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們神道不使用靈氣，我們的力量來自……”少女神色肅穆，“來自萬民。”
“你最擅長的武技招式是立地通天炮吧？”少女走到靜室的石靶子前，忽然不再傳念，而是用某種帶着奇異魔力的聲音開口了，“借我一臂之力。”
“……好。”
樓五塵剛一開口，便感覺自己與少女間建立了某種神秘的聯繫——不，是某種本來就存在的聯繫，在這一瞬間被激活了。
樓五塵還未來得及細細感受這股聯繫，就聽見少女一聲嬌喝，接着便是轟雷般的聲音在靜室中炸開！
樓五塵目瞪口呆地看着殘破的石靶子，這架勢、這發勁、這氛圍、這感受，確實無疑，這就是——
“沒錯，這是你的‘立地通天炮’。”少女輕輕甩着手傳來平淡的神念，讓人完全想象不出那嬌柔的身體剛剛爆發瞭如此狂暴的力量，“完完全全就是——‘你的力量’。”
“我們神道的力量來自集衆。是衆人選擇將自己的一部分‘權能’交付給你，從而將萬民的力量集中而獲得的偉力。”
“你不要小看凡人的力量。”少女認真地講述道，“一個凡人的力量或許微不足道，但十人、百人、千人、萬人……無數人的力量集合起來，跨過那個臨界點之後，將發生質的飛躍和變化，凝結成你或許難以相信的，能夠改天換地的無窮偉力！”
“……不，我相信。”樓五塵神色凝重：“我想，我大概知道人民的力量統一之後會創造出什麼樣的奇蹟……可是，怎麼實現的？抽象的力量是怎麼具體地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的？我剛纔確實沒有感受到靈氣的波動。”
“我剛纔說了，神道並不使用靈氣，靈氣在神道力量的使用過程中也不發生變化，僅僅是作爲一個載體而已，我們神道力量的匯聚，是依靠這個實現的。”
少女拉過樓五塵的手，伸出蔥管般纖細白皙的手指在他的掌心輕輕寫了一個字。
“……情？”樓五塵有些疑惑，“什麼意思？”
“是情絲。我們神道的力量，是依靠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聯繫來集合的。”少女專注地看着樓五塵的眼睛講解道，“不是常有這樣的說法嗎？‘伸出援手’‘助一臂之力’‘鼎力相助’‘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友情、愛情、親情……在有情感聯繫的人之間，是存在這樣的助力關係的。”
“而通過我們神道之術，就可以借情絲將這份力量真正的集中起來。”
似乎看出了樓五塵的疑問，少女打了個手勢繼續講道：“——當然，情絲只是最初級的，個體的，特殊的聯繫。在情絲的聯繫普遍化、共通化之後，我們會將整個集體通過某種感情連接起來，同袍之情，戰友之情，家國之情，同道之情……這樣整體的、共同的聯繫，便是情網！”
樓五塵心頭微震，剛想到了些什麼，少女卻繼續往下講了：“情網之上，便是法網！”
提到這個詞，少女的眼中柔和之色一閃而過：“……那是我們神道的大成之作！是將萬民的意志，超越人情之上的普遍訴求進行高度概括、規範和抽象化之後凝結出的秩序結晶！”
“例如，所有人都不希望傷害別人也不想被傷害，那麼形成法網之後，所有人‘傷害別人’的力量將會被集中起來，再也不能傷害法網中的其他人，相反會成爲討伐仙道、斬滅外敵的無上偉力！”
樓五塵一時有些心旌搖曳，但很快又回過神來，肅穆地問道：“……但是，法網並不是完美的吧？”
少女忽然沉默了，然後用奇異的眼神看着樓五塵：“你想說什麼？”
“我不太清楚你……我不太清楚神道的法與我認知中的是否有偏差，但在我的家鄉，有一位哲人說過，法律是道德的底線。”樓五塵想起那些轟動一時的判決，“……雖然這只是我個人的看法，我覺得法代表的只是人們保障自身權利的最基礎訴求，甚至很多時候還被統治階級的意志所左右——僅僅憑着‘法’，是不可能讓所有人的意志和力量完全集中在一起的。在法之上，應當存在着超越法的，引導着法的更高統一意志。”
少女沉默良久，才幽幽地再次發出了她最初所說的那句感嘆：“……你果然註定是我神道的傳人……”
“……五位天尊所推算的法網下一次層次確實是‘德’。大天尊認爲這代表了所有人心中對美好未來的願景和期望，是人們尚未達到，但存在於心中的對更美好自身的嚮往。但是……”少女似乎回憶起了那種彷徨挫折的感受，“但是直到我離開，天尊們都沒能找到通往‘德’的道路，只有長生天尊嘗試着模仿法網的方式建立德的體系……”
“……應該不行吧。”樓五塵搖了搖頭，“以制度和規範來建設‘德’，將德外化，那不就是‘禮’嗎？‘禮’的道路，應該是不會成功的。”
少女沒有說話。從她的觀察和神道最終的結局來看，這種觀點很有可能是正確的。
這讓她又是喜又是悲——喜的是眼前的少年果然有超乎想象的神道天賦，悲的是這樣的他卻不肯投身神道事業中來。
