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高懸,鹿臺山山頂某處不知名的破敗道觀內,一位骨相清奇的墨衣少年,正在那座拴滿紅色綢帶的古樹樹蔭下,揮舞着手中的三尺青峰,嘴裡唸唸有詞,聽着依稀像是呂祖曾與山野間偶然所作的那首劍歌絕句。陽光透過古樹繁茂的枝葉化作絲絲溫熱的流光,覆映於寒氣逼人的玉質劍身上,配上少年口中那貌似劍訣的豪邁詩句,倒是襯得這充斥着殺伐之意的劍舞平白多了些許中正平和之態。
少年不遠處的寬大青石板上躺着一位“謫仙人”,仙人身着一襲修身的碧色絲質開襟衫,飄逸的長髮以青玄木所制的玉色髮簪束起,只留鬢角及額前些許微末的細碎髮絲隨着微風緩緩飄散浮動,修長挺拔的軀幹不時透着一股不同於蘭麝的木頭香味,面容被蓋在臉上的那本古籍遮掩不得而知,只能從裸露的額角看出他的皮膚很白,就像絕大部分的南宋文人一樣。陽光透過樹影,交錯間宛若升起一層飄渺的微光。薄霧籠罩在仙人左右,爲其披上了一層出塵且神秘的面紗。
偏偏就是這樣一位能令世人爲之瘋魔的“謫仙人”,初時在少年的眼中卻尤爲可憎。當然這種憎惡情緒得以延伸下去的前提,便是這位仙人能就這麼一直躺着,不露臉。少年不止一次見過這位仙人的容顏,可貌似每次所見的感覺均不相同。唯一可以肯定的一點是,當你有幸得見他的真容時,你便再生不起任何負面情緒,就連嫉妒的念頭都不會萌生。
一陣微風拂過,古籍翻卷着從仙人臉龐緩緩離去。露出了那張棱角分明的冷峻面容,雪白的膚色並沒有讓其呈現出絲毫病態,反倒是讓俊朗的五官看起來份外鮮明,尤其是雙脣,幾乎像塗了胭脂般紅潤。相貌雖美,卻不顯絲毫女氣;一雙劍眉下烏黑深邃的眼眸,泛着迷人的色澤,時而閃過一抹碧色更顯靈動,嘴角時常漾着另人目眩的笑容。睡姿閒雅,尚餘孤瘦雪霜之態,隱隱透着種不融世間的涼薄氣,莫名的讓人生出種不可觸及的距離感。
少年對這位仙人的憎惡出奇的簡單,不過是因爲這位仙人太過涼薄罷了。涼薄到從昏迷中醒轉後便再未開過口。
不曾與冒雨將昏迷的他背上山來的年邁老道道過謝,更不曾對悉心照料他的清瘦少年示過好。不知禮數,麻木呆板。在少年想來,這仙人啊,說到底不過空餘華貴美貌的皮囊和浮於表象的虛彌氣質罷了,真要說內裡的人情味和禮數教養當真比不得自己這般有血有血有肉的凡胎俗體。
少年姓穆,名寒衣,老道雲遊時撿回來的棄嬰。父母沒給這孩子留下絲毫可以佐證其身份的印信或物件。所以究其是哪家哪戶豪門望族老爺夫人不慎走失的掌中寶、還是鄉野村婦泥腿子養不活的棄子幼童便端的是無人可知了。當然隨同消失的還有少年的名姓。
穆是老道的姓,少年自然是隨了老道的姓氏。至於寒衣這個名字,不過是老道撿到他的那天恰逢寒衣節罷了。並不出自於想象中那般極具美好寓意的詩賦詞曲或典故傳說。用老道的話來說,這就叫做緣。世間萬般事,皆脫不出一個緣字。寒衣相遇是緣,定名寒衣亦是緣,命中註定,由不得凡俗之人去多做思量。
少年初時深以爲意,覺得大抵便是這樣了,畢竟出自自家師傅之口的,那便足以被稱爲是道理,道理那是需要牢牢記住並時時琢磨的。但後來隨着光陰流轉,幾個春秋過後少年便知道老道那神神叨叨的呢喃到底有多唬人了,分明是他懶。恩,就是懶,雖然用這詞形容傳道授業的恩師不甚妥當,但少年屬實是想不出比這更爲含蓄典雅的詞彙了。
可若真要論起來,老道比那每日癱坐醉生夢死的仙人又要強上半分。少年便覺得,如此而言“懶”這個詞彙,便可以搖身一變,坐穩俗世間最贊褒義詞的這一王座。畢竟凡胎勝得過仙體的事,不常有,起碼少年就很少聽聞。如今這鮮活的案例擺在眼前,足以在道觀的發展史上重重留下極具濃墨重彩的一抹筆調。
少年對那位謫仙人的憎惡並未持續太過漫長的年歲,個把月出頭便忘得乾淨。此中雖有對仙人那襲經年不換卻依舊纖塵不染的碧色開襟衫和久醉不見飲盡的青皮葫蘆的喜愛、但想來更多不過是孩童心性,年少時誰能曉得那麼多彎彎繞繞的複雜情感。一時的喜樂憎怨也不過過眼煙雲,埋不得心底,更別提萌生出什麼執念枝芽。
少年後來總是把仙人喚作青,至於緣由嗎。多是基於那年仙人的迴應,說是迴應吧也多少是有些牽強的。說到底不過是被少年稱作仙人的男子拿起懸於腰間的環佩在少年眼前晃了晃。蒼綠色的翡翠環佩上雕着一顆洋溢着荒古氣息的參天老樹。不知名的老樹應當出自一位可被稱爲一代神匠的琢玉師之手。在那精湛的手工技藝和環佩極高的翡翠質地承託下,老樹宛若活了過來,鼎立於天地之間。
有詩讚曰:“滴露玲瓏透彩光,寶器初成驚鬼神。綠翡得解彌翠色,古木百琢煥生機。”
環佩北角以雲篆刻着一個“青”字。少年天真,多半是把這無意之舉當成了回答,可惜的是仙人再沒其它多餘的瑣碎動做,至於言談更是如往昔一般無二。所以到現在少年也摸不透這“青”字到底是何含義,是仙人的名姓,還是另有所指。索性便就這般,青、青的叫着,這種並不怎麼含蓄保守的稱呼方式倒是顯得頗具親切,在這個極重談吐教養的年歲,想來也只有關係極佳的相熟友人,纔敢於去如此放肆的直呼這麼一個不知是否屬於對方的別稱雅號。
翌日,許是讓少年喋喋不休的自說自話給煩怕了,一向惜字如金,上山後從不開口的仙人破天荒似的問了少年一句:“想下山嗎?”
