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武清郡之行生死難料。
如果沒有進入鬼域所在的世界,衆人便相當於無功而返;而要是進入鬼域所在的世界,能不能出來、幾時出來,便不得而知了。
因此餘靈珠、王之儀索性輕裝簡行。
兩人都沒帶多少行囊,王之儀帶了個小包裹,瞧着輕飄飄的,被她挎在臂間,不知內裡裝了何物。
趙福生一行人洗漱之後簡單吃了些早飯,更坐上了準備出城的馬車。
馬車上,餘靈珠說道:
“此行你們徐州共計十人,帝京之內除了我跟王之儀外,同時封都共計點了十二名馭鬼者、四十八名令使同行,因人數多、物資重,他們在城外等候。”
趙福生聽聞這話,點了點頭。
“我們此去隸州約行多久?”
餘靈珠道:
“兩地不遠,馬隊人多,走得不快,但一天半的功夫也能到了。”
衆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一個多時辰後,馬車便至城南門處。
守城的士兵一見鎮魔司出行陣仗,不敢阻攔,將其放出城外。
正如餘靈珠所說,城外已經停靠了六輛並駕等候的馬車,當日帝京鎮魔司議事閣內,曾對封都的話提出抗議的王令也在這一隊令使之中。
不過他早沒了當日初次見面時的囂張,反倒再看趙福生時,臉上露出畏懼之色。
餘靈珠探頭出去吩咐:
“速速依次上車,每車分坐馭鬼者兩人,前後各行三輛。”
她話音一落,其餘人便大聲應是,各自找了馬車落座,每輛車各配兩個趕車的車伕。
隨着一聲‘籲’鳴,鞭子破空聲響起,落到馬匹身上,馬兒吃疼,甩蹄子便開走。
車輛動起來了,趙福生這纔看向餘靈珠:
“餘大人,此去武清郡,若是遇得上鬼案,有些事情我想跟你打聽一下。”
餘靈珠毫不猶豫道:
“你只管問。”
她第一次與趙福生見面的情景並不愉快,二人甚至一言不合隨即大打出手。
但她爲人颯爽,一旦放下心中成見,便並不扭捏,性格竟然還頗爲不錯。
趙福生道:
“我聽封都說,你是武清郡人?”
“封都說的?”餘靈珠不答反問,接着冷笑了一聲:
“他早打武清郡案子主意了吧?這一趟你們從上陽郡入京,是不是走的隆陽縣?遇到常家人了?”
趙福生臉上本來掛着的微笑漸漸便淡了。
她的眼神開始冷漠,直勾勾的盯着餘靈珠看:
“餘大人,我們談的是鬼案,並不涉及私人恩怨。封都跟你之間有沒有舊隙我不清楚,但事關鬼案,我只想知道武清郡更多的情況,以確保活命的機會能多一分罷了。”
一旁王之儀低垂下頭。
她從隨行的包裹裡取出一張軟搭搭的人皮,拿出一罐似是胭脂似的紅膏在上面塗抹着,逐漸描繪出眼、脣的模樣,對趙福生與餘靈珠之間的話題像是並不感興趣似的。
一股臭氣從她胭脂膏子裡傳了出來,像是腐爛的血腥味兒,引得車內其他人頻頻作嘔。
“哼,我跟封都之間本來沒有私人恩怨,但他對我常家人總是看不慣——”餘靈珠十分不滿的道:
“隸州程夢茵等人失蹤的問題我不否認與鬼有關,但未必是與武清郡有關。”
她極其護短,甚至隱隱有些不講道理了:
“事後我也問了記錄案子相關的、隸州鎮魔司當年與伍次平同期的馭鬼者,他們只說這些人打算進武清郡,但進沒進還是兩說。”
趙福生皺眉,態度逐漸強硬:
“餘大人,那就假設他們進了武清郡!”她直言道:
“假設武清郡就是鬧鬼了。”
“你——”
餘靈珠一聽這話大怒。
她好歹也是王將,數次釋出善意,可偏偏趙福生好像並不領情似的。
這會兒餘靈珠正要翻臉,王之儀背後的蔣津山出聲勸道:
“算了、算了,餘大人,不要吵架,大家還要同行辦案,和氣不好嗎?”
“關你什麼事?”
一直低頭對着那張人皮塗脂抹粉的王之儀本來聽着趙福生與餘靈珠鬥嘴沒有出聲,這會兒一聽蔣津山勸架,不由擡起了頭:
“她們吵她們的,要你來做和事佬?多管閒事?你就這麼愛插嘴?信不信我將你嘴縫上了!”
