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京。
曾經的西楚皇宮,大半已然腐朽。宮殿頹塌,樑柱歪斜,狐鼠出沒,鬼火處處。除了正中幾座氣勢巍峨的大殿,要充作門面,充作夜叉王一脈善待西楚皇族的幌子,勉強維持着舊有的氣象,偌大的,綿延三十幾裡的西楚皇宮羣落,已然和亂墳崗一般亂糟糟的。
已然入夜。
點點鬼火在雜木叢生的西楚皇宮內隨風亂飄,一座老舊的哨樓內,值夜的老宦官打着呵欠,噴出一口老蒜混着酒水的腥臭,慢吞吞的敲響了計時的獸皮鼓。
‘咚、咚咚’,凌亂、有氣無力的鼓聲傳開,幾頭灰狐狸從大片雜草中竄了出來,歪着頭,朝着哨樓張望了一陣,叼着剛剛獵殺的小鼠,搖晃着瘦削的尾巴,優哉遊哉的鑽進了一旁的樹洞。
輕微的腳步聲傳來,三五個身穿破爛的皮甲,手持軟弓的禁宮衛兵,躡手躡腳的跨過雕龍刻鳳的御道,朝着一處灌木叢緩緩逼近。一頭肥美的大獐子,正呆頭呆腦的杵在灌木叢中,絲毫沒注意到這幾個滿面菜色的禁衛靠近。
偌大的皇宮羣落,按理沒有三五萬個衛兵和宮人,根本無法維持這座宮殿羣的完好。
但是現在,整個西楚皇宮,只有七八個老太監,百來個禁衛在這裡駐守。這裡的場景如此的淒涼、倉惶,也就合情合理了。
一條水桶粗細的大蟒,慢吞吞的在雜草叢中穿梭着。
偌大的宮殿羣落,已經很多年沒有人認真打理了,宮殿羣已經變成了這等野物的樂園。大蟒愜意的在草叢中游動,慢悠悠的遊向近處的一座大湖——湖裡有大量的魚羣,肥美異常,一到夜間,更有大羣小獸來此飲水,正是這條懶散的大蟒日常進食的獵場。
只是,今夜稍有不同。
大蟒剛剛轉過一座傾塌的涼亭,順着一條白玉臺階向下滑了十幾丈,還沒靠近湖邊,一道寒光突兀閃過,大蟒從頭到尾,被很均勻的一刀劈成了兩片。
鮮血噴濺,大蟒的殘軀瘋狂的顫抖着,極有力的尾巴甩動着,將附近的雜草雜木摔得亂響。兩條三頭六臂,身披重甲,手持長刀,身高超過一丈三尺的夜叉悍卒,齊齊冷哼了一聲,一腳將大蟒殘軀踢飛了數十丈遠。
在這兩個悍卒身後,大湖邊,一座臨湖的觀魚水榭上,同樣三頭,但是生有八臂,身穿猩猩紅大袍,身高几近兩丈的敕舍裡懶洋洋的靠在一張雕龍的軟榻上,身邊環繞着幾個雙頭四臂的妖嬈婦人,正忙不迭的給她嘴裡灌酒、塞肉。
在敕舍裡的軟榻附近,數十張碩大的石案胡亂排列,每一張石案後方,都盤坐着一個身披甲冑,或者三頭六臂,或者三頭八臂,甚或有四頭、五頭,手臂有十條、十二條,身高在三丈開外,氣息極度可怕的虎賁軍將領。
敕舍裡身軀龐大,三顆頭顱上,三張大嘴赫然就是三個無底的血窟窿。一海碗一海碗的烈酒不斷倒進去,連個酒嗝都不打。她滿口青鐵色的獠牙鋒利無比,一塊塊兩三斤重,用香料燉得稀爛的獸肉連皮帶骨的塞進嘴裡,‘咔嚓’幾聲就咬得細碎。
‘咕咚、咕咚’,一碗碗烈酒,一塊塊獸肉,不斷被敕舍裡吞下。
她滿意的打了個呵欠,伸手拉過一個身高還不到她腰間的,雙頭四臂的夜叉‘美婦’,三顆腦袋同時伸出老遠,三張血盆大嘴,‘吧唧吧唧’的,連續在這個美婦肥嘟嘟的大臉蛋上連續蓋上猩紅的胭脂印。
“哎,帝皇之樂,其樂如斯。”
一羣身形窈窕的少女,分明是九州苗裔,正穿着荷花裙,哆哆嗦嗦的,手持長柄扇子,在敕舍裡面前做蝴蝶繞花之舞。
一旁還有一隊樂師,正操持着標準的江南絲竹樂器,‘吱吱呀呀’吹奏着悅耳的曲子。
