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祁正在喃喃找噴嚏的原因,趙吉進來衝他笑:“展先生,王爺要起程。”展祁丟下手中東西站起來:“我去送送。”
趙赦今天出京,是大招旗鼓。沒有騎馬是大轎,轎子到碼頭才上船。轎前後護衛衆多,人人衣飾鮮明。見展祁等人出來送,趙赦只略點一點頭,趙吉打起轎簾,趙赦步入轎內。趙祥悠揚一聲:“起轎,”安平王的大轎穩穩的擡來,在衆人相送中往城門去。
項連山沒有讓別人來看,是自己喬裝過,在城門口趙赦的必經之路兩邊的酒樓上候着。耳邊聽到鳴鑼開道,那鮮明的轎子過去後。一個人匆匆跑上來:“是他,在城門口落轎時我看得千真萬確,安平王出京了。”
“等他上了船行上幾十裡再說吧。”項連山面前擺着一壺酒,還有一盤子花生米。他自得一般的用手撮起幾粒花生米放在口中,“嘎蹦”一聲咬得脆聲響,在滿口香脆中呷了一口酒。
又喝了有一個時辰,一匹快馬急奔回來,馬上人下馬奔上樓,上來對項連山附耳道:“船開了,御史木大人在碼頭上送,安平王在船頭上站着招手,水流急又是順水,他今天晚上,肯定是回不來的。”
項連山嘿嘿笑得舒暢,把面前酒喝光,從腰裡掏出碎銀子丟在桌上,對小二道:“會鈔,剩下的賞你。”就大步走下樓去。
樓下牽了馬,項連山直奔霍山王府而來,進來先遇到的是世子項震,項震一見是項連山,打心眼裡兒是厭惡,皺眉道:“你慌里慌張從哪裡回來?”項連山也知道除了四小王爺項林以外,別的小王爺們都不喜歡他。有自知之明的項連山忙哈腰道:“奴才奉王爺命,出去辦了點兒事。”
擡起霍山王來,項震才放過他,猶是不悅:“去吧。”項連山急步而去,對着他的背影,項震疑心大起:“這奴才,不知道又做下什麼。”
“大哥,”左邊樹叢裡走出排行第二的小王爺項仁,兩個人雖是隔母,卻也有相處之處。項仁對項震道:“這奴才前幾天和四弟在樹後面嘀咕半天,不知道又在說誰不好。”項震露出咬牙的神色:“有朝一日他死了,我一定暢飲三杯。”
這話說過,兩位小王爺走開,在家裡,也不願意多交頭接耳。
離開世子的項連山,徑直來見伍側妃的第四個兒子項林。項林正在書房裡對着外面樹上雙鳥兒露出笑容,見項連山進來,也想起正事來,忙道:“走了?”
“走了!”項連山回答的斬釘截鐵,再近前,臉上露出狠毒的神色:“就是今晚!”項林是同意去安平王府放火的人,事到臨頭,他又猶豫不決:“今晚?要不要等上兩天,這樣穩妥些。”項連山哭笑不得,就知道這一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遠不如他的母親伍側妃心狠決斷。項連山提醒道:“郡主昨天又哭鬧了半夜,”項林也哭笑不得了,搔搔頭道:“真是的,跑去買什麼布?”
