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門客棧裡,玄滅吃驚地望着一陣風般去而復返的龍驚非,正想開口詢問,突然瞧見他憤恨怨毒有如噴火的眼神,渾身一震,再說不出話來,知道他必是已知真相。
他自見到龍驚非後,便知他必是自己兒子無疑。但他自覺自己對不起他們母子,無臉與他相認,又覺既已出家,如何還能這般念念不忘前塵往事?難道這二十年的修行終究還是要枉費?心中惶惑,翻來覆去,左思又想,雖知他必會有所懷疑,卻始終也下不了決心揭破這層薄紙,故此才一直強行抑制。但心中不免時時自責,備受煎熬。此刻驟然知道原來兒子終究還是知道了真相,心中反而一鬆,突然間又激動莫名,一時間,心中情如潮涌,再也壓制不住。看他渾身顫抖,忍不住想伸手去扶他,卻被他怨毒的眼神狠狠一瞪,雙手發顫,竟是不敢碰他。兩人相距不過數尺,中間卻似遠遠地隔了道無法跨越的深深鴻溝,令他遲疑着遲遲不敢舉步。
龍驚非恨恨地望着面前的這個僧人:“龍行遠!龍行遠!原來你活的這麼好!原來你一直都活的好好的!”玄滅,不,龍行遠也是呆呆地瞧着他,喃喃道:“我不知道原來她已有了你,我不知道原來我已有了兒子!我,我不知道啊!”
龍驚非顫聲道:“她?你還記得她?你真對得起她!”忽然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痛哭。
那樣一個驚才絕豔卓然不羣的女子,就爲了你,孤苦蹉跎了一生,最後居然還要莫名其妙地爲你殉情。好苦命的孃親!龍行遠你若是當真死了也就罷了!偏偏你又活的好好的,卻對我們母子不管不顧二十年!這二十年,這二十年,你可知她是怎麼過來的?龍行遠,龍行遠!你真對得起她!
他突然彎下腰,用手狠命地抓着胸口,好痛,撕心裂肺!意識開始模糊。忽然間,往事一幕幕掠過心田……
……小時候,孃親會拿着根鞭子跟在他身後看着他練功。他若偷懶不肯練功,鞭子就毫不留情的抽下來了。鞭子抽在身上的感覺,真痛!可是孃親的懷抱,好溫暖。五歲的時候,孃親就開始要他喝酒,他不喝,就捏着他的鼻子給他灌,把他嗆的眼淚汪汪,然後抱着他說男人就得有好酒量。孃親會在夜裡給他掖被子,會在他哭泣的時候用溫暖的懷抱安慰他。她活着的時候,將自己所有的愛都給了他,令他的世界充實而溫暖。可是就在他離島的那一天,她又毫不遲疑地將所有的愛收回了。從此,在這個世上他不再有任何親人!因爲她要去陪眼前這個本該已經死了的人!而他活在這世上的唯一目的,是爲眼前這個人報仇,爲龍家報仇,可他卻就這樣好好的活着……
龍行遠驚恐地看着他倒下,急忙伸手將他抱在懷裡。他這是,怎麼了?卻聽有人輕嘆着低聲誦了句佛號,一個祥和的聲音道:“你將他放到牀上。”
龍行遠聽到這個聲音,這才擡頭看向說話的和尚,渾身一震,臉上神情,又是驚喜,又是羞愧,依言將龍驚非放到牀上,轉身在那和尚面前直直跪下,顫聲道:“師父慈悲!求師父慈悲!”突然磕頭大哭。
風滿樓衆人也早已過來查看究竟。瞧見花玉蝶的傷勢,心中大驚,待得見她情況還算穩定,這才放下了心。轉頭瞧見房內情況,心中都是震動。聽得玄滅口稱師父,衆人更是相對愕然。玄滅大師已是少林玄字輩的高僧,這和尚若是他師父,難道竟是上一輩渡字輩的高僧?算來三十年前少林渡字輩的高僧便已只剩下了一位—玄無方丈的師父渡空大師,也是上一任的少林方丈。但自玄無方丈接掌少林之後,便再無他的消息,想不到竟然還在人間!衆人心裡驚疑,此刻卻是無暇多問,先七手八腳地簇擁着梅落塵將花玉蝶送回房去。只剩下柳若絲和蕭應寂及冷纖月站在門口靜觀其變。冷纖雲早已尋機離去,並未跟來。
那和尚果然便是渡空大師,輕輕嘆了口氣,舉步走到牀前,瞧着龍驚非半晌,微一皺眉,一搭他脈搏,微微搖頭。
龍驚非原本重傷未愈,全仗着心中一口氣才能支撐着回到這裡,此刻聽到玄滅親口承認,心中一鬆,便再也支持不住。龍家武功雖然厲害無比,卻是隱患無窮,最忌情緒激動。如今他驟然得知生父未死,心情激盪之下,竟然又引發了體內真氣衝突,數日之內二度發作,更是兇險萬分。
渡空大師舉頭瞧了瞧蕭應寂,突然微微一笑,招了招手道:“你過來!”蕭應寂遲疑一下,依言走了過去。
渡空大師瞧着他微笑點頭,意甚嘉許,隨即又微微搖頭道:“可惜!可惜!”卻不知到底是說什麼可惜。也不去解釋,道:“便合你我三人之力,救他一救!”蕭應寂微一點頭,走到牀前站定。
柳若絲擔心地看着他,這兩日他實已元氣大耗,又未得好好休息,再來這麼一次……轉頭看着龍驚非,心裡一嘆,知道亦無他法。
冷纖月微一蹙眉,走上前去,伸手按在他靈樞穴上,一股綿和的內力源源不斷地傳了過去。蕭應寂微一猶豫,當即閉目調息,引着她輸來的內力運行全身。過得一柱香時分,冷纖月這才緩緩收手。她練的雖不是龍家武功,但冷家武功乃是龍家武功的一支,救不得龍驚非,助蕭應寂恢復內力卻是不難。
三天之後,龍驚非終於睜開了眼睛,茫然望着周圍的一切。玄滅一直緊張地看着他,見他終於清醒,心中大喜,正要問他覺得如何?被他眼光冷冷一掃,心裡一黯,到口的話又縮了回去。渡空微微一笑,開口道:“都進來罷!”有人推開了門,許多人走了進來。除了冷纖月和風滿樓衆人之外,居然連冷霜容也來了,看了蕭應寂一眼,隨即默默地站在一角,遠遠地看着衆人。她本是得知了蕭應寂如今正在大理,過來尋他的,卻不想居然連冷纖月也在這裡。兩人本是師徒,但自半個月前蒼山一事後,冷霜容便對她心有芥蒂,雖然見了面,卻不願再和她說話。冷纖月此刻卻也無心解釋。
大家瞧着玄滅,都是默然無語。在場衆人之間的關係千絲萬縷,難解難辨,人人心頭都有無數疑問要問,但一時之間,實不知到底該從何說起。
渡空大師瞧在眼裡,暗自搖頭,道:“既然你們都有心結難解,何不就都說了出來,說個清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