水榭四周,大羣三頭六臂,氣息凜然的悍卒侍立。他們身披重甲,嗜血的目光,猶如惡狼一樣,貪婪的在這些樂師、舞女的身上掃來掃去。
對於這些夜叉族人而言,身形‘嬌小’、皮膚‘細膩’,身軀上沒有任何體味,年少女子身上,反而天生帶有奇異體香的九州苗裔,無論男女,都是他們發泄慾望的極佳目標。
尤其是,九州苗裔,無論男女,在玩膩了、玩殘了之後,還能充當口糧。
他們滋味醇美,老的勁道,壯年豐腴,孩童細嫩,無論是生吃還是燉熟了,其風味都是絕佳——尤其是,九州苗裔的血肉,對夜叉族人的血脈進化,有着極佳的,堪比靈丹妙藥的奇異效果。
就看看敕舍裡,小小年紀,剛剛成年,就能長出第三顆頭顱,就能擁有八條手臂,血脈濃度堪稱驚人——如此造詣,哪怕她是至尊至貴的夜叉王的嫡系子嗣,她纔剛成年啊,這也太驚人了!
聽說,夜叉王府的嫡系子孫,從小就用九州苗裔當零嘴兒,有事沒事抓起一條胳膊腿就能隨意的啃食——敕舍裡能有如此異象,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恨啊!
他們作爲坐鎮楚京的最精銳的虎賁軍,每年也只有一個九州苗裔的標準配額。
每年只能合理合法的吃掉一個九州苗裔,而且能夠發給他們的,盡是一些快要自然老死的老梆子,身上的肉都發酸發臭的……
哎,這些妖嬈的、嬌滴滴的舞女。
哎,這些年輕的、肥嘟嘟的樂師。
若是能將他們按在地上,先酣暢淋漓的快活一番,然後在他們慘絕人寰的慘叫聲中,撕下他們的胳膊腿兒,盡情品嚐他們熱騰騰的血肉,那是何等快樂的事情啊!
想到美妙處,這些虎賁軍的精銳,一個個呼吸都變得沉重了許多。
敕舍裡咧嘴獰笑,她感受到了這些虎賁軍精銳身上,完全掩飾不住的強烈獸性,她滿意的點着頭,抓起三大塊獸肉,同時填進了三張血盆大嘴裡。
瘋狂的咀嚼了一通,敕舍裡大笑了起來:“哎,真是快活啊。看看這西楚正經的皇宮,凋零如斯,殘破如斯,饒是如此,孤於此賞月、賞風、賞美人,還有這些小妖精奏樂、起舞,已然堪稱極樂……”
重重嘆了一口氣,敕舍裡直起身體,抓起三個碩大的酒缸,‘咕咚咕咚’的狂灌了一大通酒,滿足的咕噥了一聲:“你們說,如果這座宮城,是鼎盛時的模樣,孤不是一個‘區區’督軍司主,而是……身份更高一些,更尊貴一些……身邊環繞的,不是這些庸脂俗粉的‘民間女子’,而是一些更尊貴的‘豪門貴女’……”
“哎,當然,能有配得上孤的‘豪門公子’,那種膀大腰圓,一拳就能將孤打得跪在地上動彈不得的‘真正英雄’,嘖嘖……那是何等的快樂啊?”
站起身來,丟下酒缸,敕舍裡搖頭道:“孤身上的袍子,品階也太低了一些……孤腰間掛的,居然只是一枚金印……什麼時候,孤能夠披上龍袍,能夠手握玉璽?”
四下裡,虎賁軍的精銳們一個個憨頭憨腦的看着敕舍裡。
實話實說,夜叉一族的尋常族人,他們的智商麼……平均堪憂……敕舍裡的話,固然已經足夠直白了,但是對於這些虎賁軍的精銳而言,她的話還是有點‘彎彎繞’。
畢竟,敕舍裡是夜叉王一脈的嫡系,從小接受的是絕對的精英化教育。自幼給她傳經授業的先生當中,可是有不少九州苗裔中的‘大儒’級存在。
眼看着這些虎賁軍精銳對自己的話沒有作出任何迴應,敕舍裡氣急敗壞,咬着牙低聲咆哮道:“那些老夫子說得沒錯,我族的下層族人,盡是一羣沒開化的牲口、蠢貨……和你們商量大事,就不能把你們‘當人’!”
