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下山這個話題對於少年來說,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輕佻隨意。此中答案並不是單靠他去判斷自己想與不想便能給出的。
相伴數十載,老道對於少年來說早已不單單只是個傳道、授業、解惑的恩師形象。雖然老道有時候總沒個正形,還老喜歡時不時的坑自家這小徒弟一把,但正是因爲這樣老道給少年的感覺才少了幾分嚴師多了些許慈父的意味。
七年前,老道臨行時莫名多了些許滄桑感,全然不似他平日裡那副玩世不恭且戲謔的樣子。偏偏他還自以爲掩飾的極好,殊不知他那絮絮叨叨的煩人勁,着實埋汰,明眼人都會覺得他多少是有那麼些不正常。
諸如什麼,囑咐少年要他不要落下課業,自己回來後檢查,守好這座一脈相承的古老宮觀,別他雲遊回來後就面目全非之類的話語等等。有的沒的,扯了一大堆。頗有股今後師徒兩人便要各在天一方,相見兩難全的感慨意味留存於言語之間。至於自身的行程,老道倒是隻字未提。
少年早慧,老道的異常他清楚的看在眼裡。所以那晚少年出奇的沒有躲着這個嘮叨的老頭子,而是依着老道靜靜的靠在觀內的老樹下,做一個無言的傾聽者。老道是吹牛說教也好,還是囉嗦呢喃也罷,都由着他。雖是十月,那晚風卻極柔,時光彷彿停住,老道說了好久好久……
翌日,老道難得的褪去了那身水洗到發白的青色道袍,換上了一身粗布麻衣。灰白色的長髮被他隨手紮了個髮髻懸於頂上。身後揹着一柄被麻布草草裹了幾圈後綁起的鑌鐵長劍,劍鞘的缺失和纏裹手法的粗糙使得長劍裸露在外的鋒刃透着一股襲人的寒意。至於那柄長年背於老道身後以驚雷木製成的七星法劍則被他重新供立於祖師殿內的香案上。
修道是爲了什麼?這個問題不僅是老道,很多修道者或多或少都曾經問過自己或是問過前來拜師求學的門徒。可時至今日這個問題也都沒被人尋出個標準答案。是爲了避世、習法炫耀、還是爲了度人,謀求長生?歷代修道者和傳真者掃除摒棄了諸多錯誤回答,終是未有所獲,到頭來只能將一切都草草歸納爲“愛好”二字,這個用途寬泛卻又適合絕大部分情景及事物的名詞貌似成了問題的最佳解。
可於老道而言,他並不覺得愛好是真正屬於他的答案,真正屬於他的答案他目前並不知曉。但他有預感這次下山他可能會有幸尋得那個屬於他自己的答案。
鹿臺山山高地遠,道觀又隱沒于山林深處。江湖和廟堂的風雨壓根吹不到這來。做一個清靜無爲的修道者在這樣的地方是沒有絲毫難度的。畢竟你不需要擔心絕大部分外因對心境造成的疑惑和困擾。久居深山無人問,也就不會存有人禍來襲。至於天災,在鹿臺山這樣的福地,少見的很。
江湖兇險,廟堂的水也很深。平日裡老道一直是不願踏足和參與的,但今日他怎麼說也要破例去趟上這麼一遭。卸下法劍背起青峰,此行只爲沙場殺敵,不度手下亡魂!
七年前少年不過是有那麼個預感罷了。他曉得老道這次下山後,歸期怕是遙遙無定了。那時少年更多是感傷於別離之苦,並不存在對老道是否能歸來的憂患思緒。
在少年看來,老道雖然算不得什麼忠厚多福之輩,但也絕非什麼大奸大惡之徒。功德福報之類的和老道基本絕緣,但天譴劫難加身什麼的倒也談不上。雖說老道那人蔫壞蔫壞的,做事也極不靠譜,時不時還坑着徒弟玩,但終歸也就一種老頑童的心態作祟,算不得作孽。
處事圓滑還一肚子壞水,偏偏這人心眼賊多,也就少了陰溝裡翻船的概率。所以少年從不擔心老道會出什麼事,反倒是心裡有點替那些和老道做對的蠢貨而感到悲哀。
再者說來老道此行下山乃是義舉,抗戰救國又積功德,說不得等老道回來那天就參透造化,邁出了那最後一步,一躍成爲古往今來第三十八位合道境的大真人,徑直白日飛昇了。真到那時,這無名觀和鹿臺山說不得也能沾沾光,天下揚名後被當世聖人評個福地洞天之類的名號。
但隨着年歲的增長,少年心裡莫名的多了一絲不好的預感。特別是近幾次下山採購物資時,聽鄉民們談論起近期抗戰的情況。
在鄉民們的八卦話題中,全國多地淪陷,軍隊接連打着敗仗,前幾月朝廷更是被逼無奈之下和列強簽署了多份不平等條約,其中甚至包括割讓疆域和土地的條文。
