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上,數十匹快馬,疾馳而來。煙塵瀰漫而馬嘶悽切,一匹馬倏然屈前腿栽倒於地,隨着悲嘶之聲,馬上騎者急縱而起,雖堪堪避過被馬壓於地的厄運,落地時,卻也連續踉蹌幾步,險險立足不住。
衆人紛紛勒馬停步,這一馳一停之間,又有數匹馬先後摔倒於地。一衆騎者,縱然馬兒未倒,也大多先一步躍下馬來,以防馬失前蹄,弄出狼狽之象來。
既然下了馬,便有人拭汗,有人喘息,有人腿軟,有人撫腰,一時間還能精神站立的真沒幾個。
便是修羅教裡挑出來的高手,也經不起這樣沒日沒夜不眠不休地拼命趕路,幾天來就連吃喝都是在馬上,就着水囊和粗硬的口糧隨便解決,再這麼下去,只怕還沒到落鳳嶺,他們自己就先累癱了。
凌霄因是年輕弟子之中較出衆的一個,又跟了傅漢卿許久,被莫離認爲是比較可信之人,此番也被派同行,且是一衆弟子中的一個小頭目。
因爲他與傅漢卿走得近,知道教主的性子好,就算再怎麼焦慮也斷不會拿大家來出氣,所以就敢攔在傅漢卿馬前,坦然說:“教主,馬多是不行了,人也快累倒了,要再不歇一會兒,怕是不成了。”
唯一還能氣定神閒坐在馬上的狄一,看着傅漢卿,神情也略有憂色。
傅漢卿的武功是恢復了,但他那已經被毀掉的健康卻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樣的日夜奔馳,拼力趕路,對身體的傷害尤其嚴重。
這一路上,每每聽他怒力忍耐,卻終還是無法控制得發出悶咳聲,狄一就覺得難受。
他知道傅漢卿是不怕痛的人,便是身體有不適,也可以一語不發當作沒事一般承受下來。因着傅漢卿一直只趕路,從未有一字提及自己的不舒服,狄一反而更加擔心。
此刻一身的風塵,滿臉的灰,連傅漢卿的臉色到底如何都看不清,只是那眼睛裡滿布的血絲甚是叫人驚心。
“欲速則不達,反正落鳳嶺已經不遠了,還是先歇歇吧。”憑良心說,無論對修羅諸王,還是對狄九,狄一都沒什麼好感,這一路相陪,不過是看在傅漢卿的情面上罷了。只要能儘量保着傅漢卿身體不受什麼傷害,會不會遲到一步,害死無數人,他也就懶得考慮了。
雖然明白狄一的心思,但看看眼前情形,傅漢卿也知道再這樣趕路下去有害無益,只得翻身下馬,輕聲說:“那就歇一會。”
這一開口,聲音竟是嘶啞得厲害。
凌霄忙解了水囊遞過去,傅漢卿接過來喝了一大口,這才覺得深深的疲憊。
這一路疾馳,只顧着趕路,旁的事卻也都不覺得。到如今鬆口氣,下了馬,才驚覺四肢百骸都隱隱痠痛,彷彿連再多站一會都是極艱難之事。
傅漢卿自然不象別的武林高手那般愛面子,喜歡硬撐,此刻趕緊找棵路邊的大樹,把背一靠,整個人便極其沒有形象地滑坐了下去。看他這般疲態盡露,狄一微微皺了皺眉頭,想起以前的那個傅漢卿。
到底還是忍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
站在傅漢卿身邊的凌霄遊目四望,見同行的一衆弟子在聽到傅漢卿那句話之後,全都如獲大赦,東倒西歪地癱了一地,自己便也在傅漢卿身旁席地坐了下來。
因爲和傅漢卿很熟,也就不怎麼講規矩,小聲問:“教主,諸王之中,真的有叛徒嗎?到底是誰啊?”
