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熒幕陷入了接近二十秒的漫長黑暗。
放映廳。
觀衆們盯着熒幕裡的黑暗。
這一刻,所有人都沉浸在剛纔的“斷肢求生”的畫面中,震驚得大腦一片空白!
窒息、驚恐……
有些人捂着心臟、有些人下意識地動了動自己的腿,而有些人則是毛骨悚然,背後一片冷汗。
如果在我遇到這種絕境,我是否,有這樣的勇氣?
這個問題縈繞在無數人的心中,但最終,卻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劉家勝旁邊的未婚妻張穎身體微微顫抖,眼圈泛紅,手指緊緊地抓着椅子把手,臉色格外慘白。
不知道爲什麼,她似乎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這股血腥味令她想嘔吐,但又吐不出來……
窒息而又絕望的二十多秒鐘過後。
熒幕終於亮起了一陣微弱的黃光,在煤灰瀰漫的黑暗之中彷彿成了最後的希望。
那是亮起來的手機屏幕。
手機電量僅剩10%……
一隻帶着血污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手機,一遍一遍地撥通着急救號碼。
“嘟……嘟……”
撥號音在死寂的礦洞中迴盪,每一聲都像鈍刀割着劉家勝的神經。
劉家勝緊緊地盯着熒幕,他看到了那一隻握着手機的手,在血污與煤渣間不斷地抖動着,那截露着白骨的中指關節正死死抵住屏幕,彷彿要將最後一絲力氣注入這通救命電話……
“救命、救命……”
急促的喘息聲、夾雜着虛弱的嘶吼,伴隨着咳嗽聲,在放映廳裡迴盪着。
然後,一次次的撥號失敗,彷彿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未婚妻張穎突然掐緊劉家勝的手臂,令劉家勝一陣生疼。
但劉家勝目光卻緊緊地盯着熒幕,他的心一直都懸着,半晌都未曾落下。
“通了!”
就在這一刻,熒幕裡傳來電流雜音,接着是機械化的女聲:“您好,這裡是晉省礦難應急救援中心……”
當聽到這個聲音以後,劉家勝懸着的心,終於放下。
而熒幕裡,那人喉嚨裡迸出嘶啞的吼叫,像被碾碎肺葉的獸,顫抖着握着手機:“救……我……座標是……”
話音未落,手機突然發出刺耳的“滴”一聲,5%的電量圖標瞬間跳紅,信號瞬間丟失了!
“不……不!”
熒幕裡,那身影絕望地大叫,緊接着,在狹小而又窒息的空間裡,拼命地挪動着找信號,卻讓更多煤渣簌簌落下。
鏡頭劇烈搖晃,照出他瘋狂敲擊手機鍵盤的手指……
那手指指甲早已剝落,指腹在屏幕上拖出十道蜿蜒的血痕,抖動得更加厲害了。
“請保持通話,我們已定位到您……”
信號終於找到,救援中心的詢問聲還在繼續:“您現在正在哪個礦……”
“我在西,171梅陽第12號礦……”
“咔。”
屏幕黑了。
這一刻,整個放映廳的呼吸聲驟然停滯。
這個世界上,最絕望的東西,就是給人希望,緊接着,又將希望徹底地掐滅。
劉家勝的太陽穴突突直跳,無法言語的壓抑感,涌遍了他的全身。
他感覺到自己未婚妻張穎的手,抓得越來越緊,亦越來越冰冷。
劉家勝卻並未轉過頭,而是盯着熒幕!
他看到了什麼?
他看到了關機前最後一幀畫面。
那人張大的嘴裡涌出黑紅的血沫,而巖縫滲下的煤灰已漫到他脖頸,像一條逐漸絞緊的蟒蛇……
緊接着,又是一陣窒息的黑暗!
當光芒再度亮起的那一刻,鏡頭切換。
第一個鏡頭,劉家勝看到了不知名的礦井廢墟中,有一部煤渣堆裡半埋的諾維亞手機,時間顯示是18:07。
緊接着,一隻蜈蚣從碎裂的屏幕爬過,觸鬚掃過“未接來電:救援中心(5)”的提示……
手機微弱的燈光中,照到了一個模糊的,一動不動的黑影……
那個黑影的腦袋,似乎深埋在了煤灰中,只有一隻抓着手機的手。
鏡頭漸漸沒入黑暗,緊接着再度亮起。
第二個鏡頭,依舊是一個深邃的、亮着微光的礦洞裡,卻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只有一個破碎的礦燈。
鏡頭下,滲水的巖頂在扭曲成漩渦,旋渦突然變得格外明亮甚至有些刺眼。
緊接着,時而變成電影節評委微笑的臉,時而幻化成一雙雙揮舞着電影票的手……
隱約間,還夾雜着一陣陣狂笑聲。
“繼續拍!死了更值錢!”
“藝術,這就是藝術,西方那羣狗孃養的,就喜歡這種東西!”
