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落地崖城。
暴雨落盡之後,風平浪靜,被雨水洗過一遍的街道上一塵不染,一如既往的安安穩穩,無事發生。
暴雨中所發生的一切,都好像隨着雨水一同流去了。
除了下水道里泛起猩紅的污水,還有一些順着排污管道一起去向海洋的漂浮物之外,無事發生。
“聽說昨晚鬧得很亂?”
呂盈月走下飛空艇的時候,看到了等候許久的童山,那一雙背在身後的手上還帶着未曾癒合的疤痕。
童山淡然回答:“只是一場大停電而已,損失雖然有,但亂不起來。”
“局裡狀況如何?”
“出了點小狀況,無傷大局。”童山回答:“部分人事方面的問題,還得等您回來決定。”
“有人出簍子了?”
“嗯。”童山跟在她身後,停頓片刻之後提醒道:“部分同事,可能已經沒辦法履行職務了……”
呂盈月微微回頭看了他一眼,腳步卻不停。
繼續向前。
話說到這種份兒上,幾乎就相當於明白講了。
在安全局工作,受傷不過是家常便飯,傷殘自然按照流程治療,費用和消耗全部報銷,立功自然有嘉獎和津貼,辦事不力的話,懲處也理所當然。即便是遇到了尸位素餐之輩,代管崖城諸事的童山自然不會手軟。
就算是不幸身死,也是值得大加表彰和撫卹的英烈,又有什麼不能明說的呢?
除了,二五仔……
“誰?”
“目前可以確定的是,李靜秋、陳稱、孫一意、趙承平、馮凌雲……”童山報出了幾個名字,“除此之外,還有幾個人具備嫌疑,有可能是被矇在鼓裡,但既然已經無視了局裡的規定犯了錯,我的意見是最好還是清退了比較好。”
呂盈月聞言,愣了一下,彷彿出神。
其他人姑且不提,趙承平可是二部的部長,這麼多年以來,雖然貪權和自重,可卻沒出過什麼簍子,卻沒想到,人心這麼經不住考驗。
別人幾句許諾之下,就鬼迷心竅。
“餘含光呢?”
呂盈月好奇問道:“我還以爲他也會有點動向呢。”
“立場很堅決,昨天下午,第一個找我舉報趙承平有問題的人就是他。”童山回答:“看來上一次葉大師敲打過他之後,倒是靈醒了不少。昨晚維持狀況的時候,也算奮不顧身,還受了傷。”
出生入死,力戰不退,死守着南部發電廠,維持了城內重點機構的電力供應,鏖戰一夜……差點就被掛在牆上了。
這年頭,立場堅定、絕不動搖的人畢竟是少數,除了鐵桿死忠之外,更多的人在風浪到來的時候,都難以穩定自身的位置和立場。
牆頭草能在關鍵時候這麼硬氣,實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
就算是牆頭草,也是倒向他們這邊的牆頭草,重點表彰和嘉獎肯定是不能少的。
“我看報告說,還有不少硬茬?”呂盈月問。
童山眼眸輕蔑垂落,面無表情:“一幫見錢眼開的蠢貨罷了,偶然有幾個,也被聞組長捎帶手的收拾了,翻不起什麼波浪來。”
一夜的動亂,盡數被暴雨和夜幕所遮蔽,天亮之後,就好像無事發生。
結束了。
況且,就算是有天大的風浪,在呂盈月抵達崖城的這一瞬間,也都該平了。
“這一次我在中城,被局裡的老頭兒敲打了半天。”
呂盈月走在前面,輕嘆着:“既然鎮守的位置已經轉正,那崖城安全局的位子,就該退下來了。
總局那邊的安排被我頂回去了,時間到底還有一點,你有沒有什麼打算?”
“我不合適。”
童山搖頭,毫不猶豫。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是最合適的,同時也已經這麼長時間的代理裡,一度在總督不能理事、局長身在中城的狀況之下執掌大權,並且,將現狀維持的井井有條,等待呂盈月迴歸接管。
可不合適就是不合適。
但凡他還活着,童家的姓氏就摘不掉,童家的影響就斷不了。外派還好,倘若本地任職的話,造成的影響不可估量。
不論童山願不願意,崖城都會成爲童家的一言堂,就算他能控制自己,也控制不了全家上下那麼多人。
外人的目光和風評怎麼說,他不在乎,但這並不符合童家做事的宗旨和風格——有飯一起吃,有錢一起賺,日子可以一起過,凡事兒都可以好商量……全天下的飯一個人吃不完,全世界的錢一個人賺不光,如果除了你之外別人沒法過日子了的話,那麼大家又怎麼還可能容你?
何必爲了一時的風光,種下敗壞之因?
今天過後,童家能得到的東西,已經夠多了,必然要有所取捨。
所取的是和整個海州所有的大城小城捆綁一處的同盟和不可欠缺的調和之位,所舍的,不過是區區一人的前程。
僅此而已。
“倒是委屈你了。”呂盈月輕嘆。
童山卻毫不可惜,淡然如故:“凡事不可太盡。”
呂盈月的腳步終於停下了,回頭看他,神情嚴肅:“凡事不可太盡的是童家,不是你。天元之道講究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你既然身兼兩家之長,就應該明白,兩家之短。童山,當進則進!”