“買布是次要,郡主就是和安平王府那位準王妃嗆上了,讓她贏一回,郡主就安生了。”項連山說過,項林點頭道:“也是,咱們也不去殺人也不去幹麼的,只是去宰匹馬。嗐,誰讓他那馬太招搖。可見世上太招搖的東西,都不能長存纔是。”
他嘟嘟囔囔說了這麼多,項連山眼巴巴看着他,只有一句話:“今天晚上?”項林最後下定決心,抖一抖精神欣然得象是去赴夫人們的約會:“就是今天!”林小王爺在這夏日清風中露出笑容,他生得本清秀,笑得象娘娘廟裡塑的娃娃:“就是今天,我要讓父親和母親看看,我給妹妹出氣了。”
夜晚靜靜來到時,竹子帶風搖曳在黑暗裡。天上星星或是明亮的,或是一閃一閃的半隱半現中。明亮也好,一閃一閃也好,星光交織如醉,默默地投在這京裡的千家萬戶房屋中。人情但有冷暖,月色全不區分。貧也好,富也好,都是一片銀白在院中。
馬棚中的馬安靜似進入靜眠中,偶然有幾個動動蹄子的,也只動幾下又回到安靜中。從安平王府這偌大的馬棚外看去,裡面並沒有看護的人。只有馬槽裡的零碎草料,不時被夜風颳得忽閃幾下,也並沒有落在地上。
馬棚裡是乾乾淨淨的,不見一個人。
牆頭上出現幾個蒙面人,牆頭不矮也是無懼地一躍而下。貼着牆根黑暗處聚齊,中間是項連山。他低聲指方位:“看到沒有,和先前看的圖上是一樣的。”這圖,當然是林小王爺相於的某一位夫人提供。
“你去左邊,找到那馬,就給它幾鏢,再就放火後退到這裡來;你去右邊,找到那馬,也是這樣辦理。”項連山一一分派:“留下兩個在這裡放風,我和你們一起去。”他手裡拎着火藥揉成的彈丸,還有江湖上放火的若干東西。
趙赦隱身在竹林內,身邊是精兵數十人。展祁在他身邊,和他交換一個笑容,王爺說項連山不會等,一定是今天來。這一次打賭,王爺又贏了。
慢慢行,兩邊看,這幾個人四下裡分開,躡手躡腳在夜幕的掩護下進入馬棚中。趙赦也不能再等,一揮手:“去!”
竹子沙沙聲響中,幾隊精兵快速奔出來,與他們步調一致的,是馬棚裡馬僮的尖叫聲:“有賊!”
這尖利的嗓音在黑夜裡,像一道匕首尖上的白光,劃破這靜靜的安謐。
項連山跺跺腳,他還不明白是中了埋伏還是驚動了人。來時如何退出也是想得周全,項連山低喝一聲:“走!”手一揮,幾個火藥丸子從袖中出去,還沒有落地,只見一叢漁網從地上而起,接住了這幾個彈丸。
這一下子,才真正讓項連山驚心了,他雙手連揮,又出去七、八個彈丸,地上還不止一張漁網,隨着彈丸要落地,是一個一個地起來,黑乎乎地漁網左一張右一張,牽網的人手勢也巧妙,盡皆止住彈丸的去勢,再兩邊一合,項連山幸好跑得快,如林小王爺所說,他功夫也不錯,一跳足退了三、四步,袖中再無東西,只有放火的幾件器具,項連山心中驚惶,看左右同伴一個也不見,他咬一咬牙,眼下只能先顧自己了。
正要走,燈火突然亮起,幾十個火把一起燃燒起來,松明子的特殊香味一下子遮住了晚風香。趙赦在這火把簇擁下,含笑緩步走了過來。火把映照下,更顯得趙赦黑眸更深邃,眉頭更堅毅,他笑得很暢快:“是誰半夜裡到我這裡做賊?本王雖然不才,也有幾個江湖上的朋友通一通風、報一報信。”
黑巾矇頭的項連山,身邊再就只有一把刀了。他知道趙赦的名聲,這是一個實打實戰功出來的武將,而且有策略。項連山自知不敵,狠狠心,這臉面不要也罷。把矇頭巾一把扯下,在這火把下的箭上弦環侍下,他還能笑得出來,而且自然不少:“王爺,我是項連山。”
“項連山,”趙赦嘴角邊噙着一絲笑容,心中是好笑。報出名來又如何?霍山王府我不敢惹嗎?這廝是學前幾年的一個大盜,他棲身在一家高官處,晚上去行竊,被人發現走不脫,大搖大擺報出名來:“我是某人,”趁別人愣神時,就此離去,而且走得從容。趙赦對着項連山走投無路情急出來的報姓名只是微笑,他眼光在項連山面龐上流連,象是在打量這是不是真人?
