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書院門口那大大的匾額,文瑞有點感嘆。且不論這是誰弄的,就這匾的氣勢,只怕外省那些七品的地方官都未必能有。那是塊烏木暗金雕花匾,上面有篆刻的四個大字:天子賜讀。字體雖說不上神來之筆,卻也是龍飛鳳舞氣韻十足了。端詳了一會兒那四個大字,文瑞的感嘆又深了一層,光看這筆字,就算徵來做個書記也都不錯,可惜嘹,誰讓你借天子之名行欺詐之實,就算不殺頭只怕也要發配三千里,可惜啊可惜!
在書院門口轉了兩圈,轉身,先朝這一段地方保甲的住處行去,下手端掉之前他要先跟地方上了解一下情況,爲什麼這麼一個地方可以存在了好幾年而沒有被查辦?
彼時,張靜正在書院背後的弄堂裡跟王夫子下棋。王夫子也是書院聘請的先生,只不過相比較其它夫子,他的日子過的實在清閒,每日的功課就是陪着張靜下棋。要說當初這王夫子其實是不樂意來這個書院的。他本是翰林院的學士,如果當年多操心些在仕途上,說不定今日早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但他天生的嗜棋,曾經因爲一局圍棋而延誤了當日早朝的例行奏章,這個不大不小的錯導致的直接後果就是被人當作把柄橇了他的職務。說來也是孽緣,那日剛從翰林院捲鋪蓋滾蛋,就在路邊看到了與人下棋的張靜,且立時爲那少年精湛的棋藝傾倒,乃至不惜屈就於這個小小書院——當然,作爲東家的張靜,其實每月給的束脩還是相當有份量的。這也是後來他發現張靜的絕妙棋藝彷彿女子的月事一般只有特定週期纔會出現而大呼上當卻沒有一走了之的原因之一,啊此事甚小不表也罷。
現下,是那爲數不多的張靜能下出好棋的日子之一,這一局從辰時開始,此時未時已過大半,兩人連午飯都不曾吃,一直膠着着。王夫子雖已不年輕,但是遇到如此難得好局,自是要拿出當年自毀前途的勁頭一戰到底的。於是,當文瑞按着書院書童的指點繞到這後巷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光景:金燦燦的夕照襯着漫天的紅霞,青石板鋪就的小巷裡灑落着大片的陽光;這條後巷很僻靜,一邊是書院青磚白瓦的後牆,此時依然有隱約的朗朗書聲傳出;小巷的另一邊是條小河,河邊垂柳新發的綠枝在微風裡輕輕搖擺,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樹蔭;而河岸上樹蔭下此時全神貫注的一老一少那專注的神態,以及偶爾落子的清脆叩擊聲,更是將這一刻渲染的份外寧靜致遠。雖然日後無數次文瑞都痛心疾首的認定了這一刻自己的錯覺是未來那一連串巨大麻煩的開端,然而此刻,就算有機會重來,他相信自己依然會做出同樣的決定。這一刻,他突然決定就這樣靜靜的站着,看着眼前的這一幕,看着那精神矍鑠的白髮老者和坐在他對面脣紅齒白烏髮如絲的少年,等着他們安靜的,認真的,將那一局奕完。
張靜回到書院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王夫子是帶着一身酣戰後的暢快淋漓回家的,而他則帶着一個空的擂鼓的肚子和兩條餓的發抖的腿跨進了書院的後門,然而還沒來得及拐去廚房,就被小四拖了直奔前廳。所以,他對這位六王爺的第一印象其實很差。
而這位還不知自己一下午的耐心換來的是對方的鄙視的王爺,此時正仔細的打量眼前的少年。其實稱呼這位書院的少東家爲少年是不妥的,畢竟人家也已將近及冠,只不過不知是不是生活太過悠閒而單純,眼前的這位少東雖然眉宇間已經顯露了一絲英氣,但整體來看還是透露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新嬌嫩的感覺,特別是那還未長開的骨架。之前在巷子裡的時候所看到的只是大部分的背影以及少少的一點側臉,現在人站在眼前,那種纖細感就愈發的明顯。但是這付纖細的身軀的主人有着一雙靈動到讓人覺得彷彿會閃閃發光的眸子,這讓文瑞莫名的就不想看輕了這個少年。
看到自家少東瞪着眼前這位貴客一動不動,夫子教頭張名且趕緊跨上一步,微微扶住了張靜的胳膊,低聲介紹到:“六王爺,這位就是咱們書院少東,姓張,單名一個靜字。少東,這位是睿親王,今日特來咱們書院審察的。”介紹完畢,又稍稍側過身,在張靜耳邊用更低的聲音迅速補充了一句:“這位六王爺可是當今聖上面前最得寵的,聖上的親外甥。”
聽這介紹,張靜本來冷淡的表情略略出現了一絲訝異,轉瞬即逝,之後便擺出了一張客套恭敬卻十分之疏遠的臉來。這讓文瑞心裡莫名的就覺得有那麼些許的失落,相比較現在這樣的表情,他倒寧可這少年還是剛進來時那一臉的拒絕,那至少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不是麼?