少女目光復雜地凝視着樓五塵，話語中帶着隱約的哀怨和哀求：“……你真的，不能來複興神道嗎？如果有你的話，如果是你的話——”
靜室內陷入了沉默。
“……我可以問一個事情嗎？”這次樓五塵卻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拋出了另一個問題，“如果照你所說，神道本質是集衆之力的話，那麼神道的‘神’……是什麼意思？”
少女想起了樓五塵之前所說的‘平生最討厭瘋瘋叨叨的一神教信徒’，好像明白了些什麼，正色回答道：“我們神道從不崇拜任何個人或神明，神道命名的來源——”
“——安仁立政，曰神。物妙無方，曰神”
少女口中的話語帶着某種神秘的韻律，似乎透着蓍草般的挺拔圓潤，緩緩從遠古流來。
“——應變遠方、不疾而速曰神。”
某種意志在少女的娓娓話語中漸漸高昂。
“——能妙萬物曰神；道化宜民曰神；顯仁藏用曰神；則天廣運——曰神！”
“這——就是神道！”
“……”
樓五塵的念頭再次沉默。
“……你們的理念是好的。”樓五塵斟酌了一下語言，“從內心說，我是很欽佩和認同的。但是——”
“很抱歉，我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我很貪生怕死，我沒有那個勇氣把自己的生命犧牲給一項必定失敗的事業，所以，對不起……”
樓五塵側過頭，硬起心腸不去看泫然欲泣的少女，斬釘截鐵地做出了答覆：“——我拒絕。”
“……”身後一片寂靜。
過了一會，樓五塵身後才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少女站起了身子，走到側過身子的樓五塵面前，目光直直地看着他。
樓五塵仰視着面前的少女。少女的身材很高挑，甚至比少年狀態的樓五塵還要略略高出一些，如霜般的銀白色光華將少女修長挺拔的身姿沁上了寒意，樓五塵發現自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雙眼中兩點光華耀眼奪目，如同在漆黑夜空中亮起的兩顆星辰般熠熠生輝！
“……我明白了。”少女不再使用傳念，而是輕輕開口了，聲音飄渺地就像隨時要消散在風中似的，“非常抱歉，給你添了這麼多麻煩。”
“等，等等！”樓五塵有些驚惶地向彷彿要消失去很遠地方的少女伸出了手，“你其實有辦法——”
威逼、利誘，自己其實完全和她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她是神女，自己卻也是異世來客、天尊預言的繼承人，還修煉了堪稱仙道最大機密之一的基礎法訣——不管什麼都是捅出去就會死，完全可以用來威脅自己聽命的絕佳把柄！
可少女只是輕輕搖了搖頭：“我不會這麼做的。”
“……”
“——被這些外物推來的不會是神道的傳人。繼承神道的，只能是真正認同神道理念的人。”少女說完轉身向外走去，走到門口時卻忽然停下了腳步，衣角在慣性作用下短暫地描出一條隱約的妙曼曲線，“……如果這項事業不再是無法實現的不可能幻想，你會來嗎？”
樓五塵什麼都還沒來得及說，可少女卻似乎並沒有期望他的答案，扔下問題之後，便徑直開門走了出去。
樓五塵目送着少女遠去，不知自己心裡到底是欣慰還是失落。
神道——或者說少女沒有讓自己失望，可是……自己呢？
“諡號，廟號……神道，神宗……改革未成、功業不足、半道而廢……”
樓五塵舉在空中的右手好像失去動力一般摔在了地上，卻沒有引起他的任何注意。他只是悵然若失地喃喃着幾個莫名的詞彙，任天宮深夜的寒氣侵染着自己的身軀。
夜已經很深了。
離天明……卻還太早太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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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法律是道德的底線——康德《實踐理性批判》
2.以利相交，利盡則散；以勢相交，勢去則傾；以權相交，權失則棄；以情相交，情逝人傷；唯以心相交，淡泊明志，友不失矣——隋?王通《文中子?禮樂》
3.安仁立政曰神——這一段是周公諡法裡關於‘神’這個諡號的解釋，其實也有用‘應變遠方、不疾而速’隱喻神道像TG那樣的基層控制力，建國初期自力更生‘能妙萬物’的經歷等等。
但是神作爲諡號不錯，作爲廟號卻是個隱含貶義的評價。正統王朝裡只有兩個神宗——宋神宗趙頊和明神宗朱翊鈞，一個任用王安石變法卻弄得“天怒人怨”最終失敗，另一個是著名的萬曆皇帝……神道的神之名，一方面包含對神道特點的總結介紹，一方面也是暗示神道的經歷和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