項連山陪笑:“誤會,這是誤會,我們……。”天底下異姓王不過三位,報出來姓項,安平王難道就此宰了自己?項連山情急之下,想出來這樣一個餿得不能再餿的主意,也是他無路可走唯一的一句話迸了出來。
“拿下!”趙赦不再讓今晚這荒誕的一幕繼續下去,薄薄的脣間只輕輕吐出來這兩個字,士兵們立即上來兩個,把項連山按倒在地上。項連山大驚,左右扭動着:“我是霍山王派出來辦差的,誤入貴宅,誤入啊,是誤會……。”
此時離牆不遠,項連山要說誤入,他就一個勁兒地說是誤入。
趙赦輕輕笑了一笑,士兵們用麻核堵上項連山的嘴,把項連山押了下去。展祁立於趙赦身後,說了一句:“聰明啊。”趙赦忍俊不禁,接了一句:“這廝倒也不笨。”一位王爺一位幕僚,兩個人說過話,相對笑過,趙赦命人收拾這裡,轉身大步離去。
第二天一早,雞叫天微明半黑時,城門剛開,幾乘快馬飛騎出了京門,安平王趙赦,這纔是真正出京了。
展祁先生趁天明,則是回去睡了一個舒服的覺。一覺到下午,起來整衣服對鏡照過,覺得自己無瑕的面容上毫沒有晚睡的痕跡,這才滿意地甩着袍袖出門,去王府裡當他的差,看看有沒有重要的往來書信。
在王府門口,看到有幾個形跡可疑的人轉悠着,展先生臉上綻開笑容。找人是不是?這人就是還給他,估計霍山王自己,也認不出來了。
慘,唉,太慘。丰神如玉的展先生只是想一想,就趕快從頭腦裡把項連山那慘狀移出去,象是昨天晚上拷問的人,絕對不是他。
趙如已經在書房,見展祁來,趕快道:“先生明天什麼時辰去,好把茶泡上。”展祁裝得大吃一驚:“你真是長進了,居然這般體貼我,”然後才一笑:“是真姐兒催了?”
“催什麼,”趙如道:“有人不喜歡玩嗎?”展祁手指着他道:“王爺說留你們兩個的時候,我就在擔心呢,你們自己還玩不夠,讓你們出怎麼玩的點子,倒還行。”趙如聽他這樣說,正好問問他:“請教展先生,娘娘廟的廟會,姑娘要去,已經吩咐下來,您看怎麼辦的好?”
展先生眉頭不用皺,就是一句話,和氣可親的道:“你和趙意是怎麼回的,”趙如道:“我們回了,怕你不滿意。”展祁道:“不必客氣,你們說出來的,我當然會給一二顏面。”趙如不慌不忙地道:“這話是你說的,姑娘昨天吩咐下來,我和趙意當時就回了話,說等展先生來,討他主意就行。”
“猴崽子,兩個小猴崽子。哼!”展祁毫不奇怪:“你們不把我推出來,怎麼會甘心。”趙如嘻笑:“不把你這先生推出來,您這先生是白拿了錢。”
展祁極其自如地道:“這有何難,你們明天聽着我回,去吧,我明天上午巳時一刻到,茶泡好,書案擺好,書嘛,”趙如聽他一通話沒有完,就只笑聽着。展祁帶着一臉放過他們的態度:“書,我自己去了再說吧。”
趙如嘿嘿一笑:“多謝您吶。”少擺一樣是一樣。
回來雲家告訴真姐兒:“先生還是平時那個時辰來,姑娘有爲難的話,明天只管問他。”真姐兒和姐妹們坐在一起吃西瓜,聽過抿着嘴兒一笑:“好。”趙如又幫着切了一個西瓜送上來,又送了井水裡湃的涼手巾把子,才退下去和趙意說話:“展先生說明天他來回話。”坐在樹蔭下面的趙意撫撫耳朵,一臉怪相道:“明天看他怎麼說。”