傅漢卿很疲憊地搖搖頭:“我只是推測,並沒有任何實際證據,不好說什麼。”
凌霄再四下看看,見別處的弟子全都極爲疲憊,沒空注意這邊,越發壓低了聲音:“教主你的推測是什麼,就告訴我吧,我保證不跟別人說。”
這些天悶聲不響地趕路,凌霄被這個悶葫蘆給逼得難受,此刻仗着瞭解傅漢卿的性子,知道自己不用擔心被殺人滅口,也不用害怕被處上下不分的罪名,這話居然問得頗爲理所當然。
傅漢卿本來不想說這種純屬推測的話,但見凌霄這樣滿眼期待地望着他,他又是不太會拒絕別人的性子,最後嘆口氣道:“我想,那個內奸應該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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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一劍,如自天外而來,轉眼已至狄九後心。
蕭傷以及其他四部高手都在瑤光和碧落身後掠陣,因爲四人都在方寸之地,須臾之間以性命相搏,距離未曾拉開,一衆觀戰者的目光多被瑤光和碧落擋住,在她們身前的狄九,以及狄九身後的夜叉到底在這瞬息之間,出了何等險招奇招,根本無法看清。便是以蕭傷的目力,也不能在如此瞬息之間,把握到整個局面的變化。
他只看到,那一刻,狄九及時反手一劍,架住了夜叉的寶劍。
雙劍交擊之聲,竟極之悅耳。
看來雙劍只交一擊,其實在交睫間,兩把劍已從各個角度,交擊幾十次,因爲相距時間太短,幾十次交擊,聽來竟只有一記擊劍聲。
而這幾十次交擊,劍上所綻放的燦然華光,幾乎耀花了所有人的眼,便是蕭傷也再難看清諸人動作了。
他只是奇怪,爲什麼夜叉在狄九與碧落瑤光激戰時出劍,仍會被狄九格擋開來,爲什麼在夜叉的全力攻擊之下,狄九可以仍有餘力應付瑤光和碧落,爲什麼夜叉一劍不成,沒有立刻抽身遠退,此刻與狄九戰至一處,竟令得瑤光的暗器也不好發出來了。
電光火石之間,戰場上種種險況已是連番變化,蕭傷要聚精會神關注戰局,那些心頭的隱隱疑團也只是一閃而過,根本無法定下心去細細思量。
他一直袖手在旁,不是偷懶佔便宜,而是必須爲其他人掠陣,提防那個至今未見蹤影的不動明王。
果然,眼前狄九的局面已是險之又險,在瑤光與碧落身後忽然炸起一道疾電,一人自地底破土而出,全身都化作劍光,疾襲向碧落。
蕭傷朗聲一笑:“來得正好。”聲猶在耳,人已飛撲而出。金翅大鵬王,垂翼三百里,他的輕功是諸王之中最好的一個,但即使如此,也很難在撲到之前就阻住那極冷極銳的一劍。不過,他一點也不着急,因爲,以三打一的碧落,有足夠的時間和力量,輕易躲過這一劍。
然而,就在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極劇烈地跳了一下,他聽到,山頂狂風之中,彷彿有什麼極微極小卻應該是極恐怖極可怕的聲音響了起來。
他甚至來不及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那種無數次死裡逃生,無數次生死血戰中積累出來的奇異直覺和經驗已經讓身子在空中硬生生向旁偏移出三尺,雙手按在胸前一撕一展,整個外袍一分爲二,被他掄着向外揮去。
耳旁慘叫之聲乍起,左肩一涼一麻然後便是刺骨奇痛和刺鼻的焦爛味道。
幸得他輕功絕佳,處此逆境,尤能輕鬆自空中翻身,飄然後退,掠至山頂巨樹之上。
注目下方,驚見那冰冷的劍鋒輕易地自碧落後背穿胸而過,執劍的男子,有着與狄九完全相同的相貌。他不是明王,而是狄三。
狄九左手把夜叉擊得遠遠飄退,右掌雷霆般擊向瑤光。本來身形飄逸自如似行雲流水的瑤光,卻動作緩慢拙劣,只堪堪來得及把琴向前一迎,瑤琴盡碎而虎口皆裂,一口鮮血竟噴得漫天都是。
在前方,四部高手中,除夜叉的冥軍全都神色冷漠地手持毒筒四下站立,其他人人大都全身染滿毒水,掙扎哀呼着滿地亂滾。各部人手,都只有二三人因傷勢較輕,三部可得餘生者不過七八人,正負傷勉力向四下退開。
