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勁節本來是有點戲弄狄三的意思,免得這傢伙自以爲天下就他聰明。但看他憤然而起,想想他這兩天受的罪,不免心又軟了。
這個人,畢竟爲阿漢付出了許多,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人家一片心意就想救阿漢,自己幫不上忙也就罷了,何必還這麼擠兌人家。
他略生愧意,心念一動,又想起一事,最終在心頭悄然一嘆,也不等狄三把話說下去,伸手輕輕拍拍他:“罷了罷了,其實不用說,我也知道,我們縱然不是友,也不會是敵,何必這般針鋒相對。你要見他,我讓你見就是。”
他一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又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倒讓狄三無所適從了,只覺得風勁節的笑容無比詭詐。
“好了,別亂猜。見的就是你推測的人。只是,他現在剛剛見到盧夫人,我們就別去擾他們了,給他們一點時間獨處吧。乘這機會,我仔細給你看看傷。”一枚銀針悄然從袖底劃落到指間,風勁節又笑吟吟道:“我的醫術很不錯啊,碰上我,算是你的運氣了。”
他忽然間這麼好說話,反而把狄三搞得一顆心七上八下。
聽這語氣,那個人是盧東籬,見到了盧東籬……他也許很快就能找到風勁節了。雖說這也確實是他幹冒奇險,捅穿此事的目的,但是,這人答應得也太快了吧?
就憑他幾句無憑無據的推測,便立時承認。這樣天大的機密,原來這麼容易詐出來的嗎?
他心裡越是沒底,風勁節就越是笑得輕鬆。一根明晃晃的針夾在指間晃來晃去,晃得狄三眼花,越發胡思亂想起來,偏偏受盡酷刑的身體已經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也只能由着別人隨意擺弄了。
……
盧東籬在蘇婉貞的牀前,不知道已經守候了多久。
遠方傳來雞鳴之聲,他聽不見,窗外漸有晨光明亮,他看不見。
他的世界,只有這小小的房間,只有他久別重逢的妻兒。
他可以摸到他的妻子,可以握住她的手,可以勉強分辨出她一動不動,昏迷不醒的身形,可是,他看不見她的面容可曾憔悴消瘦,看不到她的頭上究竟多了幾許白髮。
依偎在她身邊的,是他們的孩子。他已經長了這麼大,這麼大。上一次,他還可以被他雙手捧起,而如今,這孩子努力蜷縮成一團,卻也只能將頭埋進母親的懷裡。
她是他的妻,卻不曾享過一日官太太的富貴尊榮,只是一個人孤伶伶地度過日日夜夜。
她總是在等他。等着他四方奔走,看顧百姓,等着他挑燈施政,批閱公文,等着他千里赴邊,數載一歸。
她是他的妻,她從不曾對他有過一句怨言。在他僕僕風塵四方奔走時,她只是親手替他做羹湯,熱了又熱,等着他披星戴月,深夜歸還。在他夜夜對孤燈時,她只是悄無聲息地,替他披一件衣裳,剪兩次燭花,在他擡頭時,給他一個溫婉的笑容。
在他無情遠去時,她只是拖着懷孕的身子,微笑着送他一程又一程,然後,數載家書,永遠只問飢寒,只報喜訊,萬里遙寄,永遠是她親手縫製的衣裳,一針一線納好的布鞋。
朦朦血色中,盧東籬握着蘇婉貞的手。聽着她和孩子的輕輕的呼吸聲。
婉貞……一直一直,是你在等我,是我在負你。
我能爲你做些什麼?除了這樣守着你,握着你的手,靜靜等你醒來,我還能爲你做些什麼?
不夠!還不夠啊!
他想要看她,他想要看她的眉眼,看她的神情,看她的笑,看她的鬢髮,可是天地寂寂,只有一片血色。
他想要喚她,想要叫她的名字,想要對她說,婉貞,婉貞,此生此世,我負你良多。
可是,他看不見,他說不出。他只能這樣茫然無助地坐着,不知道妻子醒來後,自己又能如何令她展顏。
從來沒有哪一刻,他如此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廢物,一個其實再沒有任何能力,存在着,其實也沒有絲毫意義的人。
那個讀聖賢書,志在天下的少年,那個趙國史上最年少的探花郎,那個爲百姓日夜奔忙的官員,那個定遠關頭,指揮殺伐的大帥,都似乎已經是前生夢裡的一個陌生人。現在的他,只能依靠旁人去爲他出生入死,只能仰仗別人去替他籌謀打算。
甚至,連喚一聲妻子的名字,他都已經做不到。
盧東籬怔怔呆坐着。忽然間,他聽到了一個極低極低的聲音。
如果不是這室內太寂靜,也許他根本就沒有機會察覺,那呼吸之間帶出的,幾乎無聲的呼喚。
他慢慢地低頭俯身,順着聲音的來處,將耳到湊到蘇婉貞的耳邊,才隱約聽清了,昏迷中的蘇婉貞,喃喃呼喚的是什麼。
“東籬……”
那聲音軟弱得只要吹口氣,就能散去了。
她沒有醒過來。她只是在呼喚一個名字,張口幾乎無聲,呼喚着那個深深刻在心間,即使神智全失,也無法忘卻的名字。
盧東籬全身僵木,如泥雕木塑一般,他只是呆呆地聽着,聽着他昏迷不醒的妻子,低低囈語着喚他的名。
“東籬……東籬……東籬!”
