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宮主殿,高臺之上,宮弦月背身而站,負手而立,她在等着緋晨把人給帶來。
不肖片刻,便見兩道身影乘着皎潔空澈的月色而來。
除了一身緋衣的緋晨,來者還有一襲墨綠長衫,長髮束冠,風姿卓然的年輕公子。
江雨樓樓主,江雨樓,有着天下第一神醫的盛名,只可惜近日來,因爲一個小尼姑,身敗名裂,連帶着江家的百年基業江雨樓也差點毀於他手。
緋晨把人帶到宮弦月面前,恭敬的向高臺之上的宮弦月彎下半腰稟報:“小宮主,我把人給您帶來了。”
宮弦月向身後揮揮手:“好了,你先退下,去看看夜哥哥回月湖軒了沒有。”月湖軒乃是她和羽夜在明宮的居所。
“是,屬下這便就去。”緋晨領命轉身離開。
一片清脆琉璃瓦砌成的明宮主殿裡就只剩下宮弦月和江雨樓二人。
宮弦月緩緩轉過了身去,她笑着看向臺下的江雨樓,擡手輕觸着自己現在的這張臉皮子,說話的聲音刻意放得矯揉婉轉:“不知……江樓主,對我這張臉可還滿意?”
那可是他心心念念之人的一張臉呢,清純可人得很。
江雨樓的表情在那一瞬明顯的怔了一怔,有些不可思議,他立刻擡手指向宮弦月,聲音變得幾乎顫抖:“你……芷顏?”
宮弦月很滿意他最先的這個反應,笑的逐漸更深,眉眼彎彎。瀟灑一個轉身便落坐到高臺之上水晶琉璃的榻前,左手搭在右手上,徑自玩弄起塗了蔻丹的指甲來。
她默了片刻沒再有什麼動靜,就讓他再多看會,畢竟,這張臉的真正主人於半個月前就已經死了!
錯過了,可就會再看不見了。
而江雨樓卻很快就反應了過來,他看着宮弦月,啞然失笑:“哈哈,我一時竟忘了明宮的小宮主最擅長的便是易容術。”
被人戳穿了這張假面,宮弦月倒也不以爲意,散漫一笑:“看來,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她擡手劃過那張臉皮子一瞬,不免有些可惜:“還未能夠達到以假亂真,讓江樓主迷失本性呢!”
江雨樓冷笑:“別人或許看不穿,但芷顏在我心中……不是你一張假面就能所迷亂爾眼的。”
“呵呵。”宮弦月慢悠悠的拍起手掌:“嘖嘖……真是情意綿綿,深之又切呢!”
倏而,她沉斂了眸裡的笑意,話鋒一轉:“說吧,江樓主,條件是什麼?”要他活着,並且永遠留在明宮,留在她夜哥哥身邊爲她夜哥哥治病的條件是什麼?宮弦月沒再跟他多說廢話,直入主題。
江雨樓倒也就直接擺出了他的條件,登時,眸裡一抹殺光乍現,可惜,他是神醫,只會救人,卻手無縛雞之力去殺人,殺了他的仇人。
他開口,拳頭握緊,指甲嵌入了血肉裡:“我要你殺了左意平!我要你提着他的首級到我的面前,屆時,你所想求的、要的,我也都會雙手奉上,不遺絲毫。”
這是一場交易,很公平的一場交易!
宮弦月一指尖撫過脣瓣,無聲言笑,神色涼透:“羅剎門左門主?”正巧,那也是她的仇人,明宮和她夜哥哥的仇人呢!