蕭傷只來得及喝一句:“削掉中毒的……”話還未盡,藉着狄九一擲之力,夜叉已到眼前,人猶未至,森森劍氣,映得人眉目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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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叉王?”凌霄愣了一下,然後才笑道“果然被猜對了,就是她沒錯了。諸王裡只有她對教主最不好,也只有她,一直主張全力向狄九報復,原來是唯恐天下不亂,想乘機算計大家。”
傅漢卿搖搖頭:“我懷疑她的原因與此無關。她是殺手,生性就冷僻,與我相處得也少,她對我冷冰冰是理所當然的,如果象瑤光那樣待我好,倒是反常之事了。就是極力主張報仇之事,也與她一向的習性爲人相符。做爲殺手,她最擅長的手段,本來就是殺戮。”
“那爲什麼教主懷疑他?”凌霄愕然問。
“因爲你們的教主給修羅教帶來了太多改變,修羅教上上下下得了許多好處,只有她和冥軍在這種變化裡,感到地位日漸低下。”狄一也走到二人身旁,淡淡解說。
傅漢卿點點頭。
在他看來,修羅都就是個極大的黑社會組織,而冥軍就是組織裡最強大無情有效率的打手團。隨着組織漸漸洗白,非法的生意做得少了,在制度內的正當生意越來越多,漸漸迎合社會主流的價值觀,在組織內,商業人才,管理人才,公關人才,甚至處理各方法律問題的人才都會日益重要起來,而原來的打手,卻漸漸沒落,被人遺忘了。
本來修羅教舉世皆敵,擁有強大戰力的冥軍地位舉足輕重。諸王裡,夜叉可以肆意而行,可以經常不理總壇的招喚,這都和她的地位有直接的關係。
可是,到後來,傅漢卿讓各國都先後接受修羅教,教派的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財源滾滾而來,官府都肯同他們合作,盡力扶持他們,而正道在吃了許多虧之後,漸漸就忍氣吞聲,不敢有什麼動作了。
在這個時候,除了身負傳承守護之職地位超然的天龍八部衆外,能探聽消息的風信子,可以接近各國權貴的美女美男,甚至碧落那些擁有極好醫藥毒物知識的弟子們,都可以用他們各自的方式爲修羅教爭取利益,擴大勢力。
獨獨夜叉手下的冥軍,沒有了用武之地。
不但不能爲神教做什麼大的貢獻,反而要神教拿出大筆銀子來養。又獨屬夜叉一人,不受教內節制。這種現象,自然在教內要漸漸引人閒話的。
蕭傷的風信子,瑤光的那些深通媚術的弟子,和碧落的徒弟們,即使拋開神教,也有自己的收入來源。
可是夜叉的冥軍,做爲殺手,必須得到極豐厚的財物才能對得起他們付出的生命和忠誠。他們平時的訓練,武器的保養,身份的隱匿,日常的起居,都需要大量財力。殺手是很貴,很難養的。偏偏他們又不是江湖上那些普通的殺手集團。他們只會殺人,不會拉生意,不懂如何賺錢供應自己的支出。
幾百年了,他們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們爲神教出生入死,神教供應他們一切,而現在,一切開始改變。如果一整年冥軍都難得出動一次的話,教內又還有多少人看到冥軍支用的大筆費用後,能不出微詞呢。
夜叉地位在教內的下跌雖然並不明顯,到底還是露出跡象來了。
當日,爲了支持傅漢卿暫不報仇的決定,瑤光可以用強硬的態度來反對夜叉的意見。
後來,以前總是行蹤難覓的夜叉,也越來越願意留在總壇,這一切都顯示出夜叉與冥軍正在喪失教內舉足輕重的地位,雖然表面上她的態度仍然冰冷不通人情,但在實際行事上,已是越來越多地妥協了。
“我猜出有內奸後,並沒回想他們的平時誰的言行疑點最多,我只是仔細分析,眼前的教內的現狀,對誰最不利,而在混戰殺伐之後,誰得利最多。”
凌霄認真地想了想,臉上露出明悟之色,張張嘴,卻又沒有說話。
修羅教越是天下太平,蒸蒸日上,夜叉的處境就越是尷尬,而教中越是有最危險可怕的強敵,夜叉和她的冥軍,地位就越是重要。
“是我的錯。”傅漢卿悶悶說道:“我本應該看得再深些,再遠些,而不是滿足於看到什麼就應付什麼解決什麼。這麼多年,我只看到表面的太平,卻沒注意到夜叉受到的壓力。我沒有看穿隱患的敏銳,忘記了應該思索打算長遠。修羅教的教主,不應該是像我這樣笨……”
“誰說你笨的!”凌霄氣惱地大叫起來:“你是人不是神!誰能替全天下的人都考慮周到?你……”
他激動地想要和傅漢卿分辨他爲修羅教做的已經是那樣多,卻注意到四面八方都是愕然望來的目光,話便堵在了喉嚨裡。
狄一隻笑笑,輕輕拍拍傅漢卿的肩:“一切目前還是推測,說不定只是你多慮呢?”
