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墟。
季覺的下巴掉在了地上。
呆滯,震驚,茫然,無法理解……
爲什麼是荒墟?
況且,荒墟在自己跟前把升變創碎了?
自己怎麼會做這樣離奇的夢?
可回頭看向華胥的時候,華胥頓時越發嫌棄:“別特麼什麼鍋都往我頭上扣好麼?我再離譜難道還能把升變趕走了換個石頭來?”
“這……”
季覺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這怎麼還能換的?”
太過於離譜了。
就好像大保底都從卡池裡冒了半個頭出來了,忽然之間就被一腳蹬到旁邊去了,探出了一張陌生的面孔,朝着自己咧嘴一笑。
——小賊誒,沒想到是我吧?!
況且,這一場幻夢裡自己的所作所爲,確實是和升變關係不小,但和荒墟……不能說八杆子打不着,也只能說半點不挨着啊。
“是不是哪裡搞錯了?”季覺懵了。
“爲什麼不問問你自己呢?”
貓貓都被氣笑了:“你當初抱着那個荒墟親閨女一樣的小姑娘狂嘬的時候,怎麼就沒想過這一茬?”
原本季覺和升變的共鳴和相性就已經不低了,本以爲只要努努力,天行健都已經十拿九穩,卻沒想到,來的居然是唯一一個根本沒想過的荒墟。
而且還是後來居上,超車上位!
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爲這狗東西佔便宜的時候抱着人家的靈魂狂嘬,親了一嘴的口水還不夠,緊接着後面化身背後靈全程參與龍化,各種應用和嘗試,壓根就沒停下來。
更別提兩人靈質之間的緊密交流,近乎共享靈魂一樣的體驗和經歷,所知所感,全部同步。
在這個過程裡,所有漩渦的侵蝕和孽化,全都被季覺一個口全吞了,然後,拿着萬化樂土的權限頂賬全賴了,留下了一地雞毛!
最終,付出代價的居然是從頭到尾沒吭聲的華胥君……只能說,他簽字刷卡的時候多瀟灑,貓貓付款的時候就有多胃疼!
此刻眼看着季覺這狗東西佔了便宜還一臉這不是我本意的綠茶樣子,華胥君的毛都快炸起來。
只想哈氣。
那貫穿幻夢的巨柱煥發光芒,彷彿鳴動一般,閃爍瞬間,再緊接着,一線流光,就從天而降,落向了……
華胥君伸出的手裡。
被截胡了!
就像是拿到了新玩具一樣,貓貓把那拳頭大小的琥珀幻光按在爪子下面,隨意的拍打,往左往右……
感受着季覺黏在上面的視線,忽然咧嘴,爪子彈出來,摳了兩下,摩擦聲尖銳。
季覺已經心跳驟停……
呱,你不要抓它呀!
一直到玩夠了季覺的血壓之後,才冷哼一聲,將那劇烈掙扎的賜福從爪子下面放出,一縷璀璨光芒頓時徑直飛向了季覺,沒入靈魂!
當黃粱之主解開了施加在訪客身上的束縛之後,頓時,非攻矩陣重現,荒墟之賜福在靈魂之中自如流轉,歸入空缺之中,嚴絲合縫,密不可分。
宛如從來一體!
——【地負海涵】!
“好耶!”
季覺再忍不住歡呼,興奮:重生位階原本以爲找起來最麻煩、獲取機率最小的賜福,居然最先拿到了手裡!
伴隨着賜福融入,非攻的矩陣之中,氣息和靈質再度
浮現出嶄新的變化,深切的感受到了荒墟之恢宏和包容、物質之安穩和浩瀚。
可惜,此時還是靈魂狀態,沒有肉體和材料,不然一定要先試用個爽才行!
能夠無視物質本身的極限,通過注入靈質無限制的提升其本身的物性,不論是強度硬度韌性剛性,甚至靈質的傳導率和素材本身具備的特殊性質……這一次賜福在手,不論是對荒墟還是對餘燼的天選者而言,都是質變。
從此之後,手中再沒有廢料。
哪怕不講究任何的技巧和配比,頭鐵去拿着靈質硬懟,一把破鐵劍在自己手裡能夠+18、+19之後,也能夠和九型正面碰一碰!
