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謙走出房間,便已經有些不支了。身體是疲憊而虛弱的,心中卻被一種說不出的衝動驅使着,竟似是感覺不到這虛弱無力有多麼嚴重一般。
他伸手扶着牆,依然一步步向外走。
宮人們過來扶他,被他揮手驅開,宮人小心地問他,可要把輪椅推過來,或是要將柺杖替他拿來,他也只淡淡搖搖頭。
他只得一隻手,手上也沒有多大力氣,不管是用輪椅還是柺杖,靠一個人的力量,也難以走出太遠,總是要有人扶,有人推纔好。然而,這個時候,他卻不想身邊有任何閒雜旁人,他甚至連方輕塵和風勁節的陪伴都不需要。
他只是想要,就這樣一直走過去,穿過如許輝煌,如許黑暗,穿過這漫漫的宮禁,去看一看那個人。
走過一重重的殿門,最終走出清華宮的殿閣,他終於支持不住,倚着欄杆,坐了下來。
容謙揮揮手,讓所有擔着心,在不遠不近處追隨觀望的宮人們遠遠退開:“我就是隨便走走,不會有事,你們不用跟着我。宮中到處都有人,我若要有人幫忙時,自己會招呼的。”
宮人們雖然不放心,卻也不敢違逆他,只得應命退了開去。
容謙坐在欄杆上,身子半靠着廊柱,慢慢地歇過一口氣來,重又站起來向前走。
他行走的速度極慢,然而,畢竟一直都是在前進。穿過花徑,行過迴廊,他不得不用一隻手,時時扶着沿途的牆,樹,欄,柱,任何可以幫助他借力穩住身體的東西。
夜已深,星月正明。
月下的花海,安靜美麗。他徐徐穿過整個花園,想着自受傷以來,燕凜曾有多少回陪伴他,在陽光下推着他在花叢中徐行,在月色裡,陪着他,賞花觀月,低低笑語。
多少回,多少次,多少日,多少夜,原來早已數不清楚,記不明白了。
一路走出清華宮,他扶着宮門,大口地喘着氣,擡頭看看月亮,輕輕笑笑。
真是越來越沒有用了,他不過是想要見一見那個人,想要離那人近一些,想要靠着自己的力量,去走近,去伸手,去觸及。僅此而已,卻連這麼簡單的事情,做來都已如此吃力了。
他閉上眼,徐徐調勻呼吸,繼續有些蹣跚地向前走。
偌大皇宮,無數殿閣,皇帝所居的清華宮和皇后所住的甘泉宮,隔着極漫長,極漫長的道路。
樂昌產後虛弱,要來甘泉宮都特意乘輦,容謙卻完全沒有想過,自己應該招來宮中的下人,替自己備馬備轎,推輪椅。
這麼美麗的夜晚,這麼安靜的世界,他只想要一個人走向他,他只想要,安安靜靜地看清很多很多,他以前完全不曾注意的真相。
燕國的宮殿,他比很多人都熟悉,比這宮廷的女主人樂昌,更加熟悉。
許多許多年前,他懷中抱着那襁褓中的孩子,不顧所有人的非議,住在了皇宮之內。一點點時光流逝,他看那嬰兒,慢慢長大,會爬,會走,會說話……記得最早,聽那孩子奶聲奶聲地叫“容相!”