傅漢卿苦笑一下:“我也希望是我猜錯了。”他站起身,遙望前方:“我們繼續趕路。”
凌霄嚇一跳:“可是馬都跑不動了。”
“路不遠了,不用馬。我和狄一用輕功趕去,你們休息一會,有了精神再跟上來。”
狄一略一皺眉,低聲道:“你的身體……”
“我沒事。我現在就是停下來,也沒法安心休息。”
狄一無奈點頭:“好,那我們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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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狄三破土攻出一劍,蕭傷遙遙撲來的那一刻,異變倏生。
正與狄九激戰的夜叉,左手幾不可查覺得微微拂動,兩縷指風悄悄彈了出去。
同時借狄九一擲之力,向外疾飛而去。
這兩道指風並不強勁,基本上並沒有太強的殺傷力。
但一道正好擊到瑤光的氣海穴,一道則輕輕滑過碧落的笑腰穴。
瑤光碧落二人都是頂尖高手,本也不是那樣容易被偷襲的。同蕭傷一樣,她們都有千萬次血戰後得來的強大感知能力,對於危機和殺氣,感覺遠比旁人敏銳。
但此時同狄九戰在一處,狄九那浩大瘋狂的殺氣,悄然掩住了夜叉的惡意殺機。每一次招式應對之間,都有生死之危,她們根本無法在瞬息間判斷出殺氣與危機的來處有所不同。
而且四人纏戰在一處,距離得太近,二人又都全力注意狄九,根本無法防備夜叉的指風。
氣海穴被勁氣悄悄觸了一下,帶來的結果不過是身上的真氣略略一窒,這只是一個極短的瞬間,轉眼就能恢復。然而,就在這一瞬,狄九一掌擊到胸前,瑤光唯一能做的,只是舉起瑤琴,堪堪一擋,然後,被這一掌生生震得脅碎骨折,鮮血狂噴。
碧落的笑腰穴也同樣只被輕輕碰了一下,根本沒有被制,不會狂笑不停,但本來無比靈動的身形卻略略一滯。本來她已聽到了身後的破空劍氣,正要旋舞飄讓開來,卻因這時間極短的一窒一僵,只覺後背前胸同時一涼一痛,然後整個人被一股大力衝得猛向前撞去。
而與此同時,站在蕭傷身後的幾個手握毒筒的冥軍,忽然舉起毒筒,按動機關,向四下飛射。
冥軍共有十人,其中八人,同時對半空中的蕭傷噴毒,另外兩人,同時向左右方向用毒液四掃。
因爲距離太近,因爲防備不及,諸部弟子中最精銳的高手,大多根本來不及還手就中毒倒地。僅有幾個人勉強負傷逃開。
就連飛躍在半空的蕭傷,空有驚世身手,對於身後自己人在極近距離內的偷襲和那速度極快,範圍極廣,殺傷力極大的毒液,也無法完全避過,他只來得及脫衣掃開大部分毒水,但肩上還是被毒液射中,堪堪飛退到樹頂,夜叉的劍就已經逼向了他。
已經受傷中毒,手下也幾乎損失怠盡的蕭傷又還有多大力量,可以應付夜叉的劍,冥軍的毒呢?
前一刻,蕭傷微笑,然後裝模作樣地嘆氣,覺得勝算在握。
後一刻,狄九這般冷肅之人,也不由淡淡一笑,以爲勝算已經真的在握了。
在這場戰鬥中,夜叉站在他這一邊。
落鳳坡那邊,那些混在正道中人的瑤光蕭傷的手下,會被夜叉的冥軍利用毒筒,在一瞬間全部格殺掉。
正道人士在激憤如狂下將會被夜叉派去的殺手引去對付修羅教的主力高手。
蕭傷派駐各個位置,觀察掌控全局的風信子,全被夜叉的人,靜悄悄地處理掉了。
而在追月峰這裡,戰局已定,勝負已分,就是大羅神仙,也救不了這一干人的性命了。
所以,狄九微笑!
就象他剛纔對瑤光說的那樣。
這世上,總有各種意外會發生。任何人隨時可以去出賣別人,自然也隨時會被其他人出賣,想來他們也沒什麼好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