是自嘲,又像自厭,她的聲音聽起來輕柔如風:“也不差這個第一次了,是不是?”

他的眼神轉冷,而她繼續微笑:“是的,我會。但凡有所想,便要不擇手段——這是你教我的。”

他加了手上的力道,回她一個微笑:“你威脅我的籌碼呢?”

她亦是笑意盈然,哀豔傷絕:“我自己。”

他鬆了手,一笑搖頭:“並不是好辦法——你知道,我向來討厭別人威脅我,即便那個人是你,也一樣。”

她點頭:“我知道,所以,這樣做才最直接有效,不是嗎?”

他還是笑着搖頭:“希希,我太瞭解你,你連爲了我死都不會肯,更何況是別人。”

她看着他,淺淡一笑:“可是,如果那個人,是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父親,那又另當別論。”

他的笑容一滯,臉色驟變。

而何一遠也是渾身一震,搶步上前:“你是說我們……”

他的話沒有完,卻再也說不出,汶希手中握着來時早已準備好藏在衣袖之中的針管,推進了他的手臂。

那是她調配出來的**,用的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最強劑量。

他卒不及防之下,只能重重倒地,失去了知覺。

汶希眼睜睜看着,沒有任何動作。

她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招險棋,此時此刻,是斷然不能給何一遠任何說話的機會,那隻會送了他的性命。

轉眼看向汶軒,慣有的優雅笑意已然不見。

她移開視線:“我只要他能活着。”

沒有迴應。

她沒有看他,依舊繼續輕聲開口道:“我會拿掉孩子。”

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看着她。

一旁的晨落眸光擔憂,正欲上前,汶軒卻忽然笑了。

狹小的地牢內,只聽得他的聲音含笑響起:“我十四歲那年,遇到第一次暗殺,子彈打在左胸口,血不斷涌出,錐心刺骨的疼。那時我便發誓,再不讓任何人傷到我。這麼多年來,我以爲我做到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來沒有。”

她閉上眼睛,而他,慢慢走近她,伸手撫過她的發,再緩緩滑到她的肩。

突然的一用力,他脣邊帶笑,眼底卻是瘋狂壓抑的絕望。

她疼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卻只是死死咬着自己的下脣,一聲不吭。

他看着她肩上的血跡,重又染上雪白衣裳,留下朵朵豔色紅梅。

他看着她慘白的臉色,和死命咬着的下脣。

只是淡淡一笑:“疼嗎?”

不需要她回答,他微微搖了搖頭:“不,不,你並不知道,什麼纔是真正的疼。”

話音落,他驀然加重了手上的力度。

而她終於再也承受不住,陷入昏迷,身體軟軟的倒下。

他閉上眼,再睜開,抱起她走出這地牢。

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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