“……”
狂笑聲中,夾雜着無數的掌聲和喝彩聲。
然後,鏡頭再次切換了一下。
這一次,喧囂和喝彩聲瞬間就消失,整個畫面再一次黑暗了起來。
依舊是那個漆黑的煤礦。
依舊是一盞燈,一個躺着的身影,獨眼透過煤渣縫隙,瞳孔擴散成詭異的灰藍色。
他的牙齒深深咬進左手腕,那裡早已血肉模糊,卻不見新鮮血液滲出……
時間顯示19:52。
隱約間,救援隊鑽機的轟鳴由遠及近,又漸行漸遠。
救援隊中,傳來了一陣陣模糊,卻又憤怒的聲音:“你們這是在謀殺”“……開你的臭錢”“快來,這裡有人被埋着,快,快救他們!”
鏡頭再一次切換。時間顯示是20:30。
煤層不斷地被挖開,上方的土地不斷地鬆動,緊接着,鑽進機的聲音越來越響亮。
“堅持住!”
“堅持住啊!”
“……”
撕心裂肺的哭聲,在整個礦山上回蕩着。
緊接着,一道強光,透過煤礦的縫隙,照在了一個缺了腿的模糊身影上。
那個身影一動不動……
強光中,傳來了一陣陣激動的聲音!
“這裡有人!”
“快,快來這裡,這裡有人!”
“是他!”
“應該是他!”
“他的腿!”
“這幫畜生,全部都抓,全部都抓掉槍斃掉!”
“急救隊嗎,他媽的,人呢,他媽的,怎麼還不來!”
“……”
熒幕中,光芒越來越閃亮,刺得放映廳裡所有人都感覺有些晃眼。
而耳畔中,這一刻,那個激動的聲音彷彿被什麼東西掐住喉嚨一般,戛然而止,緊接着……
耀目的燈光突然消失,再次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放映廳裡一陣寂靜,就在觀衆以爲這就是結局時,熒幕突然亮起刺目的白光。
急救擔架上,一個殘缺的身體上,被蓋着白布。
此起彼伏的警笛聲響起,警笛聲中,一個個模糊的身影雙手抱着頭……
一捆捆沾滿了血的鈔票,落在了地上,鏡頭掃過角落裡,無人注意的地方,一個躡手躡腳的身影在黑暗之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煤山,被什麼東西給絆倒,緊接着瘋狂往遠方黑暗深處逃竄,消失在夜幕中……
月光下,一個染血的電影場記板龜裂開來,板上寫着兩行字。
【《礦井》第44場第7鏡頭。】
【備註:本鏡頭必須採用最真實礦難素材!】
……
屏幕全黑後,突然亮起紀錄片式的採訪鏡頭。
似乎是,某個電影節現場,一個模糊的身影,似乎站在最高的舞臺上,激動地接受着採訪:“他的表演太真實了,我們需要更多這樣‘犧牲’的藝術家!讓我們,爲藝術而致敬!而舉杯!”
熒幕再一次閃爍依舊是那個模糊的身影,不過,卻在一個富麗堂皇的屋子裡,傳來了紅酒碰杯的清脆聲音,夾雜着一陣陣悅耳的聲音。
那是,舉杯慶祝的場景。
“這部電影拍得很好,不過,我覺得還有幾點拍得不好,如果想拿最佳導演獎的話,你還需要強化這部電影!”
“第一,你的礦工死得不夠‘詩意’,應該讓他在瀕死前用煤渣寫遺書,控訴你們體制的黑暗……”
“第二,救援隊必須貪污受賄,最好安排警務人員收錢活埋證人!”
“第三……”那個模糊的聲音頓了頓,似乎在笑:“第三,如果礦工在臨死前高喊一句“自由萬歲”,再配上你們國歌的變調,記住,死亡鏡頭要拍足三分鐘……那麼,整部電影的藝術,就可以更加的強烈,更加的諷刺與深刻,你離最佳導演的位置,也會更近,我們需要這種,反抗精神!”
“第四……”
放映廳裡。
那個聲音越來越模糊,也越來越乾澀。
劉家勝震驚地看着熒幕裡,那一陣陣極具諷刺的聲音……
這一刻,一股冰冷感,瞬間涌上心頭,令人毛骨悚然,背後忍不住地冒着冷汗!
他全身顫抖得厲害,迄今爲止,應該說……
華夏電影迄今爲止,還從未有一部電影,如此的瘋狂,如此的諷刺……
緊接着!
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一部部電影!
那是,從九十年代至今,華夏電影參加國際舞臺上獲獎的電影!
電影毫無例外!
主角全部是“小偷”、“妓女”、“貪污”、“醜陋”……
每一部電影,看似幫着底層揭露黑暗,但仔細想想,二次創作得不真實……
所有獲獎的電影人,基本上,全部都在迎合西方、討好西方、以西方的獎項爲榮……
而一些電影節的本質!
在這部電影裡,被淋漓盡致地揭露着……
他們需要的不是藝術真實,而是一場場符合其意識形態的表演!
就在劉家勝沉默的片刻。
放映廳裡的燈光亮起。
照見滿地被攥變形的爆米花桶。
劉家勝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半月形掐痕,而未婚妻張穎正盯着彩蛋畫面。
熒幕裡,滾動着一組組文字。
【本故事純屬虛構,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本片不針對任何電影獎項,純屬亂編】
【本片拍攝過程中,無人受傷】
熒幕滾動着最後一組文字,並定格在了【本片票房10%將分別捐贈給遇難的礦工遺孀……】上。
電影……
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