狠狠一跺腳,‘咚’的一聲悶響,大腳丫子在白玉雕成的水榭地面上轟出了一個極大的凹坑,敕舍裡厲聲喝道:“蠢貨們,孤給你們十倍的軍餉,給你們肆意吞噬九州苗裔的特權,你們可願意爲孤效命?”
敕舍裡一言既出,四周眼珠微微泛紅的虎賁軍精銳齊齊打了個寒戰,一個個眼珠徹底變成了青紅血色,呼吸變得無比粗重,‘呼哧呼哧’的,宛如野獸一樣開始喘息。
‘咚咚咚’,水榭附近,那些尋常的虎賁軍精銳悍卒,心跳速度驟然加快,心跳聲宛如擂鼓,密集的心跳聲宛如萬馬奔騰,震得那些舞女和樂師一個個立足不穩,全部臉色慘白的軟在了地上動彈不得。
敕舍裡咧嘴怪笑,她得意的看着這些情緒被調動起來的虎賁軍精銳。 漸漸地,她的笑容僵硬了。
這些傢伙,已經情緒如此澎湃了,已經如此的難以遏制了,他們怎麼還不納頭就拜呢?自己許諾的好處,還不夠麼?十倍的軍餉,可以肆意的獵食九州苗裔,這份承諾,還不夠沉重麼?
那些碩大的石案後方,那些形態奇異的虎賁軍將領們,則是若無其事的,一個個張開了血盆大嘴,瘋狂的吃肉、喝酒,就好似沒看到敕舍裡的這一番表演一般。
今日敕舍裡糾集在這裡的虎賁軍精銳,就包括了虎賁軍的十位萬夫長,以及大半不當值的千夫長,盡是虎賁軍的實權將領。這些傢伙麼,算得上是夜叉一族的精英,真正的高層存在,他們的腦袋瓜子,可比那些尋常士卒要靈光多了。
敕舍裡剛纔‘自言自語’,說什麼‘極樂之樂’,說什麼‘衣服太簡陋’、‘金印太微薄’的時候,這些傢伙,其實已經聽懂了敕舍裡的言下之意。
但是呢,裝傻誰不會啊?
作爲楚京手握實權的地頭蛇,他們雖然忌憚敕舍裡的血脈出身,卻也沒太把她當回事——能夠在虎賁軍做到萬夫長、千夫長,誰身後沒杵着一個強勢的大家族啊?
你敕舍裡血脈再尊貴,你也不過是剛剛空降的楚京督軍司主。
大家給你面子,你就能號令整個楚京周邊的所有軍隊——什麼虎賁軍啊,什麼鐵壁軍啊,什麼遊獵軍啊,數千萬精銳,任憑你一人調動。
大家不給你面子,啊呸,你就是一個紈絝孃兒,你在楚京,就連一兵一卒都調動不了。
你想要‘帝王極樂’,你嫌棄袍子的品階不夠,你嫌棄金印的權柄太小……呃,你要造反?
你要造反可以……可是楚京虎賁軍的兄弟夥們,憑啥跟着你走啊?
別看這些底層的虎賁軍傻鳥,被你三言兩語弄得氣血沸騰,好似就要拔出刀子跟着你去做點什麼……可是沒有他們這些統軍的將領開口,你看看他們哪個敢真個動彈一步?
一名脖頸上長出了九顆腦袋,碩大的頭顱以詭異的小山狀拼湊在一起,高達五丈的身軀上,生生長出了二十四條手臂,氣息可怕至極的虎賁軍大將重重的咳嗽了一聲:“敕舍裡殿下所言,可當真麼?十倍軍餉?肆意獵殺九州小人兒?”
敕舍裡笑了:“當然當真。扈黎哨將軍,虎賁軍的軍餉,是太低了一些,十倍,也不多嘛……至於說,這些九州小人兒,他們天生,不就應該是我族的補品,是我族壯大的靈丹妙藥麼?”
九頭扈黎哨抓起碩大的酒缸,湊到一顆腦袋前,‘咕咚’就是一大口。其他八個腦袋的面孔,齊齊露出了冷冽譏誚的笑意:“敕舍裡殿下……是不是,酒喝多了?”
扈黎哨和幾個身份相當的虎賁軍萬夫長對視了一眼,他們的腦袋紛紛亂晃,心裡無數個‘娘希匹’在猶如火山一樣噴涌。
敕舍裡這蠢貨娘們,究竟是哪裡冒出來的奇葩?