每一聲相隔,都那麼久長,每一聲喚出,都那樣虛弱,就算是中毒至深,體力耗盡,就算是,每一次叫出同一個名字,都無比艱難緩慢,那個女子,始終在喚他。
多少歲月,多少光陰。白天,她是所有人敬重的忠臣遺孀,一個會走會動的貞潔牌坊。夜晚,她只能抱着不懂事的孩子,一聲聲喚着她那不知在天涯何處飄泊的丈夫,淚溼衣襟。
夜夜如斯,月月如斯,年年如斯。淚流得多了,眼睛漸漸就不好了。心痛得極了,人前卻還要做那從容安詳的賢夫人樣子。
一夜又一夜,她低低喚着他的名字,給自己活下去的勇氣。
東籬!她的丈夫,並沒有死!他還活在遙遠的天之涯,海之角。所以,她也要好好活下去,爲他撫育骨肉,爲他保護家族,不要讓遠方的他聽到任何關於她的不幸消息,不要讓他再要爲她去承受痛苦和負擔。
她沒有醒來,她不知道她所喚的人就在她身邊。她只是習慣地,本能地,呼喚着。在失去了一切神智之後,她的身體,在自動自發地呼喚着。
盧東籬愣愣地聽着,不能動彈,不懂思考。只是眼中溼潤,淚下無聲。
顫抖着,他的嘴脣終於微開,輕輕地喚了一聲:“婉貞!”
他的聲音沙啞生澀,根本不能分辨他叫的到底是什麼,然而,他卻真的喚出來了。
他應和着她,呼喚着她。
“婉貞,婉貞,婉貞……”
一聲又一聲,聲音由艱澀難辯,漸漸清晰明白。
有多少年,他不曾出過聲,有多少年,他不曾正常說過話。所以他的喉嚨過了很久很久,才慢慢適應過來,才慢慢能發出正常的音調來。
然而,他沒有狂喜,沒有快樂,因爲,他根本沒有發現,自己終於再次能說話了。
和她一樣,他叫着她的名字,只是憑着本能,憑着心頭的情與痛。
她在昏迷中喚着他,他在一片血色中喚着她。
昏迷的人,不知道自己無數歲月苦苦呼喚的人就在身旁,也聽不見那人傷心斷腸,一聲聲叫着她的名字。
多少歲月不能正常地說出一個字的人,多少回,多少名字,多少憤悶,多少嘆息,梗在喉頭,卻永遠不能吐出來的人,可以說話了。因爲蘇婉貞,他可以說話了。然而,他卻不知道。
他只是心痛,只是瘋狂地想要回應她的呼喚,所以,他叫出了她的名字,一聲又一聲,而他自己,卻一直一直,沒有察覺。
……
風勁節在狄三身上施的手段讓這個經過無數風波,見過許多奇事的老練人物暗自心驚。
他自己身上的傷自己清楚,這幾天受的酷刑可都是實打實的。那幫大內高手雖說是礙着沒弄明白他的身份,不敢下殺手,沒直接把他廢掉,但這一身的傷勢,絕對是十分可怕的。
然而,風勁節也不過就是在他身上,紮了幾十針,打開幾處較嚴重傷口的包紮,重新上藥,順便再拿了幾粒藥給他吃,加加起來,也就是一兩個時辰的功夫,他卻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身體上痛楚的減低,和力量的恢復。
這種醫術其實就算在江湖上,也只有傳說中所謂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醫才能擁有,而實際上,這種神醫了只存在於傳說,還沒有什麼人真的能見着過。
當然,狄三不知道,風勁節看在阿漢的面子上,給他用的,也確實是遠遠超過這個時代的藥物,效果顯著,本就是理所當然之事。
他是一片好心給這傢伙治傷,好不容易忙完了,一擡頭,卻見狄三目射奇光地瞪着他,那眼神跟一隻飢餓的貓看到一條魚的眼光差不多。
風勁節都不覺打個寒戰,立刻猜出這傢伙,又打上自己醫術的主意了,沒準覺得,自己有本事把阿漢給治醒過來呢?
他是一陣頭疼,又一陣無奈,對於狄三這份心意,他是真正感動的,可是,把阿漢叫醒,讓阿漢的精神傷創,這種事,他這麼友愛的同學又怎麼肯做。
所以趕緊乘着狄三啥話也來不及說的空檔,笑道:“你的傷我看過了,我去瞧瞧你想見的人有沒有空吧。”
也不等狄三再有別的反應,一閃身到了門前,推門就趕緊出去了。
狄三苦笑一聲,想想也許很快就要見到盧東籬了,一來敬他是個忠良,二來,有求於人也不敢託大,伸手扶着牀沿,慢慢坐了起來。因着被風勁節重新治療了一次,這個動作作來,居然也不是特別吃力的,他怔怔坐了一會,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聽到房門聲響,擡頭處,卻是一人行了進來。
……
風勁節到了蘇婉貞的房外,輕輕敲了敲門,沒有立刻聽到迴應,也不急燥,略略再用力些,重新敲門,這時,門內傳來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以及一個略顯艱澀的聲音:“什麼事?”
風勁節全身一震,若不是混亂中,尚顧忌着病弱的蘇婉貞在房內,他幾乎就要一掌把房門震開了。即使如此,他還是毫無顧忌地一把推開門,直衝進去,正好抓住向房門這邊走來的盧東籬,聲音都幾乎顫抖了:“你能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