第二天不早不晚的時候,展先生到了。姐妹們都等着看真姐兒先生,就坐在雲老夫人房中往外看。
沙漏正好在巳時一刻,外面走進來兩個人,前面是個小小子,年紀只有十一、二歲,手裡抱着書,背上揹着一個袋子,大步往這裡來。在他後面,轉過院門走進來的一個人,讓姐妹們都瞪大了眼睛。
白衣勝雪,烏髮如墨,直挺挺的鼻子,下面配着一個嫣紅的嘴脣。淑媛小小聲說一句:“這?是個男人嗎?”張姑娘也看直了眼:“看他衣服,當然是個男人。”男人哪裡有長得這麼好看的。
真姐兒是在自己房裡候着,她住的房子本是雲老夫人的廂房,聽回報展祁過來,這纔不緊不慢地走出來,在廊下師徒見禮。真姐兒輕施禮:“先生。”展祁側一側身子,再還了半禮。這一套禮節鬧得,陸姑娘也隨着大家睜大眼睛。她許的親事是個小官兒,婆家又要進京來,所以今天見到這不慌不忙的從容禮節,更是看得用心。
展祁在院中站定,對真姐兒態度悠然:“老夫人在哪裡,容我拜見。”真姐兒直起身子,含笑引路:“先生請。”
房中姐妹們一下慌張起來:“哎呀,他要進來了。”沉芳先站起來:“我們到內間去看。”原本是想領着妹妹們到裡間去,不想無意中把自己心思說出來,多加了一個“看”字,引得人人嘻笑,也算是都起身走進去。
展祁走進來,就是雲老夫人也多看了幾眼,心中浮現的第一個想法就是,巧文還沒有定親事,要是能定下這樣的人,以後生下孩子來,個個都中看。
“老夫人身體康健?”展祁先生有禮有節地同雲老夫人攀談着,又問三位官人:“請出來見見纔好。”真姐兒坐在旁邊相陪,雲老夫人帶笑回話:“他們都在鋪子裡,要是在家,也是願意見見的。”
閒話幾句,展祁帶着真姐兒告辭,雲老夫人送他們到廂房中,再滿面笑容回來喊人:“真姐兒先生來了,去鋪子裡喊三位官人,讓他們中午都回來。”
在房中的陸姑娘聽過,又陡生出悲涼之感。真姐兒有什麼好?下個車要人抱,要是沒有服侍的人,估計她什麼也幹不了。從她突然到了京裡,陸姑娘是覺得真姐兒很突然地出現在自己生活裡,而且從她突然出現後,雲家樣樣都圍着她轉。
女人要什麼先生?請個針指先生還差不多。陸姑娘正在誹謗中,身邊張姑娘問她:“說你婆家要過來,你家裡人要幫忙找房子,幫着收拾準備嗎?”陸姑娘拋開自己腦子裡的雜心思,趕快道:“當然要了,我爹媽現在活也不做了,成天價外面街上走,給他們家看房子呢。”張姑娘撇一撇嘴:“何必這麼活也不做,不就是個六品官。”
陸姑娘對她嫣然一笑,覺得自己父母親幫的應該。爲着自己女兒以後嫁過去待得好,眼前也是應該出力的。陸姑娘說別人時,是一套又一套,輪到自己時,就樣樣有理。所以她時不時,纔會有十四歲和十五歲的惡毒想法出來。
廂房中響起來展先生清朗的讀書聲,是清晰可聞。後面跟上的,是真姐兒脆生生的聲音,是隱約可聞。姐妹們都不肯離開雲老夫人房中,只爲聽這讀書聲。
“中不中狀元?”
“要是有女科,應該是中的。”
“哪裡有女科?前朝有過嗎?”