只是……嗯……怎麼……感覺好像……唔……不太對啊?!
“……”
季覺再一次的,欲言又止。
在萬化樂土的模擬之中,他嘗試着找了塊石頭,以靈質強化了一下,頓時,原本平平無奇的碎石之中就浮現出了隱隱的輝光,硬度和強度提升到了誇張的程度。
但同時,那詭異的氣息也越發的明顯,只感覺石頭彷彿活物一般,浮現出了詭異的脈動和引力。
越是強化,那引力就越是驚人。
在季覺灌注了海量靈質之後,石頭已經徹底變成了漆
黑,同時,本質已經徹底扭曲,整個石頭彷彿黑洞一般,源源不斷的掠奪起了其他的物質,周圍的碎石在飛速的灰飛煙滅,就好像被吞噬了一樣。
不只是物質,還有……靈質乃至,生命!
草木凋零,大地乾涸,地負海涵所強化出的石頭,居然在隱隱的抽取着周圍的生命和靈質,甚至季覺懷疑,如果能找得到地脈的話,這石頭高低也要上去啃兩口。
損萬物而自足。
這特麼已經是不折不扣的邪物了吧?!
倘若鍛造兵器的話,那麼造物天然就是嗜血飢渴的邪兵魔刃,能夠吞噬其他生命和物質強化自身,甚至,一旦做大,反而有可能會反過來侵蝕使用者!
誠然,省時省力省油省電效果拔羣效率驚人,可唯一的問題是,不那麼環保……
倘若地負海涵所象徵的是荒墟的恢宏和物質的包容,那此刻季覺手裡的賜福,完全就轉化成了荒墟的暴虐和物質的殘忍。
好了,可以確定了。
季覺快繃不住了:“這玩意兒它就是個純純的孽化版啊!!!”
“廢話,你也不看你嘬的究竟是什麼!”
華胥君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我雖然不懂你們上善那一套,但你尋思一下自己究竟幹了啥,從開始到現
在,所作所爲,真的能跟上善搭上邊麼?
漩渦的孽化都給你嘬完了,你還有臉嫌貨不對版?恐怕就算是正版落在你手裡,恐怕也會邪門成這幅吊樣!
人家都給你一步到位了,你還想要什麼自行車?”
說謝謝了嗎?
還不謝謝荒墟哥!
“啊這……”
季覺吭哧了很久,擡起頭,看到了還停在原地的宏偉巨柱,猶豫了一下,試探性的說了一句:“謝謝?”
荒墟之柱彷彿煥發光芒,閃爍一瞬。
再緊接着,便無聲消散了。
結果還真的在等自己說謝謝麼!
季覺整個人都麻了,越發不解,還有,最後那閃爍的光芒,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下意識的擡頭,看向了‘翻譯官’華胥君,華胥君又翻了個白眼,遇到這種傢伙,可算特麼撿到鬼了。
“事象之恢宏,怎麼會有人智和人言?”
貓貓說道:“萬象所構成的系統自有其運轉之定規,用人能理解的話翻譯一下……是讓你小子再接再厲。”
【?】
季覺腦門上,問號重現。
自己這還能再接再厲個甚麼?!
“……不過我覺得,你還是去其他地方攪吧,不要在我的門前礙眼。”
華胥君的尾巴揮了揮,指向了季覺身後:“門在那邊,路在腳下,我收攤了,小鬼,麻利一點滾吧。”
這就走了?
季覺茫然,回頭,看到了流光四射的門扉,難以置信——連頓飯都不給吃的麼?這未免有點太……咳咳,勤儉持家了吧?
黑貓斜眼瞥着他。
甚至懶得看究竟這狗東西在琢磨什麼,無非就是白吃白拿的那一套,工匠這種狗東西,究竟是誰發明的呢?
哦,竊火者那小鬼,嘖,當初就應該把他也帶走……
“還有,別把我這兒當垃圾桶。”
黑貓拍了拍爪子,從下方的靈魂之海里,撈出了一堆灰黑色的東西,滿臉嫌棄,幾乎捏着鼻子將團成球的東西丟過來:“自己的東西,請自己拿回去,別到處排放污染!”