“學生張靜,叩見六王爺。”
少年沒有給文瑞太多時間感嘆,反應過來之後就先跪下了,這讓文瑞的失落裡頭又參雜進了些許的不適應。
他這個六王爺,雖然在自家大舅面前是最得寵的,底下逢迎他的人也不計其數,但實際上因爲性格使然,又有皇帝那麼大個靠山罩着,從小,他便沒有太多的心思在這些迎來送往的繁文縟節上。平時在家,別說房裡那幾個大丫頭整天都是公子長公子短的偶爾急了還會連名帶姓的直呼文瑞,就連門房後院裡那些劈柴挑水的粗做下人,見了他也不過是微微的彎下身子行個禮喊聲“王爺”就罷了;便是他那班朋友們,因知他脾性,就算在級別上低了自己很多的那幾位,平時見面也是斷不會行如此大禮的。這個張靜單從外表來看,因着和自己那些朋友在氣質上十分的接近,就讓他感覺可親,眼下看到人在自己面前公正規矩的行禮,一時間竟就覺得有了那麼一絲的落寞,彷彿一個多年的老友突然就再不要和自己親近了一般。
微斂心神,趕走腦子裡那些不着邊的念頭,文瑞略坐正了一些,嗓音裡有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愉悅:“快起來吧,少東不必如此多禮。”
張靜低着頭,聽到這話,略一遲疑便毫不猶豫的站了起來:“謝王爺。”平日裡街頭巷尾多少也有些這位六王爺的傳聞,兼且家裡的夫子裡不乏從朝堂告老的學士,對這位不拘小節頗有前朝隱士風範的六王爺也是交口相贊,當下張靜就明白,對這位爺,太過拘泥可能反而會不討好。
“你這書院辦的當真不錯。”
“謝王爺誇讚。”
六王爺看上去和顏悅色,張靜的心裡卻不免打起了鼓,自己這個書院起的可算是僥倖又僥倖。雖然夫子們一再擔保這一定是聖上造福於民的好事,但說到底,那不過是當今皇上的一句隨口之言。或者確實包含了對自己能入闈的期待,但是否這期待還能移作對天下蒼生的鼓舞,實在是很未可知的一件事。
只是那天錢夫子見到那大票上的御製內庫朱印之後大驚失色,等到聽完張靜的敘述,又看到皇上不慎遺落的那個小小的金錁子,就一口咬定那一定是當今聖上心懷蒼生,勢要振文學立朝綱,拔取有學忠良。再之後的事情,那時不過年方十二的張靜其實並沒有太多的決定權,他只是爭取到了錢夫子多等他一晚、讓他和他孃親商量一下的餘地。而後這位老先生真的是將自己一腔熱血都投入進了新學堂,先是將那銀票和金錁子還有記錄下的聖上口諭全部供奉起來,之後不僅辦學所需全部由他資助,連張靜母子的日常生活開銷也由他一力承擔了過去,好讓張靜安心讀書;甚至的,他還從他那些老學究的往來親友門生里拉來了好幾位才學兼備德高望重的宿儒,於是這學堂就此便正式轟轟烈烈的辦了起來。要說張靜正式接手學堂的部分事務也只是最近兩年的事情,再早幾年的時候,錢夫子牢牢銘記了皇上囑咐張靜的那句話,一連幾年送他去應試。無奈張靜人雖機靈,在仕途一道上卻真正是不得其法又毫無追求,自己又不愛讀書,混了幾年,好容易搏了個秀才,再讀直覺頭大如甕簡直要了小命,乾脆想盡辦法說服了錢老夫子,先從學校的管事做起,多少經些歷練。橫豎始終在學,也不算棄學從商辱沒斯文,或者興許年齡再長一點,突然通透了,還能再去考個舉人。
這些年來,最初時宣稱天子名頭,其實張靜的心裡還是多少有些不踏實的,但是眼看着學堂越辦越大,他也逐漸放下了心,只是今日突然有位王爺登門,說是要視察,一時間又不禁開始忐忑起來。
“少東可否讓本王參拜一下當今聖上賜予書院的物事?”果然,是衝那兩件東西來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