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之間,彷彿萬籟俱寂,時間凍結,自恍惚的幻覺之中,整個世界彷彿都迎來了靜止——就在安凝指尖顯現而出的一截利刃之下。
與其稱作利刃,倒不如說,彷彿幻覺一般。
晶瑩剔透,好像存在於安凝的指尖,但卻不論怎麼凝神去看,都分辨不清形狀,如夢似幻,介於有無之間。
明明被稱之爲‘苦晝’,卻映襯的整個世界,如此瑰麗絢爛,萬物都充滿了色彩,如此鮮豔!
再無需那一線飛光。
此刻,萬象含光而放!
不論是無窮生命的巴蛇、藏於軀殼之內的狼孽,亦或者荒墟庇佑賜福的嶽沉,居然也在那無處不在的光裡,感受到深入骨髓的惡寒。
苦晝,脫手而出。
轉瞬間,消失不見,就好像從未曾出現過在這個世界上一樣。
然後,靜滯凝固的世界裡,一切景象盡數分崩離析,宛如玉碎的清脆聲音響起,重重迭迭,不絕於耳,匯聚爲潮水。
無以計數懸停在半空之中的雨水彈射而出,彼此碰撞,激盪,漣漪爆裂,擴散,千萬道漣漪所過之處,一切都絞成了粉碎,數之不盡的水滴如花苞那樣妖豔綻放而出。
再然後,自驟然疾馳而來的狂風之中,巨蛇的九頭彷彿風中殘燭一般,灰飛煙滅,齊根斷裂。無數蒸發沸騰的鮮血裡,墜落下半具殘肢。
狼孽劇烈的喘息着,依靠在嶽宸的身後,血色黯淡。
此刻遍佈身軀的鐵光巖色盡數黯淡,一道道裂痕縱橫交錯的從他的胸前浮現,顯露出彷彿晶石一般的心臟,震怒跳躍。
勃動!
再緊接着,迅速復原——
苦晝的殺傷力絕大多數都被巴蛇所分擔,早已經捨棄了人性、融入物質的荒墟並未曾遭受重創,一息尚存,迅速復原。
包括垂死的巴蛇,此刻在無窮血雨的沃灌之下,再度萌發。
而季覺他們……早已經消失不見。
“跑了。”
血影之中重現的狼孽輕嘆:“被唬到啦。”
嶽宸、狼孽和巴蛇,三者不論針對誰,都難以改變結果,明明是必殺的一擊,卻可以彌散殺傷,爭取到了喘息的空間,抽身遠去。
只是……
“雨血之災覆蓋之下,昆吾已經徹底鎖閉,又能跑到哪裡去?”狼孽沙啞大笑了起來,樂不可支:“我這輩子,可沒想過,居然還有能追殺獵人的時候。”
無窮血水之中,巴蛇再度重生,震怒嘶鳴。如山的身軀蠕動着,嗅着風中所殘留的味道,疾馳而出!
跑不了!
此刻,血雨混沌的羣山之中,取回了配件,迴歸車輛狀態的小牛馬已經遍佈裂痕,一條條鋼鐵肢體不斷的彈射,跳躍,而在到處漏風的車廂裡,季覺正在抓緊時間給安凝急救。
得益於天選者的體質,重生位階的非人生命力,居然心臟爆裂的狀況下也能堅持這麼久。
劇烈的晃動之中,季覺單手穿針引線,縫合血肉,速度飛快。另一隻異化失控的金屬手臂,耷拉的垂落,隨着車廂的搖晃。
孽化鍊金術抽取狼毒,流體鍊金術純化安凝的血液,再然後,物性干涉,強行將爆裂的心臟縫合起來,粗暴又快捷的拼回原本的樣子,彌補裂口。
“這哪裡是急救啊……”安凝都被逗笑了:“分明是在修車嘛!”
季覺漠然,瞥了她一眼,動作不停:
“爲什麼沒跑?”
“嗯?”安凝彷彿不解。
“發現自己中毒,應該立刻撤退的吧?”
季覺冷聲問:“贏的纔是獵人。如果明知道要死了還不知道跑,那種送菜上門的蠢貨,活着也只會丟人……這不是你說的麼?”
“誒?我說過嗎?”
安凝茫然的眨着眼睛,瞥着他陰沉的模樣,忽然咧嘴,得意洋洋:“被騙到了嗎?我們扯平啦!”