其實咬字並不準,他卻已歡喜地把小小的孩兒在手裡拋起老高再接住,抱在懷裡,放聲大笑。
那麼小的孩子,居然不害怕,不哭泣,反而也在他懷中,咯咯地笑個不停。
一點一點,看他長大啊,慢慢地走穩了路,慢慢地能跳能跑,慢慢地會搖搖擺擺,追在他身後,一聲聲喊:“容相,容相……”
握着他小小的手,教他寫下第一個字,扶着他細弱的胳膊,第一次,助他張開小弓。抱起那小小的身子,放在溫順的小馬背上,輕聲問他,喜不喜歡這份禮物……
點點滴滴,如在昨日,每一幕過往,如今思來,都清晰如畫。
在這座宮廷裡,在這深不見天日,應該永遠陰冷黑暗的地方,他看着他長大,看着那陽光般的孩子,讓整個世界都溫暖如春。
一路上,穿過許多關卡,遇上許多巡哨,容謙地位超然,沒有人敢攔阻他,盤問他。太監宮女侍衛們,無不沿途施禮,很多人看他行走艱難,都試圖過來幫助他,卻又被他微笑着搖頭驅開。
他的心神,在許多許多遙遠的過往歲月中,身體的疲憊,已經不覺得了。
最多也就是走的時間長一點,歇的次數多一些罷了,只要目標一直很明確,就總能走到。那些小事,也就不必計較了。
孩子長大了,國事安定了,朝局平穩了,而後宮中的兇險,終於一一清除了。離開皇宮搬去相府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君主,明明有着千萬的不捨,卻還努力裝懂事扮大人,不肯給他一點困擾,只是在最後,牽着他衣角的小手,卻是遲疑了好一陣子,才很慢很慢地放開了。
那時候,看着那小小的孩兒,低了頭,紅了眼圈,卻又嘴硬地不肯承認在難過,只是一聲聲說,容相你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時,似乎連整顆心都柔軟了。一直都擔心孩子不懂事,聽說他要走會和他鬧彆扭,到最後,幾乎要變成,他自己捨不得離開,要不顧一切留下來了。
容謙輕輕嘆息一聲,望望四周的寂寂宮禁,如果,那一天,沒有搬離皇宮,如果,他一直一直留在這裡,和那個孩子同行同止,同飲同宿,到如今,又會如何呢?
他苦笑着搖搖頭。
不可能啊,皇帝上頭終有一重重禮法管着,他也總要顧着一層層的大局。
最初分離時,他有好長時間,睡不着,總覺得夢中時常有一個孩子在叫他。他走着走着,不自覺就會回頭,總以爲身後有個孩子,邁着小腳一直跟着。府裡有什麼好東西,總是順口讓人留着,心裡想着晚上給燕凜,然後又立刻醒覺,那個孩子已不在他身旁了。處理公務時,沒有人在旁邊吵鬧,他居然無法專心,有了更多的時間,更多的自由,卻並沒有覺得有多逍遙。
用了多久才慢慢適應了一個人冷清的生活,已經記不得了。記得的,只是每回上朝,那孩子快樂的眼神總是望着他,每一次接過窗課,那孩子期待得到誇獎盼望被他認同的眼神,總是讓他心軟。小小的孩兒,已經懂得找層出不窮的藉口,跑出宮到相府做客了。但凡是有貢品送進宮,這個孩子,已急不可待在第一時間挑出最好的一份,送到相府來了。
那個時候,總是說那孩子依賴心太重,雜念太多,太貪玩,太不聽話,太不規矩。然而,每一次小聲訓斥他時,臉上卻總是都帶着笑容,聲音卻總是都溫柔的。
容謙支起身子,繼續往前走。夜風吹到身上,也許很涼,但心中卻感覺不到。
前方的路那麼長,那麼曲折,那麼艱難。而他,終於倦了,累了,不想再繼續抱着熱血熱心去期待了吧。所以,纔開始了那冷漠的謀劃。
冷眼看他悲傷,看他失落,看他惶恐,看他茫然。那個無助的孩子,一聲聲問,容相,我做錯了什麼?看着那個全心全意依戀他的孩子,一個人躲在皇宮的角落,痛哭失聲。
要多狠多狠的心,才能把那樣可愛懂事的孩子,逼到冷心絕情。燕凜的失眠之症,從那時落下了病根,可是,他卻一直不知道。他居然一直以爲,已經治好了燕凜的病,一直以爲,這一切的安排,對燕凜最好最好。
只有如今,反思往事,他才明白,自己曾經多麼殘忍惡毒。而那個孩子,卻直到現在,還只傻傻地念着他的好,總是後悔他自己恩將仇報,對不起如此恩義。
這個傻孩子,即使已成一代英主,卻從來不懂得要記恨別人,曾經任意拔弄安排他的人生。
容謙臉色蒼白至極。因着體力透支太多,蒼白中又透出一點淡淡的紅來。如果風勁節看到,必要擔心他如此胡鬧,再次損傷身體根基。
然而,多好,這個夜晚天地清靜,不會有半個人來干涉他的任性。
凌遲之刑?他曾憤怒,他曾不解,他曾咒罵,他曾無奈,他曾經滔滔不絕地跟史靖園分析了許多。
他一個人在黑暗的天牢裡,罵了無數聲,臭小孩,然而,其實在他的心裡,早已經忘記了,那只是一個受傷而孤獨的孩子,卻只記得用最嚴格的帝王標準來要求那個其實只是想要一點溫暖,一絲真心的少年。
刑場上,殺戮裡,那人一直看着他,那麼多的刀光劍影,那麼多的兇險恐怖,身邊的衛士一個個倒下,滿懷殺機的叛黨已近在身畔,然而,他只是看着他。在最後的那一刻,敵人的刀向他砍落,他卻只知道張弓射向他……
那時,心裡罵了他多少聲不懂事,太任性,太可氣,卻從來沒有認真去看過,那雙眼睛裡,有着怎樣的絕望和孤獨……
容謙伸手按在心口處,忽然間,讀懂了多年前,那少年在瀕死之時,狠狠望着他的無聲斥問。
容謙,你有心嗎?
