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何必,我何苦?”
驚慌過,悲傷過,蕭曉月終於知道了怒!“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明白!”
方輕塵的聲音清淡飄忽。
“我明白。”
不不不,你不明白!你若明白,不會這樣血淋淋撕裂別人的傷口!
你懂什麼?你是光芒四射的傳奇英雄,自然看不起我這樣傾了心舍了命不顧一切的愛。你和哥哥一樣,眼裡都是家國大事,怎麼會懂得我爲何珍愛這種寧可捨棄了一切也要相伴相隨的感情?
她愛他,他也愛她,只不過,他愛她,遠遠不如她愛他。然而,縱然已經是明知如此,她依然愛他啊!要她割捨了他,是要她割了自己的心,舍了自己的魂。就算沒有家國,沒有天下,沒有大局,沒有所有人的期盼……她還是舍不下他啊!
她愛他,所以她纔會恨他。她恨他所以她纔會那樣擺出絕情的姿態,不肯原諒。可是,那是因爲她愛他啊。她愛他,所以在那個別院之中,她纔會在方輕塵那樣隨意一句輕輕試探下,丟盔卸甲,潰不成軍。
她愛他,所以她同他並肩在大營前共對刀叢槍林,她恨他,所以半個楚國都在爲這場結束內戰的婚事而歡喜時,她卻夜夜不能安枕。
她知道,她舍不下他,最終,她會成爲他的妻。所以她努力刻意不再多想,刻意將所有的排斥,所有的心神不寧,都歸於女兒家自然的羞澀和緊張。沒有人再對她提起過一句當日背棄之事,偏偏他要一語點破,撕開所有遮掩!真相觸目驚心,叫她怎能面對。
原來,她一直一直,不曾忘記那一場背叛!原來,她一直一直,想着念着,其實他愛她,遠遠不如她愛他。縱然已經可以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你懂什麼!你是男人,是英雄,是強者……你怎麼會懂得暗夜裡孤單一個,從自己最心愛的人指揮的追捕中逃生,是怎樣的痛楚,你怎能明白,讓自己最信任最重視願意爲他捨棄一切的人出賣,是怎樣的感覺!背叛之後,再看着自己最愛的人痛苦莫名地在自己面前懺悔,每次看到你最愛的人都會想到背叛,每次想到背叛卻又想起背叛你的仍然是你最愛的人……
不不不,你不懂。你若是懂,怎麼能一定要我去看!
孤立長街,她終於掩面痛哭!
黑暗的街道深處,忽有一道人影直衝過來,對着方輕塵舉手就是一拳。
方輕塵視而不見,動也懶得動。
趙忘塵驚慌地飛撲過去,一把將人抱住:“阿虎,別惹禍!”
憨直的少年拼力掙扎:“放開我!我要教訓這個傢伙!”
趙忘塵心中叫苦,我放開了,被教訓的可就是你了吧!
“阿虎,別在這裡鬧。小姐是快出嫁的人了,現在她在這裡哭,叫人看見,象什麼樣子?你要把事情鬧大了,小姐的清譽怎麼辦?”
提起蕭曉月,衝動的少年果然冷靜下來,惡狠狠瞪了方輕塵一眼,低下頭去勸蕭曉月。
趙忘塵暗中鬆一口氣,再次死命扯着方輕塵要離開。
這一次,方輕塵居然一扯就動,一語不發地容忍自己被他拉走。
趙忘塵咬牙切齒,居然拖着方輕塵連轉了兩條街,確信蕭曉月聽不到聲音了,才甩手回身,恨恨地問:“爲什麼?你爲什麼忽然要說那種話?”
熱血義憤之下,他打抱不平,把對方輕塵的尊重崇拜都扔到了九霄雲外。
“我說的,不過是事實。”方輕塵不見怒色,聲音冰冷得有些單調。
“是事實又怎麼樣?天下人誰不知道那是事實?可是誰也不會去提去說!蕭小姐自己都不願意再想這些舊事!”
“她放不下。”
“她是放不下,她放不下卓子云!誰這輩子活着能沒有一點遺憾?她這樣選擇有什麼不好?更何況,現在他們的婚事,代表着蕭卓兩家的融合,關係着大楚國無數百姓的禍福……”
“爲着天下,就一定是該委屈自己嗎?”方輕塵的聲音還是平淡,帶着一點詭異的好奇。
趙忘塵憤怒已極,吼叫起來:“爲了天下,委屈自己一點,又怎麼樣!”
冷月從雲層中破出一瞬,正照亮方輕塵奇異古怪的臉色。
再次籠罩的黑暗裡,方輕塵漠然道:“是啊,又怎麼樣?”
趙忘塵氣得都喘起來了:“他們本來就有真情在,一切都可以很好。就算蕭小姐心裡有些不安定,時候長了,也可以淡忘。你卻偏偏要提起來,偏偏要讓她不快活,爲什麼?”
方輕塵終於笑了,語調冷酷而涼薄:“我自己不快活,憑什麼要讓別人快活?”
趙忘塵目瞪口呆望着他:“當初是你勸蕭曉月原諒卓子云的……”
“因爲當時她有用。現在,無論她愛不愛卓子云,願不願嫁卓子云,最終蕭遠楓和卓凌雲一定會促成這場婚事,哪怕是用強。所以,現在,她的心情想法,已經沒什麼要緊。”
“你,你……”趙忘塵情不自禁後退兩步:“你還是不是天下人說的那個忠義無雙,仁厚寬和的鎮國方侯?”