“我明白。”
童山自嘲一笑:“不過,這不急於一時吧?”
“現在不急,將來遲早會後悔。”呂盈月收回視線:“我會跟你家長輩去說的,回頭準備外派吧。”
“外派?”
“上面的老爺們欠我的人情太多,正愁着不知道怎麼平賬呢,這個節骨眼上,我有點小要求的話,他們才更開心。”
呂盈月走在前面,隨意的問道:“你喜歡荒州麼?還是蜀州?繁華一點的話,東城?或者困難一點的,千島,亦或者直接地獄難度,中土。”
童山愣了一下,思考許久,正準備說話,卻聽見呂盈月的聲音。
“就中土吧。”
她斷然的說道,“像你這樣的小孩兒要離家遠一點才能成器,你也該見見世面了。”
那語氣依舊平靜,卻不容置疑。
童山錯愕許久,苦笑了一聲,跟了上去。
開始頭疼。
.
“中土挺好的,你不覺得麼?”
崖城之外,童家老宅的大門口,雨後的空氣分外清新。
依舊穿着背心大褲衩的老頭兒坐在自己的搖椅上,一隻手嫺熟的泡着經典濃縮,另一隻手將棋盤上的炮向前推出。
將軍。
於是,棋盤對面的蒼老婦人的臉色越發陰沉。
宛如死馬。
“亂是亂了點,但倘若只想要存身的話,不少城邦裡有的是地方,你有這麼一手造亂取禍的本事,應該如魚得水纔對,想鬧想攪,都隨你。
但就一點——”
端起杯子的老者抿着濃茶,瞥向了她的面孔:“從今往後,別讓我再看到你的線出現在中土之外。
能做到的話,現在就走吧。”
老婦人的臉色越發難看:“姓童的,命觀的傳承書,我已經交了。幾百年的印冊,我給了。麻衣一系到這裡已經算是絕了。
我願賭服輸,可難道你一條活路都不肯給麼?!”
“活路不就在你的腳下麼,麻姑?”
童源笑起來了,擡起手指,敲了敲棋盤上留給敵將的唯一一條生路:“書者不相傷,以太之道就算也不見血,可也是能要命的。你一筆下去,在我的盤上攪了這麼大的裂口出來,該不會以爲,還能好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拍拍屁股回東城吧?
假使今天輸的是我,難道你能容我全家活着離開崖城麼?只是減掉你的線,斷掉你的傳承,就已經仁至義盡了吧?”
老婦的臉色鐵青,手背之上的青筋浮現。
“路,你自己走絕了,別給臉不要臉。”
童源擡起一根手指,推着拇指大小的茶杯,一路向前,滑過了遍佈的棋盤,停在了她的面前。
“嚐嚐吧。”
他說,“往後在中土,就沒這麼好的茶葉了。”
“……”
沉默的寂靜裡,一隻顫抖的手掌端起茶杯,一飲而盡。
茶杯砸在了棋盤上,崩裂縫隙。
“阿聽,送客。”
於是,等候許久的童聽走上前來,微笑着引手示意:“請吧,麻姑。”
麻姑再沒有說話,最後狠狠看了他們一眼,轉身離去。
兩人靜靜的凝視着那個身影消失不見,童聽忽然說:“總感覺放虎歸山,不太妥當……來日在中土,未必不是禍患。”
躺椅之上的童源搖頭,遺憾一嘆:“狐死首丘,她不會去中土的。”
童聽頓時沉默。
唯一的生路不走,那就不能怪童家做事做絕了。
老人緩緩起身:“我累了,去休息一會兒,等會兒呂鎮守打電話過來的話,就跟她說我同意了,交給她安排。”
童聽愕然,旋即問道:“這盤棋呢?”
老人頭也不回的擺了擺手:“左右就剩下最後一兩步的功夫,交給你了。”
“……”
寂靜裡,童聽低下頭,看向了四面楚歌的黑棋,許久,伸出了手,隨意的撿起了一顆過河卒,拍下。
清脆的回聲裡,最後一縷塵埃落定。
將軍。
.
六個小時後,通過層層中轉,麻姑從千島迴轉東城,穿過永恆之門的傳送之後,抵達了自己早就佈置了不知道多久的安全屋。
寂靜裡,只有滴答聲響。
而窗外傳來人聲喧囂,就在鬧市之中。
龐大的氣局自內而外,將整個房間和公寓、街道乃至公園勾連唯一,令安全屋化爲了命數之外的遺世獨立之所。
而就在進入安全屋的瞬間,麻姑手中,那一道遍佈裂痕的繩結停止了崩裂。她能夠感受到,虛空之中層層收緊的命數失去了捕捉的目標,無聲消散。
“命觀上下兩部,得了一部下冊就想着破門絕戶?”