這個消息讓少年頗爲不解,雖說老道平日裡一副吊兒郎當,混不吝的樣子,但正兒八經的本事還是有的。且不說那些通幽驅神,拿鬼問仙的大術,就單六爻一道,卜算預知的手段都足以應付眼下的時局。雖不至於如那武侯般憑一己之力扭轉戰局,但出謀劃策個讓己方輕鬆點,少走彎路還是能做到的。怎會十載歲月全然無功,反倒是讓戰事日漸趨向一種頹敗無解的勢頭。少年不是沒有懷疑過消息的真實性,也想過這不過是鄉民無聊時臆想出來的談資罷了,可隨後鄉民三言兩語的閒談便打消了他的疑慮,
據鄉民口述這消息是他那天和周鄉紳家中的僕役小酌時,僕役喝大了透出的信。那僕役說這是他家二老爺千里加急傳回的書信中所寫的,大致意思就是告訴周鄉紳各地戰事吃緊,多地連續打着敗仗,說不得哪天戰火就燒過來了,這鄉里遲早也得跟着遭殃,一些事還是得早做準備防患於未然。
這周家二老爺算得上是鄉里鄉外近幾年來遠近聞名的大人物了。幾年前他不知怎的搭上了吳大帥的副官,仗着家裡有點小錢,人又機靈,四處打點下沒多久就混的風生水起,不僅深得吳大帥信任,還擠掉了那個副官當上了整個軍隊的二把手。四年前吳大帥病逝,他帶着這幾年發展的一隊人馬一舉襲殺了少帥,拘禁了帶隊的軍長,許以重利收買和安撫躁動的士兵。對於不聽話的則直接當衆絞死,屍體掛在營地廣場搭起的架子上曝曬鞭打。
恩威並施下,沒幾日的工夫周家二老爺便成功上位,搖身一變成了周大帥,還把原來吳大帥的幾房頗具姿色的小妾也收入了囊中,至於那國色天香的大帥夫人他更是沒放過。殺人子嗣、奪人夫權,最後還得讓人家甘願侍奉,這貨端得是位狠茬。但在亂世這種現象倒是頗爲常見,很多時候大家都已習以爲常。
君不見那大帥夫人鄒氏也沒什麼貞節烈女似的過激反應,反倒是對這位新大帥極其順從,有事無事都殷勤的很。畢竟她也知道,如若不討好依附這姓周的,像她這樣的花瓶會有什麼下場,真要讓這位周大帥不爽起來,估計她自個真會被這小人得志的狠貨送去慰勞手下的雜兵。能繼續當大帥夫人享福,誰又會甘願去投生那說是生不如死也不爲過的煉獄去受罪呢。至於兒子和丈夫,兒子沒了多少是有點心痛的,不過也沒什麼,大不了還可以再生一個。至於姓吳的那個死鬼丈夫,死就死了,當時她也不過是被姓吳的搶來的,後來跟着他不過是貪戀他的權勢和富貴罷了,並沒多少情分,自做不得什麼傷心之說。
就這樣週二老爺也就是這周大帥一時權勢無雙,風光無二。不過這好日子他也沒過多久,戰事一起他這生活呀,也就沒那麼滋潤嘍。全國各地戰事吃緊,他們這號人,每天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腦袋別在褲腰,提心吊膽的,生怕哪天眼睛一閉就再也睜不開了,這日子過得多少是有那麼些恐慌和不踏實的。
所以說這信你要是說出自別處,少年不見得信,你要是說出自這周家二老爺周大帥之口,那多多少少是有點譜的,畢竟人就擱那打着仗呢,啥形勢人家還能不清楚?
這麼一盤算,老道的歸期那可就真是遙遙無定了,要不是少年算出老道此行並無性命之憂,他估摸着都要考慮考慮老道能不能回的了這鹿臺山了。久經戰亂還是一順的吃着敗仗,少年估計老道如今過的也不怎麼愜意。那在他回來之前,自己怎麼着也是得守好這座道觀的。不說想着找幾個徒弟將他們這一脈發揚光大之類的,也得想着留存己身爲這一脈單傳的道觀留存香火延續傳承吧。
所以少年渴望下山,他也想到這亂世走一遭,見見世面,也攢攢功德。但身上的擔子又告訴他他不能。他得承住老道託付給他的重任,人生多苦,很多事總是這般由不得人。
先輩們總是習慣性的用自己不算寬闊的臂膀和瘦弱的身軀爲後輩們抗起天穹、抵住風雨。而作爲後輩沒什麼好值得遺憾的,更多的應該是存着一種感恩和慶幸,畢竟比起那些前行的“巨人”,己身所承負的總歸是有些單薄和輕巧……
過了許久想通這點的少年沒有繼續理會謫仙人,而是轉身接着劈柴去了。
“不想嗎?算着也該到日子,或許到時你就不這麼想了吧……”望着少年的背影,謫仙人捋了捋額前垂下的幾縷白髮輕聲的呢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