“不知道,那先生應該知道的多,問問他去吧。”
嘻嘻哈哈笑聲過,張姑娘最擔心的事情:“娘娘廟裡有廟會,真姐兒到底去還是不去?”沉芳道:“昨天問她,說是等先生來,一會兒教完了,就應該有結果。”
這就不時去看,隔上一刻鐘換一個人去看。淑媛去看回來,掩面笑:“不念書,那先生坐在那裡,”淑媛學着展祁:“手裡一卷書,自己在看呢,他全然不管真姐兒了。”
錦芳也一溜煙地去看,回來告訴大家:“沒有不管真姐兒,真姐兒在寫字呢。”
雲老夫人一面聽家人們進來說事情,一面笑聽着女孩子們說話,覺得很樂。姑娘們又去看:“怎麼還在寫,難道不累?”
她們一個人手上拿着一個活計在做,陸姑娘撇嘴:“就象我們繡花一樣,繡半天也不覺得累呀。要念書的人,都是一看一天,晚上還要看的。”巧文拍手笑:“你是在說你女婿吧?”大家鬨笑過,陸姑娘站不住腳,丟下手上活計道:“我也去看一回。”
來到真姐兒房外,慢慢伸出頭去。展祁早就看到這些姑娘們太淘氣,一會一個來個不停。見門檻外又有人影兒移動,面無表情往外面看了一眼,正和陸姑娘眼光對上。陸姑娘嚇了一跳,心裡怦怦正跳着。
聽到裡面有紙張聲響,然後是真姐兒柔柔的聲音:“先生,我寫完了。”真姐兒把手裡的字送去給展祁看。陸姑娘想着先生要低頭看字,忍不住又往裡面看了一眼,見先生高坐着,真姐兒躬身在他身前,正在說話:“娘娘廟裡有廟會,已經讓趙如去回過姨媽,姨媽讓問先生,我從沒有去看過,去玩上半天可使得?”
陸姑娘驚心了!爲着真姐兒這句恭敬的話而驚心了。
這……是什麼道理?一直知道自己許的也是官宦家的陸姑娘,是潛意識裡拿自己和真姐兒在相比。有些時候,她覺得真姐兒假惺惺,有些時候,又覺得真姐兒太作態。比如上下馬車,明明可以自己來的,爲什麼等人抱。
王爺不在,陸姑娘正喜歡。看看王爺不在,真姐兒這嬌氣人,還有人抱她嗎?娶妻娶妻,當然是能操勞能體貼能持家。陸姑娘在不少時候,都覺得自己比真姐兒強。背後鄙夷過,等真姐兒成過親,一定被拋棄的那一種,誰讓她不能幹。
但是住的這兩天中,陸姑娘也貪看真姐兒待人行事,覺得自己應該學學。王府裡出來的都是這樣,自己學會了,以後到婆家不會被人笑話。
今天這一齣子,陸姑娘實在不能接受。真姐兒是姑娘是不是,先生再大也大不過她去。再說她寫字應該不過是好玩,圖着寫字討未來婆家喜歡。既不下科場,這先生也不應該象外面男人們學裡的先生一樣認真嚴厲纔是。
怎麼真姐兒出行,倒要問先生!