季覺下意識的伸手,接住,那小小的一顆球,卻發現,其中無以計數的細微造物之靈,如同蟻巢一般,密集又孱弱,彷彿一陣微風吹來都能夠徹底熄滅,可是卻好像具備着無限的可能。
那是在苦海之中迭代了不知道多少次之後的……【蠅王】!
居然沒有被變革之鋒燒乾淨麼?
他錯愕了一瞬,一聲輕嘆,收起了無數細微靈智聚合而成的靈體,發自內心的致以感激:“多謝。”
只是,回過頭,走向門扉的時候,卻又一次,忍不住回頭,看向黑貓。
徵求許可。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華胥君打了個哈欠:“真特麼是老子欠你們這幫墨者的,一個個的,事兒都這麼多!”
“不,只是有些好奇而已。”
季覺問:“時隔這麼多年之後,萬化樂土重現,閣下身爲混沌之王,是有什麼新的想法和打算麼?”
還在旁敲側擊。
黑貓冷笑了一聲,搖頭,狗東西。
“別白費腦筋了,季覺,夢裡的人對夢之外的東西,不感興趣。”他停頓了一下,反問:“況且,正常人會去主動找屎吃麼?”
“……”
季覺愕然,未曾預料到,如此比喻。
“我已經捨棄現世,自然不會食言而肥,如果不是契約和樂土本身的限制,我才懶得搭理你們這幫坐在火坑還不自知的可憐蟲。”
季覺沉思許久,難以理解:
“還請明示。”
“上善之世,誠然穩固,劃分事象,奠定過去和未來,這一份基礎同曾經的世界相比,確實安定了許多,可代價呢,季覺?”
華胥君嘲弄的反問:“倘若人人追逐上善,那麼昇華、穩定、秩序、自由、競爭、變革、美夢和幻景之下,爲何還是這般殘酷的模樣呢?
爲何汝等上善所造之惡,還要更勝過漩渦之下的大孽許多?那上善又算得了什麼,大孽又算得了什麼?
所謂的善孽之別,又在哪裡?”
季覺沉默着,絞盡腦汁的思考,卻無法回答,直到聽見了華胥君的輕嘆:
“你有沒有想過,倘若汝等所成之果,歸於上善,可所造之孽,又去往何方?”
季覺,如遭雷擊。
“嘿,終於明白了麼?”
黃粱之主笑起來了:“一份之善,十倍之惡,萬倍之果……在一份建樹和成就背後,究竟還有多少廢墟和後患?
積重難返之下,便像是鴕鳥將腦袋鑽進沙子裡一樣,徒勞的飲鴆止渴,將世界一分爲二,地獄到來的日子無限制的向後拖延。”
在寂靜裡,季覺沉默着,汗流浹背,好幾次想要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到最後澀聲問道:“這就是鎖麼?”
“鎖?唔,原來如此,分割上善和大孽,斷絕雙方的影響和反噬,稱之爲鎖,確實恰當。”
華胥君淡然頷首:“不過,你不是親身體會過了麼?在你以邊獄封鎖極樂境的時候,自然而然產生的變化,居然能夠將聞晟和聖神分隔開來,將神明囚禁在天國之中。
嘿,那麼穩固的隔絕,究竟是因爲你的造詣登峰造極,還是因爲上善和大孽原本就具備的形態和功能呢?”
利用上善和大孽之間的排斥,劃分世界,隔絕惡果。同時,又利用兩者同出一源的特性,提升系統整體的穩定。
從而得以無限制的提升世界本身的穩定,可後果呢,代價呢?
“簡直就好像是,在親手創造自己的滅亡一樣。”
華胥君最後發問:“倘若有朝一日,你們的鎖再無從壓制漩渦之下的大孽……屆時,你們的世界,又將會變成什麼模樣?”
季覺無言以對,無法回答。
“那麼,小鬼。”
華胥君慢條斯理的舔舐着爪子的軟墊,淡然發問:“現在,我再來問你一次吧——樂土之門仍舊在你的面前,回頭是岸。
你可打算改主意了嗎?”
