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園過了十月, 氣溫就漸漸冷下來了。秦星河每回見顧傾野穿得單薄,手腕腳腕都露在外面,都會皺眉。他怕老師凍着, 只能在他老爺子懷疑的神情下, 硬着頭皮裹兩件外套出來, 裹熱乎了纔敢往顧傾野身上披。
秦星河的外套顏色都很跳, 清一色國外潮牌, 什麼熒光綠,騷粉,全是給顧傾野一萬年他也不去碰的顏色。顧傾野當然不會穿。
“野哥, 你要下次還不好好穿,我從家裡抱牀被子來裹你你信不信?”秦星河紅臉唱完了, 老師不聽, 只得唱白臉, 裝得特別凶神惡煞。一邊恐嚇一邊手不閒着,給他老師遞早飯, 接他的課本兒。還不準顧老師說半個“不”字。
十幾歲的少年個子躥得快,秦星河已經比顧傾野高不少了。個子一高,就有壓迫感。秦星河現在往顧傾野身邊一站,顧傾野能硬生生給自己站出小鳥依人的錯覺來。他覺得秦星河比他剛來桃園那會兒,高多了, 也成熟多了, 至少在照顧人方面。
他真的很用力在長大。
“我信。”顧傾野道。他接過早飯, 這是秦星河摟在懷裡從家裡帶出來的, 很熱乎, 觸碰間指尖連着心都是暖的。他以前沒有吃早飯的習慣,睡醒就去上課, 時間久了有點低血糖。這一壞習慣被秦星河發現了,非要他每天當着自己的面把早飯吃完了才能去學校,哪怕快遲到了也不行,說是矯枉必須得過正。
他從沒拒絕過秦星河對他的好,甚至秦星河遞來的任何一件大紅大紫大綠的外套都沒有拒絕過。哪怕顏色真的驚天地泣鬼神看得顧傾野眼睛都疼,可就算不穿光摟着,感受到上面若有若無星河的氣息,都覺得心裡踏實。
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很依賴秦星河了。這一點顧傾野想不承認都不行。
不知道爲什麼,相比秦星河的愛就要口頭上和行動上表現出來,顧傾野覺得自己什麼都不能給秦星河。秦星河張口閉口我是顧傾野對象,我是顧傾野小男友,可是輪到顧傾野自己,就成了我是秦星河老師。
什麼老師啊,當初說不想當秦星河老師的,不是顧傾野自個兒麼。秦星河這小子心性畢竟純然,不覺得有什麼,可到顧傾野這裡,總覺得有虧欠。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秦星河的好,並且儘量表現得心安理得一點。因爲顧傾野知道,秦星河這個小傻子,屬於一味付出還特別滿足開心的類型。他希望秦星河能開心。
也希望他能安好。
有陣子顧傾野晚上睡不着,零零碎碎地做夢。他夢見秦星河和他的事情被秦星河爺爺發現了,老爺子揍得秦星河胳膊腿上臉上全是血。顧傾野的手指,都能觸到秦星河面龐溫熱粘稠的液體,那猩紅的血一滴一滴都快墜到他心尖兒上。他說:“您要覺得不夠,您打我。”秦兆嶺扔下棍棒,長久嘆息:“那你是想要他的命。”
顧傾野是想要秦星河的命,想要他餘下的每一分每一秒的生命。那可是一輩子,顧傾野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貪心過。
那一晚上顧傾野再也沒有睡着。他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抽個時間私下見一下秦兆嶺。感情上有些責任,他想自己攬。
這件事他沒跟秦星河提。
約秦兆嶺見面是在一個下午,地點選在一座茶樓。下午天氣稍微晴朗一些,冷還是有點兒。桃園的茶樓環境清幽,年輕人不愛來,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獨自或者幾個人搭伴兒,來這裡聽曲喝茶。
三點過半,秦兆嶺才現身,一根紅木柺杖,二龍戲珠,整木鏤空雕刻,材質上乘。一身藏青中衣,倒還樸素,走近見衣角墨色雲氣紋,才知用料講究。
秦兆嶺的眉眼神色,自打進樓起,顧傾野就沒漏看一眼。他都能從中琢磨出三十年後秦星河的樣子來。
顧傾野照着茶樓最貴的茶點了兩盅,扶着秦兆嶺入座。秦兆嶺說不用,他平常來茶樓,就點一樣,廬山雲霧。
秦老爺子都發話了,顧傾野自然不會堅持,全部按老爺子的意。