她說話時,不知從哪裡取出一根針,用力扎向那人皮剛畫出的嘴脣處。
這一紮之下,突然有人慘叫了一聲。
那聲音彷彿響在衆人腦海裡,每個人都覺得嘴脣子微微刺痛。
接着王之儀手裡攤着的那張人皮嘴脣旁邊滲出細密如針尖似的幾點血珠,最終血珠匯聚,形成一顆大血珠,被她以拇指將其一下擦掉了。
趙福生不由自主的摸了一下自己的嘴皮。
那片刻的刺疼感已經消失了,嘴脣旁邊也沒有傷口,但她心中卻清楚先前那一下疼痛與王之儀的舉動脫不了干係。
“……”趙福生心中不快,但她沒有證據,只能心中將王之儀這一‘針’之仇記下來了。
“你縫他歸縫他,拿針亂扎什麼?”
範無救也懷疑自己的嘴被紮了一下,他忍耐不住,拉扯着自己的嘴皮,用力瞪了眼珠去看有沒有血珠。
王之儀冷笑:
“扎着你了?”
“那怎麼好說?”劉義真也一臉不快:
“你是鬼,又不是正常人,拿個針亂扎,誰知道這是不是一種詛咒?”
“你纔是鬼!”王之儀冷冷道:
“再胡說八道,我給你嘴上塗層封口的胭脂,你別說話了。”
武少春忍無可忍:
“你真是不講道理——”
“好了、好了,大家也別吵了,之儀命苦——”
“媽了個巴子!”範無救忍無可忍:
“咱們這些人,誰不命苦啊?就她命苦?”
他一句話說完,衆人便不出聲了。
就連惱怒的餘靈珠也沉下了臉。
馬車內靜默了片刻。
挑起事端的王之儀也喪失了吵架時的冷漠,整個人變得死氣沉沉,重新開始折騰她手上的人皮,不再出聲了。
趙福生正想深吸一口氣,陳多子體貼的遞了張乾淨的軟帕子過來:
“大人,把鼻子捂住吧,這車裡味道臭。”
她語氣柔柔的,但話裡卻隱隱透出幾分攻擊之意,說話時還看向了王之儀與餘靈珠。趙福生確實也受不了了,拿帕子將口鼻掩住,正要說話,餘靈珠也捂住鼻子:
“姓王的,我說你也差不多得了,一天天的像是失心瘋了,拿張人皮走哪縫哪,用的東西也像是壞了,薰得人眼淚都要流了。”
王之儀默不作聲,拿針一連戳了那已經半花的人皮嘴脣好幾下:“扎小人、扎小人。”
兩聲之後,餘靈珠的嘴脣上涌出兩點米粒大小的血珠。
她倒吸兩口涼氣,心中格外惱怒。
時光重置,她回到趙福生接過陳多子帕子的時候,餘靈珠嘴脣沒有了傷口,但仍隱隱作痛。
她心中無名火起,起身一把搶過王之儀手裡的人皮,掌上用力,兩下將其撕碎,接着歪頭挑眉,一臉挑釁的盯着王之儀看。
“好了、好了——”
蔣津山大感頭痛,正要出聲勸架,兩個女人惱怒難當,異口同聲大喝:
“你給我閉嘴!”
“你給我閉嘴!”
一喝完,王之儀頓時受不了了:
“你有什麼資格命令他?你這個寡婦——”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
王之儀這樣一罵,餘靈珠當即眼中露出殺氣:
“你又是什麼好東西?倚門賣——”
她話沒說完,王之儀的臉色僵住。
王之儀的皮膚變成一種詭異的石灰似的顏色,隱隱泛青,彷彿死人一般。
一張若隱若現的面容在她皮膚下浮現,接着頂逆着她的皮膚,頃刻間幻化成一張男人的面容。
‘他’死死盯着餘靈珠,陰聲道:
“不要禍從口出。”
聲音是蔣津山。
趙福生與蔣津山有過一面之緣,此人容貌醜陋,可是聲音溫和,彷彿脾氣也是罕見的好,此時惱怒之下竟頗有些懾人之色。
餘靈珠愣了一下,接着大怒:
“罵她怎麼了?不是她先出口傷人的?別以爲你護短,怎麼,想二人一起對付我?”
蔣津山眼珠開始泛紅,正欲說話之際——趙福生忍無可忍,大聲厲喝:
“全部給我閉嘴吧!”