季覺依舊沉默。
凝視着近在咫尺的門扉,許久,輕嘆着,緩緩搖頭。
“整個世界的人想了無數的辦法,都難以解脫,多你一個人,又能做的了什麼?”
華胥嗤笑:“到最後,恐怕就像是水銀那個小姑娘一樣,賭上了一切,卻失去所有。堂堂聖賢,卻墜入了自己所造的地獄,難以自拔,不得解脫。
到時候再後悔,難道還來得及麼?”
“……後悔的話,恐怕也沒辦法吧?”
季覺想了一下,遺憾聳肩:“無非就是自作自受罷了,又有什麼可惜呢?
相比起袖手旁觀來,即便是最後墜入地獄,至少,也是我自己選的地獄,對吧?”
“嘿……”
華胥被逗笑了,“這一副模樣,與其說是悲天憫人,倒不如說是傲慢狂妄了吧?大言不慚之處,倒是跟曾經的那幾個矩子如出一轍。
事到如今,你還說自己不是墨者?”
“是否是墨者,就等我到了真正能夠把控這一切的時候再說吧。”
季覺站在大門前,最後回過頭:“只不過,華胥君你問我我這麼多,介意我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黑貓甩了甩尾巴:“看在我難得心情好的份兒上,但講無妨。”
“所有人都說,心樞之慾永不知飽足……即便是你所在的時代,上善還未出,可我想道理應該是共通的吧?”
季覺鄭重發問:“萬化樂土無所不有,黃粱之夢裡,富有一切,可直到今日,難道你還有慾望存留於世麼?”
“當然啊。”
華胥君不假思索的回答:“哪怕是萬化樂土,也無法滿足的渴求。哪怕是我,也有無法實現的慾望呢,這有什麼可稀奇的?”
欣賞着季覺困惑的模樣,黑貓的嘴角微微勾起。
“我想要知道,慾望的終點是否還有慾望,渴求的盡頭,是否會有渴求。
我想知道,這無窮之夢的結局裡,究竟會有什麼……即便是看的再多,即便是見的再多,也依舊不夠。我想要知道汝等的慾望和渴求,到最後,會變成什麼模樣?
當現實滿目瘡痍,所求的一切都化爲廢墟之後,我想看看,究竟還能有多少人內心之中繼續保有渴望?
屆時,汝等心中的美夢,是否還能夠存留?”
那一雙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一切夢想和慾望的璀璨光芒,望向了道別的客人,滿懷期待:
“自詡放棄美夢的你,在認清現實和自己之後,又是否還能繼續對未來,抱有幻想呢?”
“我也很想知道啊。”
季覺釋然一笑,“如果到時候有結果的話,麻煩再告訴我吧。”
臨走之前,他俯身向着慷慨的混沌之王行禮,致以最後的感謝。
推開了最後的門,再不猶豫的邁入其中。
道別幻夢,迴歸現世。
再也不見。
只有幻夢之中,眨眼間,滄海桑田。
黑貓靜靜的佇立在無窮幻想之中,最後,回過頭望向了季覺離去的方向。
“呵,還說什麼放棄美夢……”
華胥之君搖頭,瞭然一嘆,“這不是完全就沉浸在自己的夢裡,不願意醒過來麼?”
無人迴應。
它緩緩撐起身體,走向了幻夢的最深處去。
尾巴微微晃了晃。
於是,幻夢之外的世界裡,無數絢爛異相便漸漸的消散。
數之不盡的靈魂投入了漸漸關閉的門扉,而隨着門扉的再一次合攏,萬化樂土便再一次的坍塌,蒸發,消散無蹤。
就這樣,重歸虛無。
最後存留於世界上的痕跡,只剩下大海、大地和天空的間隙中,永遠無法抵達的地平線盡頭,那一縷如夢似幻的飄渺之光。
在絕對的虛無之中,黃粱之夢依舊屹立在一切美夢和噩夢的終點,見證所有。
靜候一切追逐泡影之人到來。
天穹之上,聞正,靜靜俯瞰。
一聲輕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