陸姑娘震驚中,驚得三魂只有一魂地慢慢往外走。這?如何是好。以後自己到婆家,難道也是這樣人人都可以管得?原以爲是當家主母,現在陸姑娘纔想起來別人說過,有些頭臉的管家奶奶們,比家裡的姑娘小姐們都強。
成親原來這麼苦,難怪鄰居家媳婦們,都不說成親好。捱打,受氣……陸姑娘腦子裡,此時只有這幾個字。
她對真姐兒寄於了無限同情,不再象上一次認爲真姐兒因爲外祖母家不是王府而有心怠慢,而是憑空想象出真姐兒在王府裡,一定是受諸人的氣。想想也是,跟來的丫頭們,小子們,真姐兒個個都是客氣的。
趙如和趙意也支起耳朵,準備聽展先生如何說。展祁看過真姐兒的字,滿意地點一點頭道:“王爺回來還是這樣,就可以交差了。”真姐兒吃吃笑起來,只是陸姑娘已經離去,沒有聽到她在笑。展先生再回答出行的話,是往外面喊趙如和趙意進來,對他們和顏悅色地道:“姑娘後日要出行,你們備車,我陪着去。”
趙如和趙意張大嘴巴,就這樣!紅箋和綠管在裡面一概不滿,我們攔不住,指着先生攔一句纔好。橫豎外面只住這幾天,等王爺回來,誰還當你先生當根蔥。不想這位簡單省事:“套車吧。”
只有真姐兒歡天喜地:“多謝先生。”展祁含笑:“今天的功課完了,去玩吧。”真姐兒出去後,展祁再對趙如和趙意道:“這般年紀不玩等什麼,你們多派人手,明天先去佈置。”紅箋和綠管忍無可忍走出來,板着臉當看不到展先生,對趙如和趙意冷聲道:“人要是不夠,回過老大人,調一營兵來。娘娘廟有多大,我們沒有去過,不過後天去了,總得圍得緊才行。”
展先生能受下這氣來,見趙如和趙意掩口兒笑,他也微笑:“就依兩位姑娘,總要圍得緊才行。”趙如和趙意笑起來:“圍得緊還玩什麼,不過讓圍,就圍吧。”
真姐兒突然想起來,轉身又進來,含笑吩咐:“下處安靜些也罷,別處,不必驚擾人,後天我衣服樸素些也就是了。”說過真姐兒樂顛顛地去找姐妹們,房中展祁低頭看真姐兒的字,裝作看不到紅箋和綠管的眼色;趙如和趙意往外面退,一面互相說話:“哈,咱們去準備。”紅箋和綠管是無奈對看一眼。王爺指派的這些人,個個不頂用。
到了後天,真姐兒出行了。如她所說,衣服樸素些,嫌馬車華麗,問雲老夫人要了一乘小轎坐下,紅箋綠管也是小轎坐在後面。再後面是姑娘們的小轎,人多轎子少,僱了幾乘來。巧文坐在轎中,不時往外面看展祁,他還是一襲白衣,騎在馬上,果然是來陪着去。
娘娘廟上香火旺,今天廟會更是人多。藍衫的鬱新和青衫的馬京手搖着摺扇擋日頭,一搖一擺的穿過人流走過來。
“你真的打聽清楚?”鬱新汗流滿面,一面擦汗一面問馬京。馬京往前後人流中看,自信滿滿:“我母親親眼所見,雲家的轎子是往這裡來。”馬京也擦一把汗,對鬱新道:“問你一路你不說,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你相中的是哪一位姑娘?”
鬱新半收了摺扇在馬京頭上一敲,好笑道:“我就沒看到臉,不過是聽說雲家要出一位王妃,所以嘛,我來看看。”
“你我是無行呢,還是風流?”馬京正嘆氣,突然道:“來了來了,轎子來了。”人流中來了一行轎馬,雲三官人今天也特意相陪,所以馬京認得。
廟門前有石頭塑像,兩個書生急忙避到石像後面去,這一避見後面還有兩個人。四個人見面,都差一點兒大笑起來。原來這先躲着的兩個人,卻是常來往的陳壽和呂升。
“噓,先別說話,看主持出來了。”呂升說過,大家一起縮在一起往外看。見主持一身新衣,滿面紅光手執念珠走到一乘小轎前,親自去打轎簾,因爲離得遠,街上又吵,只見她恭敬聽不到她說什麼。
這個轎中下來的,是一位穿玉色繡花衫子的姑娘。鬱新心裡怦然地跳着,這身子,應該是自己在雲家鋪子裡見到的那一個吧。
看多了偷香的書,竊玉的書,鬱新偶然一見到真姐兒身影,就印在心中。又打聽到這其中的一個,有一個應該是安平王的未來王妃,這富貴搖得人眼睛花,鬱新就此要來看看。
身後有人問出話來:“這哪一個是王妃?”卻是陳壽也只張着眼睛看。鬱新忍不住笑,呂升也開了口:“原來你們和我一樣,是來看王妃的。”馬京卻是眼睛盯來盯去,這些姑娘們都戴了面紗,哪一個纔是巧文?