大家很熟麼?
你剛來楚京,不到三個月啊,你哪裡來的自信,在今天晚上,擺出這麼一桌酒宴,當着虎賁軍的諸位大將,說出這樣逆天的話語?
有幾個萬夫長眼睛眨巴眨巴的,朝着四周張望了起來。
西楚帝國,是項羽帶着項氏族人建立的,很有趣的事情是,在西楚帝國刊印天下的史書中,《鴻門宴》一案,被當做了重點課目。哪怕是夜叉一族的這些權貴,也是從小就對《鴻門宴》一事的前因後果瞭如指掌。
敕舍裡這瘋婆子,不會給他們擺了一桌鴻門宴吧?
可是,不對啊!
敕舍裡初來乍到,她身邊除了一羣從小伺候她的奴婢,就只帶來了一支千人隊近衛……區區一千人,也敢擺鴻門宴的話,那簡直就是笑話了。
在場任何一個萬夫長,屠戮千人軍陣,還不是開玩笑一般的?
所以,你敕舍裡,究竟是憑什麼,在今天,今晚,這個時候,憑藉自己的這點說尊貴卻也尊貴,說不頂用卻也不怎麼頂用的身份,說出這種完全不合常理、完全破壞規則的,大逆不道的蠢話?
敕舍裡嘆了一口氣。
她看了看扈黎哨,再看看那些虎賁軍將領,以及那些情緒分明被調動到了極致,身軀卻站得筆直,宛如一根根鐵樁子一樣絲毫不動的虎賁軍悍卒,終於幽幽的嘆了一口氣:“果然,那些九州老夫子,他們是很弱小,他們是很迂腐,但是他們,可是真聰明啊!”
“嗯,果然,單單憑藉言語,沒辦法說服你們這些坐地虎。”
“只有真正的利益,才能讓你們這羣混蛋動心啊……剛纔孤許諾的,真的不夠?”
敕舍裡很認真的問這些虎賁軍將領。
這些虎賁軍將領一個個笑得很是意味深長——十倍軍餉?啊呸,虎賁軍,乃是楚京周邊第一強軍,他們作爲虎賁軍的實權將領,身後的家族更是勢力強大,相互之間人脈網絡盤根錯節,你敕舍裡,就用區區十倍軍餉來賄賂他們?
至於說,獵食九州苗裔的特權……
對於虎賁軍的普通士卒而言,想要吃個九州苗裔,固然是不怎麼容易,每年的合法配額,只有一個老梆子。但是對於他們這些實權將領而言,九州苗裔,不過是日常的小點心罷了。
敕舍裡殿下,你開的價碼,實在是不夠啊!
敕舍裡嘆了一口氣:“那麼,開出價碼來吧,楚京虎賁軍的諸位呵,你們要如何,才能死心塌地的爲孤效命呢?”
扈黎哨和幾個萬夫長同僚很是苦惱的撓了撓腦袋。
他們腦袋有這麼多,僥倖他們的手臂數量更多,他們一條條粗壯的胳膊舞動着,尖銳的爪子抓得頭皮‘嘎吱’直響,甚至冒出了火星子。
扈黎哨抓了半天腦袋,這才重重的嘆了一口氣:“敕舍裡殿下,大庭廣衆之下,你這般說話,實在是沒趣……咳,要不,今天的酒宴,到此爲止?我們今天,沒人來過這裡,也沒人和您酒宴過,我們把剛纔的事情,全忘掉,如何?”
敕舍裡,你這個蠢女人,你開什麼玩笑呢?
你給出再大的代價,也不可能讓在場的衆多將領,拋棄身家性命的陪着你造反玩啊……呃,也不對,不是造反,而是爭權奪利。
敕舍裡是當代夜叉王的女兒,她完全有資格繼承夜叉王的王位嘛。
從這一點上來說,敕舍裡不是造反……她只是想要和自家的兄弟姐妹爭奪權柄。可就算是這樣,大家小日子過得滋潤無比,憑啥陪你鬧騰啊?
你,能給多少好處?
敕舍裡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正要將自己的底牌亮出來,幾個年老的夜叉內宦,已經‘哼哧哼哧’的,扛着一具通體漆黑的屍體跑了過來。
“殿下,您派去綠花堂的人,被人殺了,還拋屍鬧市!”
“這是,當衆打您的臉啊!”
“咱們可不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