半個月前,婆羅祖剎無念師太圓寂於剎庵裡,各江湖武林人士聞此前去例行拜祭。
曾經趁明宮內亂攻打明宮的江湖三大門派,點蒼派現任掌門賀蘭容筠、羅剎門左副門主左意平,和桑措耶寺的空禪主持皆至。
來來往往拜祭上香的人衆多,婆羅祖剎裡一派莊嚴肅穆,奉命招待那些貴客的是婆羅祖剎裡年少一輩的小尼姑們。
而那江雨樓口中的柒芷顏便是這衆多小尼姑裡的其中之一,一張臉生的清純靈動。早在數年之前,這二人便就相識,也算是青梅竹馬,互相喜歡。
只不過後來,因事事阻攔,恩怨糾葛,一人出家剃度當了個小尼姑,一人成了江雨樓第一百八十代繼承人,因着歷代江雨樓樓主都要隨着這江雨樓所叫名,所以,原江蘭庭便改名喚作了江雨樓。
兩人礙着世俗禮儀和兩家之間的早年恩怨,見面再難!可彼此卻還是心繫對方,常常私下幽會,談詩說畫。
待到柒芷顏作爲奉侍者爲前來祭拜無念大師之人引路端茶倒水遞香那日,手中一杯清茶端至左意平手上時,擡頭淺淺行禮,只那一擡眸眨眼的瞬間,左意平看在眼裡,卻是心思微動色心大起。
祭拜之禮完畢後,左意平將婆羅祖剎逛了一遍,尋到柒芷顏,將她騙到一處無人幽境,花開漫從之處,而那方境地恰好就是柒芷顏與江雨樓私會之地。
那天正是他們倆約定好相見的日子。
左意平以強/暴的手段將人佔有,滿足自己的身心慾望之後,擡掌又要將人給殺死,適時,江雨樓便趕到了,他親眼目睹了那一幕。
“江……樓主?”左意平大驚失色,瞥了一眼花叢當中剛被他玷污過的小尼姑。
江雨樓眸裡一片猩紅,看向因暴力玩弄而暈過去的柒芷顏:“左意平……你……!”
左意平一聲冷笑:“既然你看見了,那便就也再活不得了。”他擡掌欲出。
可頓了片刻,他忽然又放下了手,想到了一個更好的法子,可以除掉江雨樓,讓江家的百年基業毀於一旦,而又可鞏固羅剎門在江湖中的地位。
他不費吹灰之力將毫無武功內力的江雨樓給弄暈,脫了他的衣服,把他和柒芷顏扔在一塊,並殺了柒芷顏,將一切都嫁禍給江雨樓,而自己卻是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走掉,又充當好人將這一切告知婆羅祖剎無念師太的師妹,寂滅大師。
當得知這一切又親眼所見江雨樓醒來凌亂着衣衫抱着柒芷顏喃喃自語不知說些什麼時,寂滅大師眼看着自己最疼愛的小弟子遭到如此譭譽慘死,怒極悲極之下,無心再往深處追究,便將一切都怪罪到江雨樓身上。
而江雨樓看着自己心愛之人已死也是無力再去挽回反駁,便讓左意平鑽了空子,當場在婆羅祖剎以此爲藉口便號令江湖衆人殺討江雨樓,用來安撫婆羅祖剎。
便是因此,江雨樓因爲一個小尼姑身敗名裂,毀於一旦。
後再從傷痛之中清醒過來時,他已走投無路,那些所謂的名門正派和婆羅祖剎的人到處追殺他,他別無選擇,只能來到與那些名門正派行事曆來所相悖的明宮求助,世人眼中的邪魔外教。
這一切的真正知情者,除了左意平、江雨樓還有一個就是宮弦月了,無念師太圓寂之日,她正趕馬前往西寧古村打聽天香草的下落,經過此處碰巧遇上這事,恰就化作了一名小廝混入拜了人家師太一拜。
畢竟,那無念師太當年還曾替她明宮說上一兩句好話,沒對他們痛下殺手,趕緊滅絕呢。
這點恩情宮弦月她還記得,她向來是,傷她的人她會千倍萬倍的要那人償還,於她有恩的人,她亦會必報。
不過,這一切,須得建立在不破壞她要爲他夜哥哥所做的事情之上。
方抽回神來,宮弦月撩起裙襬走下了高臺,站在江雨樓身側,望向宮殿外清冷的月夜,開口道:“江樓主放心,最遲明夜子時,我一定將左意平的項上人頭完完整整的帶到你的面前!”
江雨樓淡聲答謝,宮弦月卻是擺手回過:“不必,你我各有所求,如此只是兩不相欠,何來謝字?”