“……”
季覺不想說話了,懶得理她,注射槍頂在她的脖子上,注入藥劑,流轉的水銀深入肺腑,修補傷口,彌合裂痕。
安凝嗚嗚做聲剋制着眼淚。
“季覺哥,我受傷了。”
“恩。”季覺冷淡。
“季覺哥,我好痛啊。”
於是,水銀義肢擡起,丟過去一板止疼藥:
“自己吃。”
“那個不管用!”安凝淚眼朦朧,扯着他的衣服:“要是沒有親親的話,就好不了了!”
季覺漠然:“那就等死吧。”
安凝頓時越發難過了,眼淚再包不住了:“好冷漠,明明人家那麼喜歡你!”
季覺終於擡起頭來了,面無表情,看着她。
“安凝,你真的喜歡我麼?”
他冷聲發問無從剋制怒火:“或者說,你明白,所謂的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麼?還是說,你所謂的喜歡,只是一廂情願的獨佔欲作祟呢?”
你所喜歡的,究竟是季覺,還是名爲季覺的玩具?
如果有一個東西,別人有的話,你也應該有,如果沒有的話,就要搶過來,變成自己的東西。
就像貓一樣,看到好看的東西,就要收爲己有。想起來之後,就玩一玩,弄一弄。其他的時候就放在旁邊就算自己想不起來,也不許別人去碰。
“我不是什麼人的附屬物,安凝,我從來都不是你的東西。”
季覺一字一頓的告訴她:“我不喜歡你。”
“……”
自短暫的寂靜裡,安凝好像愣住了,嘴脣顫動了一下。
呆滯着。
“好討厭啊,季覺哥,說得人家像是熊孩子一樣……”
季覺沒有回答,神情一如既往,毫無波動。
那樣不爲任何外物所動的神情……
“真討厭。”安凝說。
“嗯。”
“討厭死了!”安凝提高了聲音。
“嗯。”
季覺點頭,拔刀,刺入了她縫合完畢的破碎心臟之中,直至末柄。
修長的骨刀離奇的,消失不見。
可那一顆心臟卻不可思議的,再度跳動起來。
下意識的,安凝想要掙扎着起身,可是卻沒有力氣了,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季覺站起來,將自己抱起。
小牛馬的車體崩潰,再度變化,捨棄了諸多累贅的零件,化爲了殘破的裝甲。
就這樣,季覺將她放進了駕駛艙裡,最後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髮,就好像寬慰一般,告訴她:
“我死了就行,你別死。”
啪!
艙蓋合攏,裝甲伸手,扛起了季覺,再度向着遠方狂奔而出。
快了。
他算了算距離,瞭然。
就快了!.
轟!!!
此刻,昆吾之上,血雨之外的漆黑天穹之中,陡然響起驚天動地的雷聲。
有一隻巨大的手掌自星光之中顯現,鋪天蓋地,遙遙鎖定了血雨之下,季覺的位置……毫不猶豫的,猛然按下!
可緊接着,又戛然而止。
停頓在了半空之中。
自昆吾之外的隴原黃沙之中,手握着天工之杖的老者猛然回頭,看向了身後。
那兩個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自己身後的身影。
性別、容貌、年齡,高矮胖瘦,就彷彿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一樣的兩個中年男人,帶着同樣的好奇和同樣的笑容。
正在探頭探腦。
“好奇怪啊,老登。”左邊的男人問:“怎麼不按了?”
右邊的男人問:“是不喜歡麼?”
老者的神情變化,眼瞳收縮一瞬,驟然暴退,全神戒備。
“荒集雙指……安能和安得?”
“麻煩叫人叫全名。”
左邊的男人擡起手,補充道:“安得廣廈千萬間!”
右邊的男人挺胸擡頭,自我介紹:“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
“……”
有那麼一瞬間,老者的表情抽搐着,很想罵人。
跟特麼有病似的!
安家的那個老東西,是生怕孩子的名字被人佔了不方便麼。名字起的一個比一個長,一個比一個有病!
“你們安家的人,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沒辦法。”
安得嘆氣:“小孩兒出門,叔叔伯伯總要注意點,別讓她被人給害了。”
安能點頭:“不過沒關係,我們和她不親的,你動手吧。”
“嗯,沒錯。”
安得也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她死了,我們再報仇。”
“呂盈月現在自身難保,你們還往死水裡面跳?”老者的神情愈發陰沉。
兩人依舊面色如常。
安得說:“收錢辦事兒嘛,不寒磣。”
安能也點頭:“我們只是收錢,幫忙處理掉想要插手比賽掀桌子的人而已,你不動手,我們自然就不動手咯。”
“……”
老者沉默片刻,忽然說:“僱主死了,任務自然談不上完成了,不如大家各走各路,你們帶走自己家的小崽子,我只殺工匠。”
他停頓了一下,警告道:“搞清楚,如果不管的話,你們這一代那根候選的獵指可就要死了!”
