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比較極端。
這種“極端”，指的是他們的處事方法。
在遇到猶豫不決的事情時，他們習慣以慎重的考慮爲藉口，將結果的到來推遲。
但事實上，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延續時間，是否真的能像他們所說的那樣，最終可以讓他們腦海中得到一個明晰的答案。
可這樣一類人，他們的頭上卻沒辦法被冠上“優柔寡斷”的名頭。
因爲，如果當真正需要決策的時候到來，他們的態度又會變得異常的堅決。
彷彿心底最深處早就有了答案一樣，因爲他們清楚事情再拖延下去，也不會再是他們願意看到的局面。
所以，他們不留餘地。
真實的話語常常也是最爲鋒利的刀刃，插進心口之後，唯有痛才能叫人銘記。
當遲疑時，可以說他們是溫柔；當決議時，就可以說他們是冷酷。
溫柔而冷酷。
這就是這類人的“極端”。
韓宇，就是這一類人。
在兩個人默默地坐在小區裡一個無人路過的石椅上，相互無言地度過了差不多二十分鐘之後，韓宇在手機屏幕淡淡的屏光中，按掉了允兒和泰妍打來的第三通電話。
他轉頭一看身旁這道戴上自己的帽子、垂頭不語的倩影，心裡面嘆了口氣。
這時候，一抹姍姍來遲的無奈之色纔在旁邊的路燈照明下，從他臉上的神情中隱約閃過。
有的時候，他並不是真的木頭。
看不見，只是視而不見。
很多事情，裝作無知，比揭露開來，對雙方而言會更好。
就如徐賢對自己的好感一樣。
韓宇可能不知道嗎？
不可能。
十一年前，那個還需要踩在他腳背上的小女孩臨別時的吻，就足以讓他時常遲鈍的腦袋明白過來一些事情了。
但知道，就一定要回應什麼嗎？
或許是該回應些什麼。
但徐賢想要的那個迴應……韓宇給不了。
林允宇從小孤僻到大，雖然到了韓宇這個時候，女人緣出奇地旺盛了很多，但在小的時候，除去老爹他們之外，真正在他身邊的人，只有兩個。
兩個女孩子。
兩個和他一起長大的女孩子。
不是一個。
而是讓人頭疼的兩個。
十來歲的少年，感情也沒有真的高冷到哪裡去，在情竇初開的年紀，心頭自然也早就印下了一個朦朧的影子。
等到他去美國之後，任思念發酵，總算……木頭開花了。
說不好是不是人們口中常說的那種刻骨銘心，但從此，對她甚是掛念。
這份掛念他沒有在人前表現出來，卻在那五百三十封未曾寄出的信中漸漸流露，無法抑制。
只是這掛念，只屬於一個人。
一人，一心。
亦或換種俗氣的說法，先來後到。
這一點，韓宇，或者說林允宇，早就看得很明白。
同樣的道理，林允兒也看得一清二楚。
哪怕被某人曖昧不清的做法弄得每天想起來就一陣磨牙，但另一方面，她更知道，某人的曖昧，本身就已經表明了一種態度。
所以，在模糊地發覺徐賢的一些心思後，說實話，她並不想兩個人見面。
否則，某人的“冷酷”不捨得落在她身上，就必會落在其他人身上。
這是她並不想看到的結果。
講直白一點，友情和愛情，她都想要。
當然，關於某隻麒麟的心思，韓宇現在暫時還不知道。
他更關心眼下的情況。
決絕的方式並不一定就代表着無情，有可能是爲了達成另外一種的溫柔。
他拒絕徐賢的告白，也不完全是基於他的腦門上已經差不多拍上一個麒麟蹄子印了，而是還有其他的原因……
“如果我走了，如果我靠近的話……”
耳熟的專屬鈴聲再一次響了起來。
想想，好在徐賢下樓時並沒有帶上自己的手機，省了一定的麻煩。
在按掉拒接鍵後，韓宇低頭看着手機的屏幕，又通過Kakao給那幾個丫頭髮了一條消息過去，隨後就順手關機，轉頭提議道：“要喝酒嗎？”
其實這樣一個建議對他來說，可以說是堪稱意外。
不過徐賢在擡起頭掃了他一眼之後，就一臉平靜地點了點頭。
藉着燈光，韓宇能看到她眼眶邊那一圈的泛紅。
靜默了一下，就沒有說話地微微一笑，韓宇站起身來。
“啊，對了。洋、啤？（紅酒還是啤酒）”
“啤酒。”
沒有異議地點點頭，轉身就走。
“出了小區右拐，下坡直走。那裡有家便利店。”
腳步沒由來地一頓。
他想了想，忽然回頭問道：“要不，一起去吧？”
“不要。”