“對了……”她轉過頭:“天色不早了,江樓主也還是早些休息吧,我已給你安排了住處,碧雲小苑就在月湖軒附近,以後夜哥哥有什麼事,也方便你可第一時間趕到,那就是你以後在明宮的住處了,我命人按你的喜好所修葺的,還望江樓主會喜歡。”她斂了鋒芒,和顏悅色。
“帶我去吧。”江雨樓已目空一切,不露辭色。
明日,明日,芷顏我便可爲你報仇。
宮弦月點頭:“好,江樓主這邊請。”她爲他引路帶到碧雲小苑後,自己也回了月湖軒去。
緋晨一直守在屋外,見宮弦月來了,便微微頷首說道:“小宮主,大宮主他已經睡下了。”
“嗯。”宮弦月輕聲應了句,又道:“你也回去休息吧。”
緋晨點點頭:“是。”便轉身離開了月湖軒。
月湖軒乃是臨水而建,四面拂柳,花樹搖曳,清幽淡雅。
屋前一汪清清碧水湖,有涼亭美景,清風明月,湖水漣漪,波光粼粼。屋後一大片百花盛開,明媚嬌豔,偶有早起的鳥鳴聲此起彼伏,好不熱鬧。
宮弦月輕聲輕腳的推門入了屋,鑽到牀榻上溫暖的被窩裡去,在她闔目之後,羽夜卻是忽的睜開了眼,看了看懷裡的人又將她抱緊幾分,宮弦月便臥在羽夜的懷裡一夜好眠。
清晨醒來,陽光明媚,傾斜而下,滿屋暖意。
一睜開眼,便就看見她夜哥哥那張生的在她心中再好看不過的臉近在咫尺。
宮弦月擡手去摸了一摸,她感嘆,聲音還有些懶洋洋的:“能夠這樣一早醒來就看到夜哥哥真好!”
羽夜將那雙手捧在掌心間,低頭輕輕對它呵了口氣,笑意溫柔:“阿弦喜歡,那我便每日清晨都這樣看着阿弦醒來。”
宮弦月開心的直點頭叫好,好一會才從被窩裡懶出來。
羽夜給她穿衣服,挑了一件冰藍色的十二破留仙裙,爲她繫好衣帶,穿上鞋,又抱着阿弦去了梳妝檯前,對着鏡子給她一絲一縷的梳好三千如瀑的髮絲,最後,綴上一串白色的細羽作爲裝飾。
鏡裡的人,嬌俏豔絕,不可方物。
而後,他低頭輕輕趴在阿弦的肩上,看着對面鏡子裡的阿弦,很滿意自己的手筆,柔聲讚歎道:“阿弦真美。”
宮弦月笑靨如花,回頭,用自己秀挺的鼻尖抵上羽夜的,磨蹭了會,嬌嗔道:“夜哥哥竟會說些哄人的話。”
羽夜不以爲然,撓了撓頭,悶悶的:“我明明說的是實話。”
宮弦月捂着脣偷笑,而下一秒卻就正經了神色對羽夜說:“夜哥哥,阿弦今日還有一件事要去做,這便就要走了,今日怕是不能再陪着夜哥哥了。”
“你又要走了?”羽夜垂下眼眸,長長的睫毛像一把羽扇,輕輕掃過之下白淨的臉龐,神色黯淡了幾分,他低聲挽留:“不去可以嗎?”
“或者讓我同阿弦一道。”
“嗯…”宮弦月堅決搖頭,羽夜爲她承受、失去的太多了,她是決不會再讓他以身犯險了的。
她緊抿了抿脣,用額頭抵在羽夜如畫的眉間:“不行!夜哥哥絕對不能去,但是我答應人家的事就一定要做到的。”末了,她又雙手捧過羽夜的臉頰在掌間,莞爾一笑:“夜哥哥,不是從小就教我這般嘛?做人要言而有信!”
“你放心這次我很快就會回來的。”
羽夜緩緩放開手,別過臉去輕輕開口:“嗯,阿弦有阿弦的自由,阿弦要做什麼?要去哪裡?我都不會阻攔,只要阿弦你開心樂意便好。”
他徹底鬆開了阿弦的手,默然片刻,擡眸含笑:“反正我會一直在阿弦出走的地方等阿弦回來的。”聲音很輕,諾言卻重。
宮弦月忽然一把抱緊了羽夜,將腦袋搭在他寬實的肩上,不再言語,他是懂她的,她知道。
待到餘溫散盡,她起身離開,毅然決絕,沒有回頭,踏出了月湖軒。
羽夜也隨着她出了屋,在月湖軒的涼亭中,望着阿弦的背影許久許久……
阿弦的羽翼正成長的愈發豐滿,而他的卻在一天天凋零,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他的一雙手再無力護得阿弦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