顧傾野性子靜,人也沉穩,秦兆嶺很欣賞這樣的青年。自打顧傾野搬到桃園來,秦兆嶺明裡暗裡也打量過不少,擡頭不見低頭見,日子一久人就摸得八九不離十。這人年紀跟他那不着調的“兒媳婦”封鏡差不多,可比封鏡穩重了不止一個度。封鏡那孩子永遠長不大似的,雖然心比誰都善,可脾氣一來,就一隻毛腳雞。
有時候秦星河犯事,鬧得秦兆嶺頭疼,秦兆嶺就覺得封鏡纔是秦星河親爸。因爲只有大哪吒才能養得出小哪吒。
而眼前這人,溫水洗杯,俯身倒茶,自始至終都一言不發。彷彿自己不開口,就永遠不打算先說話。這看起來是懂規矩,可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在跟自己較勁。
秦兆嶺的念珠擱在木製茶桌上,鏗鏘一聲。顧傾野動作一滯,滾燙的紫砂壺燙了手,纔不動聲色放下。他坐得筆直,平靜地看秦兆嶺。等候秦兆嶺發話。
果不其然,秦兆嶺端起茶杯,沒喝,放鼻尖過了一遍,又放下。
“顧國昌的兒子。”他道。
顧傾野垂眸。老爺子果然已經注意自己了。人家平時不出面,並不代表私底下不會去查。能查到自己身份,必然是動用了一些人力。肯花人力來調查自己,要麼是已經把他當自家人,自家人得知根知底,要麼,就是想設阻,好讓他知難而退。
見顧傾野沒否認,秦兆嶺就當他默認了,指頭沿着透明玻璃杯摩挲:“你父親,當年在部隊的時候,還做過我手下。”
望着顧傾野沉靜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詫異的神情,秦兆嶺淡淡地笑了一下,是很不習慣的笑容:“二十多年前,我退伍了。這輩子殘酷的東西見太多,晚上心悸。現在,我只敢信佛。”
只敢信佛。
“在部隊生活的人,很看重家庭。指尖舔血的日子過慣了,就覺得每一個明天都是從老天手裡奪來的,家庭對他們來說,更是世間珍寶。”秦兆嶺抿了口茶,繼續道,“你父親一定也是這樣。這一點你無論如何都要承認。”
顧傾野眸子幽深,映着廬山雲霧的色澤。眼光流轉間,他點了點頭,道:“受教。”
“身份介紹完了,下面就談談我這個不着調的孫子。”秦兆嶺又恢復了剛進來時的神情,一盅茶涼了,有人來給他們換了一盅。
顧傾野喉嚨動了動。
“秦家自我開始,三代都單傳。這你應該知道。”秦兆嶺沉吟半晌,“兒子沒給我爭氣,入了歪門邪道,我不想管他。可這孫子,是我從小帶大的,我得看着他成家立業。”
成家,立業。這是每個做家長的都會有的心思。顧傾野能理解。如果今天換做是顧國昌坐在這兒,顧傾野能保證他一定也會這麼說。
“要想成家,就得先成仁。如果是秦星河那小子先招惹得你,這說到底,算秦家家風問題。我沒教育好自個兒孫子,我跟你致歉。”
“您千萬別這麼說。”顧傾野連忙阻止他。老爺子世事經歷得多,城府深,幾句話就側面道明瞭自己的態度。顧傾野知道他的意思,可他今天來,不爲別的,就爲一個秦星河。他得打贏這場仗。
“若說招惹,星河他年紀輕,主動,不代表我就處在被動的位置。這火,是我們倆一起縱的,所以招惹的帽子不能光扣在他一人頭上。”顧傾野聲音一直很平穩,就像是一次例行教學彙報,可他心裡覺得自己像是個騙子,在說一個天大的謊,把自己都給騙了。
“秦星河還差八個月零七天成年,我原本想等他滿了十八歲再跟您見面,可那樣的話總嫌太刻意了一點。我不計較他是十七歲的秦星河,還是十八歲,因爲當初提出跟他在一起,我就考慮過後果了。”
“感情是兩個人的事,可後果,我只想一人承擔。您明白我的意思。”
顧傾野還記得有次,他問秦星河,你的網名爲什麼叫XH2.0。
秦星河當時就跟他解釋,天上的星河,是1.0。我是地上的星河,那就該是它的升級版。說完秦星河還補充,顧老師,你是XH3.0。
顧傾野問他爲什麼。秦星河笑,因爲你有我。
你是擁有星河的男人。
顧傾野不知道,那一晚,自己的眼睛裡,自始至終倒映的,都是秦星河的笑臉。
而現在,望着秦兆嶺,說一句話顧傾野就要耗盡自己全部的力氣。他說:
“請您見諒,往後餘生,我想和他一起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