她也想罵人了。
“我去武清郡辦案,不是聽你們來唧唧歪歪吵架的!王之儀把你這些臭東西收起來,別在車上裝神弄鬼的,賣弄你那法則。這裡誰不是玩鬼的?”
趙福生一喝完,蔣津山的怒容頓了片刻,接着緩緩隱沒。
王之儀後腦勺的頭髮動了動,顯然蔣津山重新歸位,並且發出一聲輕‘哼’,意示着自己讓步。
他一消失,王之儀僵硬的面容逐漸恢復。
白裡透灰青色的皮膚慢慢變得柔軟,王之儀猶豫片刻,最終收起胭脂盒,但她仍不服氣,冷笑了一聲:
“說得也沒錯,餘靈珠就是個剋夫命。”
“你——”
餘靈珠怒火中燒,正要跟這個女人拼了,趙福生一把拽住她:
“別動手!”
蔣津山臉色僵硬,本來怕兩個女人打起來,但見趙福生插手了,他緊抿住嘴脣,暫時按捺住內心翻涌的怨氣。
餘靈珠本來心中的火氣是衝着王之儀去的,這會兒一被趙福生拉住,她立馬忍不住了:
“你沒聽她罵我?”
“她怎麼罵你了?”
趙福生問她。
餘靈珠氣得頭腦發暈,渾身發抖:“她罵我剋夫!”
趙福生則是笑了:
“你克的是丈夫,死的是男人,又不是你,這叫什麼罵人?你男人克你你再發火!”她說完,伸手用力一推餘靈珠:
“坐下!”
她這樣一推、一喝,竟將餘靈珠震住。
餘靈珠愣了半晌,竟嘴角抽搐,一股莫名的笑意涌上心頭,被王之儀惹得煩躁的心情一下平順了許多。
王之儀也擡頭看了趙福生半晌,最終別開了頭,一臉冷漠之色。
兩個女人吵得人頭痛。
趙福生突然想起封都半眯着眼睛,一臉蒼老、不中用的神情,那鎮魔司議事閣內,不知道以往這些人在參與會議時,這兩個女人吵不吵。
她長嘆了口氣:
“這纔剛出帝京城門,要不你倆回去吧——”
“我要去武清郡的。”
餘靈珠道:
“你剛想問什麼?”她問完後,又似是恍然大悟:
“哦,你問武清郡的情況。”
她因爲馭鬼的緣故,時常會有一種時間混亂之感,這在一定程度上干擾了她的認知,令她極其煩躁易怒,且記憶力也大如前。
此時平復了一下心態,她說道:
“我不是隸州人,其實我祖籍常州——”
話一說完,她又皺眉:
“我是不是常州人也不記得了,只是記事起,我在常州討口,跟着一個姓、姓——”她想了想:
“記不得姓什麼了,反正是個老婆子,我叫她乾孃,跟她討生活,後來這婆子將我賣進了一個戲班子中。”
提起戲班子時,餘靈珠的表情冷漠:
“這班主姓餘,養了一堆粉頭,我那時年紀小,班主便將我養着,讓我侍候戲班子裡的角。”
就算她沒有加以贅言,但從她這三言兩語,依舊能看得出來她當年在戲班子時日子不好過。
“我跟着戲班到處走,到了隸州時,暫歇武清郡,那時戲班主看我的眼神就不對頭了。”
餘靈珠說起過往,語氣平靜:
“我那時以爲在劫難逃,但又認命,但因差陽錯的,戲班惹了禍,被抓拿入獄用了大刑侍候,我僥倖沒死,被人拿一卷草蓆裹着扔出來了,是常家人救了我。”
她提起常家人時,眼裡的冰雪融化,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
“這個世道糧食金貴,常家對我有大恩——”她說到這裡,臉上露出警惕夾雜着幾分倔犟的神情,挑釁似的看向了趙福生。
她的身世在鎮魔司不是秘密,對常家的維護也是人盡皆知。
封都等人都知道常家是她的逆鱗,不能碰、不能提,一提就會拼命。
同樣的,衆人也無法理解她與常家之間的關係——非親非故,就是有些恩惠,幾十年下來的庇護與扶持也早就還清。
餘靈珠說起過往時,本以爲趙福生也會不耐煩聽自己講這些好似與鬼案無關緊要的瑣碎事。
可她擡頭看向趙福生時,卻並沒有看到自己預料中反感的眼神。
趙福生的表情平靜,像是在安靜傾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