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三環南路的潘家園橋西南,有一處佔地約五萬平方米的舊貨市場,裡面珠寶玉石、瑪瑙翡翠、竹根骨雕、古籍字畫應有盡有。大件的如桌椅板凳八部架子牀,小件的似文玩核桃佛珠子,乃至江蘇的刺繡,宜興的紫砂,緬甸的翡翠,山東的皮影等等等等,只要是您想淘換的,這裡保準兒有。
而潘家園最出名的,是“鬼市”。 現如今,鬼市只有週六週日才見得到,四點半開市,八點左右結束。資深的賣家只這兩天拿着東西過來擺上個小小的地攤,行家裡手趁黑趕早而來,運氣好眼光好,或許還能淘換一件半件真品,也就能念聲佛,不枉起了個大早。若運氣不佳眼光甚高,也就白白轉悠了一早上。
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在潘家園花幾塊幾十塊買了東西倒手賣幾千甚至過萬也是尋常的,近些年卻鮮有這種事發生了。
沐沐起了個大早,四點鐘的前門去了白日的喧囂,顯得分外寧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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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雲從安向來喜歡古董器玩,自己也偶有收藏,並非爲了升值,只是單純的欣賞。沐沐從小耳濡目染,也極愛這些東西,不過她也知道自己沒什麼眼力,這次去潘家園也不過就是爲了看個熱鬧而已。
車窗外暖色的路燈不停向後倒去,這樣難得的寧靜讓沐沐想起不久之前。在燥熱的天氣惱人的蟬鳴聲中,全國統一高等院校招生考試結束了。但考場上那種緊張的氣氛卻一直在,甚至連答卷的沙沙聲都在她耳邊偶爾響起。她對自己有信心,卻仍舊難免擔心會不會考上自己心儀的學校和專業。
直到那天午後,靜謐的陽光灑滿窗外的石板路,自家茶室的銅鈴鐺響起,那聲並不高卻清晰的“雲沐的快遞”傳來。她呆在軟椅上,是母親拆開了郵件,遞給她看。那上面只極簡單公式的著着
雲沐同學:
錄取你入我校歷史文化學院中國史專業學習,請憑本通知書來校報到,具體時間、地點見《新生入學通知》
反反覆覆的看完這幾十個字,雲沐激動地跳起來抱住母親,聲音裡有不可抑制的顫抖“媽,考上了!”
剩餘的時間,沐沐和母親準備着行李,裝進去拿出來,反反覆覆似乎要把整個房間都搬走一般。雲從安看着妻女這樣只覺得好笑,卻也理解妻子。兒行千里母擔憂,不外乎如此。
雲沐忘不了,離開家那天母親帶着淚水的微笑。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她飛向了屬於自己的天空,卻也帶走了父母的心。
五天前,飛機平穩降落在首都機場,沐沐透過舷窗望出去,這是她從未來過的北方,連天空都透着一股新鮮。她和父母商量過,離開學還有一週的時間,提早出來到首都玩一圈,看看那些她只在電視書紙上看到的古蹟,那些蘊藏着無數歷史滄桑的建築。卻不曾想,這次旅行開啓了她人生的另一扇門,緣分與命運的奇妙,沒人能夠說得清楚。
四點半過一點,付了車錢下來,繞過又長又高刻着潘家園舊貨市場的石頭,便真正踏入了鬼市之內。
天還沒亮,這裡卻是燈火雲集光亮異常。地上的攤位一個挨着一個,就連買家都是熙熙攘攘,人山人海。這是個截然不同於外面的世界,沐沐站在那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神來,卻不知道該從哪一處下腳去逛,躊躇了一會兒,便往裡走了走,從最裡面的一趟逛起。
除了看東西,她還看人,看了一會兒也看出一些門道。像她這樣,只是看,並未停下來的人就是單純湊熱鬧的。她一路走得極其小心,只因供人走路的地兒本就窄,還有小貨車三五不時的過來過去。雖說是擁擠嘈雜,卻也半分不能抵消她的興致。
京裡八月末的早晨已有些微涼意,她穿了件米色連衣裙,裙襬輕輕巧巧的垂在小腿中間,上面繡着幾朵淺紫的紫露草,腰身收緊,熨帖的挨着皮膚,顯出了少女固有的柔美線條,一頭長髮卻只鬆鬆散散的編了個辮子,垂在頸後,竟有幾分說不出的愜意慵懶。她原走着,用手將鬢邊的碎髮輕輕一攏,目光仍帶着好奇四處看着,不期然目之所及,連手腳上的動作都停了下來。
昏黃色的燈泡下,那人蹲在小攤位前,左手拿着一個小巧的鼻菸壺,右手拿着黑色的小手電,正看得認真。沐沐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停下來,只是就這樣看着那個人,竟有種說不出的熟悉。
很久之後她都記得,自己走了六步,站在他身邊,輕輕摟起裙襬蹲下。她先看見他的手指,細卻不長,食指和中指的指甲泛着黃。沐沐知道是吸菸造成的。她的目光悄悄溜上去,利落的短髮,額上有明顯的川字紋,眉毛濃密卻並不十分的黑,有兩根格外長的眉毛垂到眼角的位置。鼻子,說不出什麼,很平常。嘴巴,她的目光剛剛落上去,他便扭過了頭。
沐沐擡起目光,同他的眼睛相撞,那一刻,她覺得自己在那雙平靜的眸子中沉了下去,緩慢的,像羽毛輕輕飄落的下沉。
她突然尷尬起來,那其中是否夾雜着羞澀?情緒來得太快,她自己也分辨不出。隨手在攤位上抓起一個鼻菸壺,貌似認真的看起來,其實感官卻是敏銳的體會着身旁人的一舉一動。
他收回了目光,仔細研究着手裡的東西,然後她聽見他在詢問價錢,砍價,成交。莫名的,沐沐覺得鬆了口氣。她餘光裡看見他收起了手電,自己輕巧的站了起來,目光不自覺的又劃回那人身上。
他擡頭看她,目光裡帶着隱約的笑意,擡了擡手“你喜歡這個?”