沒有想到，一個毫不猶豫的回絕。
貌似尷尬地擡起手摸了摸額角，他猶豫了一下，又問道：“爲什麼？”
“因爲——”
坐在石椅上，她轉頭看着他，脣瓣輕輕開合，說道：“我想體驗一下……等哥哥你來找我的感覺。”
一瞬間，他愣了愣。
在路燈旁，那雙清澈宛如琉璃的眼眸似乎折射着幽幽的光澤。
安靜，而憂傷。
……
“我只買了幾罐，應該夠你一個人喝了。”
把手中的購物袋放到了石椅上，韓宇承認自己現在有點像是急於獻寶的樣子。
只是他面前的這個丫頭卻顯然沒有心思談話，默默拿出袋中的一罐啤酒淺淺地喝了一口，才又用那種平靜的眼神看着他，問道：“你不喝？”
在這裡，她用的是平語，好像喻示着某個時刻的到來。
結果，某人的回答卻是讓她剛剛舉到嘴邊的啤酒罐停了停。
“我不喜歡喝酒，你忘了嗎？更不喜歡喝醉酒的人。所以，你喝就好。”
徐賢的手懸在半空中，眼神有些嚇人，片刻後才淡淡地說道：“你這話……是讓我喝，還是不讓我喝？”
“怎麼？”韓宇低頭笑了一下，用一種玩笑似的語氣反問道：“擔心我因爲這個討厭你嗎？”
“嗯！”
一個還是沒有絲毫遲疑且擲地有聲的回答。
“那你就不用擔心了。”
嘴角的笑意不知爲何愈濃起來，韓宇低着頭淺淺笑道：“我不會討厭你的……永遠不會。”
話說着，就擡起頭來，含笑的目光澄淨非常地對上了面前這雙黑白分明的臥蠶眼。
徐賢沉默地跟他對視了幾秒，就仰起雪白的脖頸，悶頭喝了幾口酒，一滴晶瑩的酒液順着她的脣角流了下來。
然後，“砰”的一聲輕響，一隻白皙纖柔的手掌將一罐啤酒罐重重地擱到了石椅上，些許泡沫濺了出來。
“我沒辦法認同！”
耳根倏地染上淡淡暈開的紅暈，就像是簡單的幾口便酒意上頭一般，徐賢用那雙明眸完全瞪大地直視着韓宇，眼眶中，隱有淚光。
“哥哥你給我的理由……我沒有辦法認同！”
“什麼接受告白和永遠在一起的選擇，難道這兩者不能統一起來嗎？！”
“哥哥你這是在質疑我們之間的感情！”
如同憋了許久，一開口就是一連好幾句重聲的詰問。
這並不是她以往曾經一直堅守的禮儀。
可是，聽着她話語中那一絲掩飾極好的顫抖，韓宇就默然地收斂起了自己臉上那一點點溫和的笑意。
在垂下眼簾，似乎思索了一會兒後，他才低聲開口道：“你對我的好感，我清楚。但是小賢……對異性，尤其是對相熟的異性，一些好感，並不能說明什麼。我們未見十一年，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哪怕放在一對真正的戀人身上，也足以使他們分開。你又怎麼敢肯定地告訴我，你對我的感情……就一定是愛情？”
“但是哥哥你也沒辦法證明我對你的好感就不是愛情！”
徐賢的身上再次表現出了那種強勢的氣場，斬釘截鐵的話語更讓人像是能夠直接感受到她內心中的堅定，“對哥哥你的告白，我是經過了很多艱難的抉擇……才最終做出決定的！”
聽到這話，韓宇就看了她一眼，眼神複雜。
他明白她話中的意思是什麼。
和有點貪心的某個丫頭不一樣，她只要一樣，在愛情和友情中，她選擇了前者。
想到這，韓宇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輕聲道：“前段時間……允兒跟我表白了。”
長長的眼睫毛頓時微不可察地顫動了一下。
徐賢定定地看着他，問道：“你答應了？”
“嚴格來說，沒有。”韓宇很老實地搖了搖頭，接着又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想，快了。”
“……那不就正好？”
沉默幾秒後，徐賢反倒是以一種灼灼的目光逼視着他，口中一字一句緩聲說道：“至少，我還有最後的機會。”
看到她的表現，韓宇深吸了一口氣，接着又想說什麼，卻徑直被打斷了。
“別說泰妍歐尼。哥哥你自己也應該知道這玩笑很無聊。”
女孩平淡的口吻讓韓宇心中感到一陣無可奈何。
之前撞見自己和泰妍的事情，確實只是一個開口的藉口。
不過……恐怕小賢這丫頭絕對不會想到，這個“玩笑”，可能不一定真的只是一個“玩笑”。
想着就搖了搖頭，沒有再去多思考這件事，韓宇抿抿嘴，皺眉地和就在自己眼前的徐賢安靜對視着。