方輕塵笑出聲來:“天下人喜歡造哪種他們自己需要的英雄幻象,我管不着。我裝聖人實在裝得很累。”
趙忘塵臉色蒼白:“你,你就不怕被揭穿……”
方輕塵幾乎想要大笑:“揭穿?誰揭穿?你以爲我會那麼不小心麼。今夜知道這件事的,只有你們三個。事關蕭曉月的閨譽,此事一旦傳開,沒有人會同情她,只會責難她不識大體,不肯爲天下犧牲。所以他們兩個是一個字都不會對人說,而你呢?你打算自己滿世界去傳揚?你以爲會有人相信你說的話!”
趙忘塵雙手握拳,良久才問:“你……都是假的嗎?那些敬重你,愛戴你的人,都是被你騙了嗎?你的英雄了得,你的忠君愛國……你……你對那些隨時肯爲你死的人,是不是也象對蕭小姐一樣,根本不在意,利用完就拋棄,高興起來還要踩上兩腳!”
他的聲音幾乎是顫抖的,到最後已語不成聲,嘶聲問:“是不是?!”
那高高在上的人忽然俯身下來,將臉湊在他的眼前。離得這麼近,黑夜中,他也可以辨認出他的臉上,已經重又浮現平時那種溫和儒雅,卻沒有溫度的笑容。
他伸出一隻手,極輕極柔地在他肩頭拍了兩下。
“是。”
趙忘塵始而一震,復而全身僵木。然後,前方的那人輕輕一笑,轉身離去。黑暗裡,那一抹漸漸遠去的白,刺眼刺心。
夜風拂體生寒,一朵小而飄零的花,輕盈地在眼前飛舞。趙忘塵無意識地伸手托住飛花,只覺那柔軟花瓣間,彷彿還帶着那人的體溫。
最初,那人在樹下花間飲酒,不知有幾許落花在身,在他起身一路行走時,羣花紛紛飄墜,獨這小小一朵,不經意間粘在袖子裡,竟是一直沒落出來。直到剛纔那人擡手拍他的肩頭,花兒才飄飄落在少年的肩上,轉眼被夜風吹起。
低頭定定看了花瓣良久,少年紅着眼,咬着牙,一張手,看着花落塵埃,然後一腳重重踏下。
所有的美麗,轉眼染盡骯髒污泥。
方輕塵!他果然,不是一個好人!
——————————
繼趙忘塵之後,阿虎成了第二個膽敢闖進方輕塵房間的人。
少年的臉色一片鐵青,怒視方輕塵:“小姐昨晚哭了一夜,白天關了門不見人。幸好要成親了,卓子云和她不能見面,我又用她怕羞替她擋了很多人,可是再這樣下去,就瞞不住了!”
方輕塵漫不經心問:“那又如何?”
“小姐本來很快活,你卻害她成了這樣!你若不解決這件事情,讓她重新高興起來,我不管你是什麼人,總要和你拼命!”
方輕塵也不笑他大言不慚,只淡淡說:“她自己自欺欺人,我不過是讓她不能再繼續騙自己而已。”
“她自欺是她願意,與你何干?”性情憨直的少年,怒視着與平凡的他有如天地之別的男子:“那對她好,對蕭卓兩家好,對天下人都好!你何苦讓她不快活?她現在還能有別的路走嗎?”
“那麼,這樣,對你好嗎?”方輕塵微笑,神情邪惡如同引誘凡人的魔鬼:“你就歡喜嗎?”
少年平靜地回答:“她好,我就好。她歡喜,我便歡喜了。”
那許許多多旁人以爲極複雜極微妙,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就這樣平平一句,已經說完。
方輕塵怔了怔,望望他,忽地輕輕一嘆。
無所求,所以沒有求不得之苦。不在意回報,所以纔可以傾力至此。如此一個平凡的少年,纔是真正知情懂愛之人吧。
可惜他是方輕塵,他生性冷酷自私,他苛求太多,所以他貪嗔愛恨求而不得,不得不品嚐這人間七苦。
在那個夜晚,在他心境最黯淡之際,那樣一個迷亂的待嫁新娘,撞到眼前,生生挑起他所有的惡意和冷酷。
爲什麼當時忽然再不想控制私心裡的黑暗冷漠?
一世又一世,我絕然而去,而天下人,卻更多地只是選擇去妥協去遺忘,去珍惜眼前所有的,然後,一生一世,至少也會有表面的快樂和美。
爲什麼?明明心不甘,意難平,明明在月色下,有一雙悲傷的眼眸,爲什麼,還要去稀罕那樣的“美好姻緣”?
說穿了,他只是見不得旁人好罷了。
自己求而不得,所以見不得旁人擁有。
他微微一笑,眼神倏然遙遠,站起了身,看也不看阿虎一眼,就走了出去。
阿虎衝過去攔他:“你去哪,你還沒有答應我……”
“想幫蕭曉月就給我閃開。”
阿虎一怔,向側讓開了一步。看他徑自行出好幾步,纔回過神,緊跟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