麻姑冷笑,眸中閃過一絲陰鷙:“我倒要看看,老東西要怎麼絕了我的命。”
此刻,天穹之上,宇宙陰暗中,一粒隕石彷彿巧合一般的,劃空而過。原本墜往現世的隕石就好像忽然之間失去了方向一樣,軌道變化,崩裂,化爲無數碎石,灑向了四方。
其中有那麼一顆小小的碎片,歪歪扭扭的在真空中劃出了一道弧線……然後迎面撞在了一臺疾馳而來的電冰箱上。
於是,那一臺電冰箱的軌道出現了那麼一丁點,詭異的偏移。
向着大地,墜下。
轟!!!!
三分鐘後,剛剛睡醒的安家老阿公擡頭睜眼,怒斥出聲。
什麼破事兒特麼的都來毛我?
你們以太就沒有自己的招數麼!
不要臉!
而崖城裡,幾個小時之前。
“我們已經盡了全力去搶救了,可惜……”
單獨的ICU病房裡,主治醫生愁容不展,看着病牀上奄奄一息的患者:“狀況不好,中毒的時間太久,如果沒有奇蹟發生的話,許先生有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
滴——滴——滴——
在低沉清脆的聲音裡,呂盈月眼眸垂落,凝視着病牀上的老朋友,無聲一嘆:“到底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堂堂總督,昔日的聯邦內政部長,竟然淪落至如此下場,真可悲啊。”
她停頓了一下,忽然問:“可以讓我跟他單獨待一會兒麼?”
主治醫生頷首,巴不得早點離開,鬼知道萬一聽到什麼要命的東西,自己背後身中幾槍自殺了呢。
此刻聞言,頓時匆匆離去。
還貼心的爲她關好了門。
清脆的聲音裡,病房頓時就只剩下了兩人。
然後,呂盈月面無表情的伸手進口袋裡,掏出了一把手槍,然後頂在了許朝先的腦門上,毫不猶豫的,扣動扳機。
嘭!
一聲巨響迴盪在室內,再然後,尖銳高亢的警報聲從維生儀器上響起。
血色從傷口中噴涌而出,染紅了枕頭和牀單。
瞬間,許朝先聲息斷絕。
死。
再緊接着,淒厲的慘叫聲響起。
彷彿時光倒流,鮮血逆卷,迴歸傷口之中,攪碎成了一團的腦漿瞬間恢復原樣,到最後一刻餘溫未散的子彈從額頭的傷口中被擠出。
警報聲戛然而止。
許朝先好像觸電一樣,猛然起身,驚恐慘叫着。
如喪考妣。
“緊趕慢趕趕回來,居然還是看到了你這幅死樣……爲了躲事兒自己作死作到這種程度,還真有你的。”
呂盈月嘆息:“就不能支棱一點麼?”
“你瘋啦!姓呂的你幹什麼!”
乾巴老頭兒欲哭無淚,捂着額頭,眼眶瞬間就紅了:“我的命已經不多了!”
呂盈月搖頭:“沒見過這麼丟人的所羅門。”
“我早就被放逐了!我要還是所羅門,你敢跟我這麼說話嗎!”
許朝先狂怒着,哭叫出聲,涕淚橫流:“辛辛苦苦一輩子,臨到老了一輩子的計劃被泡了湯,被灰頭土臉的趕出中城,流放到崖城,還要被人架空,捏這個把柄攥在手裡,被爲所欲爲……你乾脆殺了我吧,反正活着也沒什麼意思了!”
“行了,趕快辦點事兒吧。”呂盈月的槍口有意無意的往他腦門上掃:“事成之後,補你一條。”
瞬間,眼淚消失不見,許朝先肅然搖頭:
“兩條!”
“就一條,別廢話,想翻身就幹,不想翻身就一輩子在崖城爛到死吧,死了被刻在所羅門的恥辱柱上,所有人都指着你說,這就是最丟人的那個……”
“那你倒是說事兒啊!”
許朝先怨念的盯着她:“究竟要我幹什麼?總不至於是你一敗塗地,想要讓我幫你找條活路吧?”
“恰恰相反,我大贏特贏。”
呂盈月遺憾聳肩,“只不過,作爲生面孔的投機者,押中了注之後,總不好再討價還價,還顯得嘴臉難看。
與其自己錙銖必較,徒勞扯皮……倒不如,讓某些個廢物老頭兒再發揮一下自己僅有的能力。”
說着,呂盈月拋了拋那一顆彈頭,丟進了許朝先的手裡:“好好琢磨一下吧,老東西,去聯繫一下曾經的老朋友們。
給你個揚眉吐氣的機會。
讓我看看,你能榨出多少東西來。”
“全都……交給我?”
許朝先在興奮和激動之前,率先狐疑,早已經不願意再相信任何命運給的驚喜。
尤其這驚喜還是直接從ICU病房裡送進自己腦門的時候,就越發警惕。
“怎麼?你不願意?”
呂盈月反問,看着他,似笑非笑:“倘若還想要堂堂正正的重返中城……除了我之外,難道你還有的選?”
寂靜裡,許朝先看着眼前的那張面孔,許久,發自內心的致以謝意:“呂盈月,你可真特麼是個狗東西。”
“彼此彼此。”
呂盈月頷首,微笑着道別:
“祝我們,合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