馬京來看的,卻是巧文。
姑娘們進去過,四個書生鬆一口氣,從石像後面走出來。呂升輕佻地評論道:“雖然沒有看到人,就那身段兒,不比過年時候,咱們在大相國寺裡看到的九公主差。比起外藩的郡主,又瘦弱些。”
“外藩的郡主來,是冬天裡,今天是夏天,薄薄衫子輕輕羅,當然比裘衣單薄些。”陳壽和呂升爭論着。兩個人相執不下,讓鬱新來評理:“你也都看了,你說是不是?”鬱新正走神,被拉扯嚇了一跳,掙脫開來再細思道:“沒有看到正臉,我不好評。”
馬京懶洋洋隨口一句:“安平王我見過,生得俊,他訂的姑娘,不會長得醜。”呂升哈哈笑起來:“所以呀,我們才更想看。真是可憐,一眼也沒有見到。走,咱們廟裡走走,再看看別的女人。”
娘娘廟會上,就是無行書生們亂看人的時候。陳壽往裡面走,一面道:“沒有成親的姑娘也來拜送子娘娘,嗨,想得久遠。”
廟中玩樂的人,纔不管什麼成親不成親。主持陪着,大家一間一間殿室逛過來。趙如和趙意互相擠眼睛,展先生到底不敢太大意,下馬後從馬鞍橋上摘下佩劍,是一直放在身上。紅箋和綠管走幾步,對他們白一眼,再走上幾步,兩邊看過,再對他們白一眼。
一個積年的信徒攔下主持回話,真姐兒等人繼續前行。人數不少,就走得很開。天熱,並不是宮裡那樣時時有貴婦人在眼前的時候,真姐兒沒有扶人,自己手裡拿着個象牙團扇輕輕搖着,邊走邊看。
展祁走在她身前,趙意走在她身後,紅箋和綠管走在她兩側。逛了一會兒,綠管退後問趙如:“下處在哪裡,小奴才,有沒有安排妥當?”趙如眨眨眼睛和綠管開玩笑:“看你兇的,還能會沒有,要是沒有,你對我兇也無用。”
這玩笑的口吻讓綠管急了,罵道:“有還是沒有,要是沒有,你……真是個無用的人。”趙如還沒有回話,身邊一個尼姑聽到這幾句話,上前來勸解:“兩位不必爭執,我們這娘娘極靈驗,只要心誠,孩子是一定會有的。”
綠管氣白了臉,嗔怪尼姑道:“呸,誰和你多話!”這一轉過臉來,尼姑才愣住了,這位滿嘴裡說有沒有的人,卻沒有開臉,這不是婦人,還是一個姑娘。尼姑漲紅了臉退下,趙如不覺得丟人,咧開嘴對綠管道:“下次這種玩笑,你別找上我。”
想趙如何許人也,清清白白的一個人,怎麼能奉陪着開這種玩笑?趙如不理紅透了的綠管,喃喃自語:“我還沒親事呢,要是因此訂不到好人家,要是你害了我。”
綠管低頭急步重回到真姐兒身邊,已經有了淚:“姑娘,”真姐兒吃驚,拉着綠管問她:“是誰欺負了你?”趙如打着哈哈過來:“她呀,是早上吃多了,這一會兒就難過上來了。”紅箋罵趙如:“去安排你的活去。”
把趙如罵走,展祁也好笑,這羣奴才們,先拌上嘴來了。
下處是後面的靜室,進來後,張姑娘第一個扯下面紗,嚷道:“我可再也不帶了。”陸姑娘是矜持着取下來,才發現自己汗透小衣。見真姐兒,是丫頭幫着取下面紗,陸姑娘再腹誹一句,你十四歲還是十五歲,樣樣自己都不行。
取下面紗真舒服,姑娘們都道:“再出去,一定不帶它。”巧文來對真姐兒撒嬌:“你也別帶了吧,你帶上我們得陪着。”真姐兒哄她:“那你們不帶就是。”沉芳倒願意帶,反過來勸巧文:“真姐兒就不帶,別人也會勸她帶的。”