左胸的某處,忽然劇痛如潮。容謙有些茫然,不知道這是不是因爲體力透支過多,傷及身體根本……
燕凜,我有心,只是,它太笨,太笨,太笨了……
在御書房裡,他打了他,打得那麼一個倔強驕傲的少年,在他膝上,哭得那般無助,那般可憐。然而,在他要離去的那一刻,那少年死死抱住他的雙手,因爲恐懼失去而不斷顫抖,卻又拼命強抑的身體,一切一切,那麼明顯,那麼簡單,可是,他當時……
容謙深深嘆息,他當時平靜地交待他要當一個好皇帝,眼也不眨一下,把最後一層束縛和重擔壓下去,然後,自以爲灑脫地揮揮手飄然離去。
從那以後,一個有血有肉的少年,就一點點,將自己逼成了這個最標準、最完美的帝王吧。一切謀算都是爲了國家,一切交易都是爲了政治,眼也不眨地娶回一個個他不愛的女子,連生兒子這樣的事,都要好好盤算細細謀劃,分清得失。
而他卻將他的感情,他所有的感情,全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當時,他輕輕鬆鬆地說,做一個好皇帝,做一個快樂的人,卻從來沒有想過,這世間,豈有兼得之事。那個少年,爲着他的願望和期許,從此再不知快樂爲何物!
一個踉蹌,險險跌倒,幸而還是及時扶着牆站穩了。容謙不敢再這樣不管不顧地往前走,不得不坐下來,深深吐納調息,讓自己勉強恢復一點體力。
從來沒有這麼累過。在那些隱居鄉村的歲月裡,在那些一個人慢慢咬着牙復健,練習,到處走動,打掃房子,甚至生火做飯,然後一個人走很長的路去給青姑送飯時,都不曾這樣疲憊,這樣艱難。
那時,他一直守在京城之外,他一直守在離他不遠的地方,然後,慢慢,從城外,移到城內,從茶攤變成茶樓,不變的依然是,他一直,悄悄地,遠遠地看着他,守着他,直到……直到方輕塵那個多事且壞心眼的傢伙,把燕凜引到他的面前。
那時,燕凜看着他,偌大京城,偌大天地,均不在心,不在眼,不在身旁。
他只看着他,那麼熱鬧的長街,那麼喧譁的人聲,甚至就連他懷裡那個美麗的女子,他都看不見。
天上地下,千萬人中,他只看得見他,他只注視他一人,其實……
容謙擡頭,望着星月,迎着長風,微不可察地一笑。
其實,當時,他也在看着他。
懷中有美女溫柔,身旁有青姑呼喚,樓下有那麼多人驚異迷茫的眼神,可是,他只是看着他,看着那個他一手帶大的少年,已經長大的模樣,看着他一手造就的帝王,眉宇間的英風和光彩。
只是,人老成精。他比他含蓄內斂得太多太多,所以,他的失態,所有人都看在眼中,而他的忘形,卻只有他自己才明白。
以後的日子裡,堂堂大燕國皇帝偷偷摸摸溜出宮,美其名爲微服私訪的次數就越來越多了。
記得那時候燕凜還是笨手笨腳的,偷偷帶了宮裡的好吃好喝的過來,卻要勞他這個只有一隻手的人切開來,與他共分一個果子。手忙腳亂地換好衣服,卻連束冠這麼簡單的事都做不好,要辛苦自己這個殘疾人,替他理髮整冠。
而現在……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爲了他,已經可以把一切服侍人的事,做得比誰都純熟了。
如果不是當初獵場……
容謙心間一痛,忽然不忍再回想下去。擡頭看前方,甘泉宮,終於到了。
燕凜……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