沐沐突然打了個激靈,手臂上冒出細小的疙瘩。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像是感冒後的沙啞嗓音。她站在那,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卻覺得被俯視的是自己。張了張嘴,她說了句連自己都沒聽清楚的“不”。
他還在看她,等着答案。沐沐突然害羞起來,她感覺的到,自己的臉在逐漸熱起來。她點了點頭,覺得不對,又慌亂的搖頭。一時間,她低下頭,突然暗恨自己的不爭氣。
低低的笑聲傳進耳中,他沒再說話,站起身從她身旁走過。而沐沐,鬼使神差的跟了上去。
他回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平靜如古井。彼時還不到六點,四周高高的圍牆內她看不到太陽是否升起,天卻已經很亮。他走在前面,不急不緩,她跟在身後,那樣自然,就如同曾經千百次這樣做過一般。
走出攤位,他坐在牆下的水泥臺上,而沐沐,站在幾步之外看着他看向自己。他拍了拍身側,示意她過去坐下。
沐沐走過去,腳步輕快。那一刻她是愉悅的,就好像,小時得到心儀已久的玩具一樣,她輕巧的坐下,兩人之間大約留有兩掌寬的縫隙。
他把手裡的鼻菸壺遞到沐沐面前,她愣了一下,伸出右手攤開手掌。他把它放在她的掌心,手指離開的時候指甲輕輕刮在皮膚上,那感覺像三月的柳枝輕拂面頰一般,微微的癢,似乎又帶着暖暖的溫度。
那是個漂亮小巧的鼻菸壺,可惜沐沐並不懂這個,只是在手裡來回的翻看着,小聲說“我不懂這個”
他微微側了身,從她手裡拿過那個鼻菸壺。“現在這裡幾乎淘不到老東西,這是個新的,不過應該也有二十年了。”
沐沐起初以爲他是收走東西要離開了,不想竟給自己講了起來,心裡那份失落蕩然無存,微笑着細細聽了起來。
“這是內畫鼻菸壺,源於嘉慶年,六十年代左右又有了京派,魯派,姚江派,後來又出現冀派。我手裡的這個,從畫風看是京派的。”
他把鼻菸壺微微舉起來,用手指點着上面的畫“畫取自《紅樓夢》的寶釵撲蝶,構圖嚴謹,筆法細膩生動,人物神態流轉自然,用色古樸淡雅,這是京派的一大特點······”
沐沐最初還細細地聽着,可漸漸地那目光卻不自覺地順着他的手指,再一次爬上他的臉。他應該是有了年紀的,臉上的細紋清晰,但他的精神卻那樣好,淡化了他的年紀。他微微低着頭,沐沐能看見他頭頂的髮根是白色的、
他的聲音平靜卻又生動,能輕巧的將人的心思再次拉回他說的事情上。他是個有耐心有見解的人,時而停頓下來讓她仔細觀察裡面的畫,這樣的講解在他嘴裡並不顯得枯燥,反而格外的生動起來。談話告一段落已經是一個小時後的事情了,太陽已經爬上了視線所及的天空。
沐沐有些不好意思,如果不是她總是提一些問題,也不會浪費別人這麼長的時間。“我請您吃早點吧,教會了我這麼多,很謝謝您。”
她有些緊張,用了您,這是從相識開始,她唯一一次使用敬稱。
“不用了、”她聽見他說,心裡突然和泄了氣一樣,說不出的失望失落。她想再說點什麼,卻聽見他的聲音再想起,心情也同過山車一般,驟然升起。
他說“還是我請你,難得有人願意聽我嘮叨這麼久。”
沐沐愉快的點頭,隨着他起身。
白粥,小菜,包子,簡單的飯食卻充滿着愉悅的氣息。沐沐很久沒有聊得如此投機又愉快了,坐在對面的人博學又親切,言談舉止間能感覺的到勃勃生機的力量。
她突然不捨起來,這樣一個人,如果只成爲生命中的過客,是不是太可惜了?心底那抹又酸又疼的感覺讓她說不出的難受,抓着手裡的筷子好一會兒,沐沐恍若下了決心一般,擡頭看着對面的人,伸出了右手“正式認識一下吧,我叫雲沐”
那一刻,她的心提了起來。自己像一個極力僞裝成大人的孩子,等待着他的反應,似乎也在等待着命運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