陸姑娘心裡又沉了一沉,被人管着的滋味兒真不好。這先生哪裡是來陪着的,分明就是來管着的。張姑娘輕輕碰碰她,低聲道:“那先生揹着劍,真是好看。”
香茶送進來,接在手中時,不是廟裡用的茶碗,全是自己家裡帶來的。沉芳和錦芳手捧着茶碗笑:“今天早上讓我的丫頭送茶碗出去,她還怕打碎了。”錦芳滿意地喝一口:“還是我自己的茶碗好。”
姑娘們在裡面納涼,展先生在外面前後走動着看,趙意送涼茶過來,對展祁也有些心安:“先生歇會兒吧。”展祁接過茶來一飲而盡,對趙意道:“歇什麼!你看今天人太多,有些輕浮人只是鑽人堆裡,依我看,玩一會兒早早回去吧。”
趙意取笑他:“您不是說這年紀是玩的時候,我以爲你要說,既然出來就要玩好呢。”展祁把茶碗給他,意味深長地道:“別看你是王爺身邊得意的奴才,你還是學着點兒吧。姑娘這樣年紀,拘得太緊,你我都不好辦。可玩的地方要玩,當然是出來散一散。等王爺回來問起來,姑娘也喜歡,王爺也高興。”
“原來,”趙意手捧着茶碗拱拱手:“還是你奸詐。”展祁眼光如電,往院門外,假山處掃了幾眼,再看看天對趙意道:“這也算玩過了,去請姑娘,就說咱們回去了。”趙意這時候才真佩服了,翹起拇指道:“這話,我們等着你說呢!”
展先生,還真的敢說!
靜室裡的人都嘟起嘴,包括真姐兒在內。真姐兒嘟起來,是最先放下來的。含笑看姐妹們:“下次再玩吧。”淑媛告狀:“表姐,你這先生不好,等王爺回來告他的狀去。”真姐兒笑眯眯:“是。”淑真也道:“就是,明天他讓你寫字,你寫醜些給他看。”
收拾茶碗的紅箋忍俊不禁:“姑娘們真淘氣。”淑真得意地道:“管的人越少越好,我呀,聽說表姐還有先生管,早早地想好對策,他教的,表姐全不會,王爺回來,他有什麼意思?”
外面的展先生聽不下去,“嗯哼”一聲咳,在外面緩聲道:“時候到了。”
淑真趕快縮一縮頭,放低聲音道:“他聽到了?天吶,會不會打我手心。”錦芳笑話她:“不會打你手心,只會去祖母處告狀,以後祖母呀,天天讓你抄帳本子。”
大家這就噤聲,因爲對早早回去不滿,除了真姐兒帶上面紗,別的人一概不理會,把面紗拿在手裡走路。
幾個書生站在假山後面裝躲蔭涼,見這一行人出來,雖然展祁板着臉,趙如趙意黑着臉,他們還是用眼角瞄過來。
鬱新心裡一陣激動,果然,戴上面紗的那個,就是自己一直猜想的那個,應該是安平王的未來王妃。只是她總帶着面紗,面龐如何,一面也見不到。鬱新突發其想,這麼熱天,會不會捂出一身疹子來。
真是讓人擔憂!
而馬京則上前兩步行了個禮,陪笑道:“巧文妹子。”這一手把衆人都弄愣了。展祁沉下臉,對着雲家陪來的幾個人使個眼色:“大庭廣衆之下,讓他讓開。”
巧文只愣了一下,就回身拉着姐姐們道:“這是馬大娘家的京哥哥,小的時候,還給我過糖吃。”
馬京笑嘻嘻:“你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