他之所以會拒絕徐賢的另一個理由，就跟他剛纔所說的一樣，他覺得徐賢對他的感情並不是愛情。
“小時候一份懵懂的感情，在經過十幾年的時間後……真的還能保存下來嗎？”
面對他的輕聲提問，徐賢顯得毫不露怯，她也反問道：“哥哥你這是在懷疑我，還是在懷疑你自己？”
“我這是在懷疑你這個傻丫頭自己鑽進了牛角尖裡！”
語氣也終於是變得有些嚴厲起來。
韓宇擰着眉頭，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頭和心口的位置，沉聲說道：
“你的感情，我沒辦法給你一個明確的判定。
但在我自己看來！
不管是我腦中的意識，還是心裡面的感覺，我都沒覺得小賢你在把我當作一個愛慕的對象來對待……我覺得，你對我，更像是親情上的佔有。
就跟小時候的允兒一樣，拼命想要把喜歡的哥哥抓在自己的身邊，不讓他跟別人離開。
我之前問你的問題，就是基於此。
我認爲你對我存在一份想要佔有的心理。
這種心理其實是很正常的，也許每個妹妹對自己哥哥都有這樣的心態，依賴的人結婚了、出國了，遠離自己的身邊，都難掩一種失落。
不過這種心理、這種失落很快就會過去，因爲親人是不可能真的分別的，總有辦法見面、接觸，區別只是難度的大小而已。
但小賢你和她們不同的一點是……我不是你真正的OPPA。”
在聽到韓宇最後那樣的一句話時，在路燈的燈光中，徐賢的臉色似乎蒼白了一下。
她默默地攥緊雙手，目光緊緊地凝視着自己面前這個男人，不斷微微抿動的嘴脣卻無法張開說些什麼。
因爲，在之前某人的那個提問中，她自己的心裡面，好像還真的給對方提供了一份不能反駁的證據。
“你自己應該也意識到了吧？在剛纔。”
“比起戀愛的結果，你其實更趨向於想和我待在一起。”
“小賢你一直是一個很理性的女孩，這點也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我相信在剛纔那一瞬間，你的潛意識已經給出了你想要的答案。”
“實際上，你和允兒很像。”
“從小到大，你們身邊只有我一個男生，作爲你們的OPPA，一直讓你們依賴着，允兒只有允珍一個歐尼，我的存在對她來說不可或缺，而你也一樣。”
“你是獨生子女，家裡只有你一個孩子，小時候哪怕在學校裡被人欺負了，規規矩矩的家教也讓你不能去說什麼委屈。而我這個‘OPPA’，則剛好可以成爲你獨立於家庭之外的依賴對象。”
“也許比起允兒，你對我的依賴還會更嚴重一些。”
“因爲允兒就算只有老爹，她依然有疼愛她的歐尼，和一大堆的堂哥堂姐，她從小並不缺愛護。”
“另外，我也無時無刻不在愛護着她。”
“她習慣了這種愛護，也沒必要去適應以後可能會失去這種愛護的事實。”
“因爲不是一直擁有，所以會更加珍惜。”
“可偏偏，又是那層‘外人’的身份限制了你。”
“就算我以後和其他人結婚了，允兒她照樣可以一直賴在我的身邊。”
“但小賢……你不行。”
如同忍無可忍一樣，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微微咬着牙說道：“夠了！”
“哥哥你不用把這些話說得那麼肯定的樣子！就好像你真的能知道我心裡面是怎麼想的一樣！”
徐賢紅着眼瞪着韓宇，這時候的她，已經全然沒有往日在他面前時那副鴕鳥的樣子，擡起的下頜角呈現出了一個毫不退縮的角度。
就像是堅持着最後的一點驕傲。
她攥拳看着他，面容繃緊地壓低聲音說道：“我明白哥哥你的想法是什麼了。可是……不管你怎麼說，你敢說一個女孩子，對於一個自己依賴了那麼多年的大哥哥，心裡面真的只有那一份純粹的親情嗎？”
然而，他卻滿眼複雜地看着她，這樣回答道：
“我不敢。所以……我拒絕了你。”
霎時間。
她呆了呆。
在怔愣了半響之後，她就毫無徵兆地低下頭去，在努力咬着下脣的同時，一滴淚水就不爭氣地“啪嗒”落在了指節握得發白的雙手上。
對。
無論如何。
他，到底是拒絕了自己。
……
一切，都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