正在院裡劈柴的少年聞言驚愕的回過頭來,一時間竟怔在原地,多少是有那麼點不知所措。這倒並不是因爲仙人難得的開口,而是仙人口中“下山”這個詞彙對少年來說是真的沒什麼概念。
要說這鹿臺山他也沒少下過,畢竟人總是要生活的。修道也不是要修成什麼衣不蔽體,食不果腹,邋遢還毫不知恥的山精野怪,山上現有的物品終歸是不能完全做到自給自足。雖說觀後不遠處的藥田旁倒是被老道劃出了一大片區域,開荒後用於種一些平日裡所食的蔬菜瓜果等,但用來填祭五臟府總歸是不夠的,充其量不過解饞罷了。更別說製衣的麻布,供給三餐的米麪油糧,習符撰籙、抄寫典籍的紙張,制香及修繕道觀所用的原材料及工具等等。這些都需到山下的鎮上採購。
每次需要採購的時候師傅總是會帶上少年。一來呢修道這種事,不見見世面,經歷下紅塵的洗禮那絕對是不完美的,閉門造車,從不拿起,就談不上勘破和放下。短時間來講倒是無可厚非,但長此以往哪天不經意間經歷點風風雨雨的,可能少年未經洗禮和凝練過的道心就很突兀的被污染或打碎了。二來呢,老道每次下山所採購的東西都很雜,量也很大,一個人多有不便,多個人就多個拎包打雜的,畢竟徒弟放在那也是放着,不用白不用嗎。老話說得好,有事弟子服其勞。什麼都自己幹,那當時收徒是爲個啥子?
說起這收徒呀,老道也不是沒想過,他收這個徒弟是爲了什麼。要說是爲了道觀的傳承吧,多多少少是有這麼一個因素在的,但感覺這個因素吧,所佔的份額並不顯眼。要說是因爲當時看到少年這棄嬰動了惻隱之心,出於一種度人救難的崇高心理的話,又會感覺有些太過虛僞做作,思來想去怎麼着都說不出個門道。
雖說老道最後還是找到了原因,但說出來的話多少是有些讓人難以啓齒,也有損自己這一代高道的偉岸形象,不得不承認,他當時收養這個孩子更多的目的只是爲了以後能有個人幫襯自己罷了,用大白話講的話就是撿了個可培養塑造的免費勞動力。
雖然在教徒弟這方面老道沒什麼心得,但是在忽悠人和洗腦這塊他還是很有一套的。所以一開始自家這小徒弟還真是他說什麼就聽什麼。那時在少年心中老道的形象還是極其高大,怎麼形容呢?那種感覺吧,也就和少年初識仙人時的狀態一樣。可隨着時間的推移,這感覺慢慢的就變味了。畢竟少年又不是一個傻子,哪裡跌倒總要是從哪裡爬起來的。任誰被同一個人以幾近相同的手法坑上那麼幾次後,怎麼也會促使諸如意識覺醒、奮起抗爭之類的本能反應誕生。雖然少年從未奮起抗爭過,但意識怎麼着也是覺醒了的。
知曉此中因果後,少年對老道腹議斐然,心中的不忿多少是有的,可卻也不曾說些或做些什麼。救命之恩他無以爲報,十幾年的情感自做不得假,老道也就是嘴損了點,人懶了點,心嗎,善的很。
言歸正傳,少年明顯能感覺出謫仙人口中的“下山”和他所理解那個“下山”並非同一概念,所以少年挺希望謫仙人能夠繼續說下去的。畢竟這個話茬他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接下去,開口問的話又顯得自己忒沒見識。
謫仙人明顯沒有看出少年驚愕神色下的那抹囧態,依舊溫和的看向少年期待着他的答案。兩人都在等着對方先開口,於是乎氣氛就這麼很自然的變得尷尬了起來,兩人僵持了很久。
“怎麼,沒這個想法嗎?你那個七年來杳無音信的師傅你就不想去見見?”仙人或是不想再把這個尷尬的氛圍持續下去。
“不……想……吧……”少年這句回話明顯有些顫動,語氣亦不似往日那般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