“確實。”
“是啊,真可惜。”
安得和安能對視了一眼,無奈聳肩,長吁短嘆:“到底是一家人,總要相親相愛。做叔叔伯伯的,總歸是長輩,如今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裡啊。
可惜,再急也沒用。”
“她的狼,我們不能搶。”
“恩恩,不過她要是死了,自然就不是我們搶的咯!”
“沒錯沒錯。”安得深以爲然。
可安能卻皺眉,看過去:“不過親兄弟明算賬,狼歸誰?”
兩人對視了一眼,頓時眉開眼笑:“那就按照老規矩,誰搶到歸誰的!”
那兩張一模一樣的面孔輪流開口說話,你一句我一句,還沒動手,老者就已經開始頭暈眼花了。
此刻血壓更是忍不住的往上暴漲。
媽的白鹿!!!!
安家的人,腦袋多少都特麼有點大病!大病!!!
從開始到現在,這倆腦殘腦子裡壓根沒有相親相愛,下一代的種子都快死了都毫不在乎,光惦記着那隻狼呢!
比家族之間的愛惜更重要的,是獵人之間的尊重。
獵指不相容。
此刻,荒野之外,獵人在等待,等待另一個獵人歸來,亦或者,自身去往獵場。
揚起的塵埃終將落定。
勝負自血雨之中,漸漸分明。
“真奇怪啊,不跑了?”
而在疾馳的巴蛇之上,狼孽的神情驟然微變,看向遠處羣山之間的裂谷,乃至那一具靜靜沐浴在血雨之中的殘破裝甲。
以及,搬着小馬紮,坐在了血雨之中的季覺。
面無表情的低頭,處理着傷口,就像是維修機械一樣,有條不紊,行雲流水。
靜靜等待。
擡起頭來,瞥着遠方狂怒嘶鳴的巴蛇時,便昂起了下巴。
“倒是比預想的,慢了不少。”
那樣輕蔑俯瞰,就好像此刻他纔是位於最高處的那個人一樣,理所當然的傲慢和冷漠,嘲弄一切挑戰。
那究竟是不自量力的故佈疑陣,還是早已經勝券在握的胸有成竹呢?
實在難以分辨。
可那樣毫無掩飾的冰冷眼神,卻莫名的令狼孽的汗毛倒豎,本能的不安。
某種比自己還要更加純粹的鐘愛氣息自血雨孽化之中流轉,纏繞在季覺的身上。
稍縱即逝的詭異電光之中,照亮了他身後的影子。
陰影搖曳蠕動,飢渴猙獰如狼!
另一隻狼?!
不對,甚至還未曾受孽轉化,甚至就連白鹿之從屬都不是……這特麼的分明就是一個工匠,可現在,卻好像是塵世一切大孽之所鍾所愛。
不知足以令多少崇孽之徒妒恨欲狂的大孽之神髓自那一縷解放本質的靈質之中顯現,然後,毫不掩飾的汲取着血雨之中的污染,壯大自身。
當黑暗之中的驚雷再度橫過,瞬息的悽白烈光之下,卻照亮了他的腳下,那層層迭迭無比繁複的靈質迴路。
水銀流轉,映照鐵光,居然如同活物一般,根植在孽化污染之中,自行生長,向着四面八方輻射而出。而在其中一個又一個的大孽徽記緩緩顯現,如此清晰而高遠,簡直就像是從漩渦之下映照在現世之中那樣!
和它們比起來,化邪教團的那些流傳在外的聖徽和圖騰,簡直就是不可燃垃圾!
而現在,諸多大孽的精髓,卻在季覺的腳下緩緩顯現,勾勒而出。
再度,銘刻現世。
“算算時間,也差不多了。”
血雨之下,季覺輕聲呢喃着,歪頭,瞥向遠方狐疑警惕的巴蛇、狼孽,還有嶽宸,滿懷不解:“我在等CD呢,你們在等什麼?”
他擡起了左手。
有清脆的鈴聲從掌心響起。
迴盪在漫天雨血和哀鳴之中,如此清晰。
——喚魂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