遣走了隨從, 再次回到集市,天已擦黑。
“娘子想吃什麼?”
“都可,聽夫君安排。”
蕭逸調轉馬頭, 向橋頭的店鋪行去。這多少讓宮青藍有些意外。
“娘子, 到了。”他下馬之後便遞上右臂, 扶宮青藍下馬。
“這裡?”宮青藍望着眼前簡陋的‘店鋪’或者說‘攤位’, 面上是掩不住的驚訝。
“福伯, 兩碗餛飩。”
片刻,熱騰騰的餛飩端了上來,香氣撲鼻。
“餓了就快吃吧。”蕭逸熟練的遞上湯勺。見宮青藍遲遲不動, 問出一句,“不喜歡?”
“不……很喜歡。”她見蕭逸已經開吃, 也舀起那滑嫩的餛飩, 送入口中。咬開的瞬間, 湯汁涌出,美味的溫熱感在齒間流動。
她緊接着舀了第二個, 細細的品着。她快不記得自己有多少年,沒吃到這口味了。她品的有些入迷,不知不覺一碗餛飩便下肚了。
“福伯,再來一碗。”蕭逸盯着宮青藍。
宮青藍有些尷尬,但還狀似無事的看向別處。“我飽了。”
“爲夫還沒吃飽呢。”蕭逸挑眉。
宮青藍面頰微紅, 垂下頭。
福伯又端上一碗。蕭逸手快舀起一個吹了吹, 送到宮青藍口邊。
宮青藍微微一驚。
“我吃不完。”蕭逸推了推勺。“娘子幫我吃。”
宮青藍略微思索, 張嘴吃下了勺中的餛飩。
“想不到夫君會吃這個。”宮青藍終於問出這句。
“好吃的東西自然不會放過。”只簡單一句, 他似乎不想多解釋。
“我以爲夫君會覺得這裡……”宮青藍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 頓住。
“粗鄙?”蕭逸依舊吃的津津有味。“恣意人間是我心之所往,並無高雅低俗之別。何況高雅低俗亦是人云亦云, 無從考據。何必爲此自生煩擾。”
宮青藍正體味着話中的意思。但感受到周圍灼灼的目光,她不由得瞥了瞥頭,周圍幾桌正直勾勾的盯着這邊。她突然意識到,應該是自己和蕭逸的打扮,在這樣的橋頭小店顯得分外突兀。她想起頭上還帶着的鳳釵,正要伸手去摘。
蕭逸擡手攔住。“娘子何必欲蓋彌彰,他們不是還沒注意到麼。”
宮青藍忙收手,確實是庸人自擾了。
蕭逸放下幾個銅板,起身拉着宮青藍。在周圍人的熱情目送下,二人離開小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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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騎着馬緩緩晃到凜湖邊。
“時辰尚早,先帶娘子隨處看看吧。”
“夫君,我想下去走走。”宮青藍提議道。
兩人步行了片刻,宮青藍出聲。“今晚看不到月亮了吧。”
蕭逸聞見她的話,擡頭看了看。剛纔還是一幅夕陽西下的美況,轉眼之間,天色已一片暗紅。
“莫不是要下雨了?”
“不,是下雪。”語調中幾分難以排遣的悵然。
“下雪?”在她印象中,雪不該下的這麼早。
“瀘安極北,下雪是比帝都早些。娘子自然是不習慣。”
她並不是不習慣,只是這雪來的不是時候。
“我們去等等看吧,說不定不會下雪。”她頓了頓,“會有月亮。”
他瞧着宮青藍,原來她也有任性、無所顧忌的一面。
兩人坐在那天的石桌邊上,還是原來的位置,依舊靜靜的凝視着湖面。
“娘子喜歡這凜湖的奇景?”
“不全是。”她側目注視蕭逸。
“爲何執意要來?”
“此處看到的夫君更加真切。”
暗紅的天幕下,琥珀的眸子泛着殷紅,美得彷彿潤澤的紅寶石。
“表哥爲何要娶我。”
蕭逸微愣,哼笑一聲。“因爲你特別。”
“何處特別?”
“像清安酒,每品一口都是不同滋味。”
“夫君不怕酒中有毒?”
“怕,當然怕。”
“想不到夫君也有怕的時候。”
“爲夫畢竟是凡人,凡人有的煩惱,我怎會沒有?”
夜晚無風,天色由暗紅轉爲緋紅。周遭空洞的有些駭人。
“我們……爲何會這樣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以爲娘子喜歡。”
良久,他薄脣微動,“亦或是迫不得已。”
“夫君希望是哪一種。”
“都可。”
不知過了多久,空氣彷彿凝固了,只有幾片枯葉很應景的落着。
宮青藍昂起頭,看向月亮應該出現的方向。注視到眼睛有些酸了,突然一絲冰涼點醒了她。她睜大眼睛望着着天空,點點晶瑩下落,映着緋色的天幕,讓人癡迷。
“下雪了。”
蕭逸這一句才提醒她,真的是下雪了。
轉瞬間,白色的晶瑩越來越密,讓對面的景色愈發朦朧。她的臉也有些麻木了,拉起斗篷上的帽子罩在頭上。
不一會,她的手也有些木了,她擡手哈着氣。旁邊的蕭逸只是靜靜的坐着。
瞥向身側的蕭逸,他平視着湖面,纖長的睫毛上凝着幾顆冰晶。此情此景,只讓她覺得格外安心。此生若是在這裡結束,也再無怨言了。
“天晚了,該……”
宮青藍伸出一指,覆在他的脣上,那脣已經透着寒意。“就一會兒,再待一會兒。”
“聽娘子的。”
宮青藍將指腹移開,目光始終停在他的脣上。“薄脣的人生性涼薄。”
蕭逸側眸看向她。
“不過,夫君是個例外。”
他笑而不語。
她擡手撩去他發上的雪花。手從他的額頭撫至下顎,那玉白的肌膚已經跟空氣是同樣的溫度。她伸手撣了撣他斗篷上的雪,拉起帽子罩在他頭上。
此時,凜湖邊。兩人一馬,雪花悠然下落,宛然一幅畫卷。
隔壁街巷的銅鑼敲過兩遍。凜湖邊的小路上,二人一前一後的行着,一匹黑駒伴在他身側。
不到半個時辰,積雪已經能沒過鞋面。窄窄的路上,顯出幾排清晰的印跡。
她上前兩步捉住他的手。
他反握住她,將她冷的有些刺人的手收進自己的袖中。
雪地上留下的‘咯吱’聲漸漸遠去,簌簌飄落的雪花將腳步聲曳的更加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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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六公子看到四公子那張臉的時候愣了一下,不過馬上反應過來。
“討厭~”四公子摸了摸自己的麪皮,“奴家扮得不像麼?”她還刻意收起自己的煞氣,多上幾分孤高冰冷。
“臉沒問題,不過氣質還差了點。”七公子說道。宮青竹那種不似人類的寒意不是那麼容易模仿的。
“就你們精。給外面那些人瞧,這樣子足夠了。”四公子覺得自己這扮相,足夠糊弄那羣自認武林正派的蠢貨了。那些人也就認得這張臉,對於宮青竹真實的性格並不知曉。四公子隨手掏出袖袋中的鏡子,看着鏡子裡那張妖異的臉,仔細檢查一番,還有沒有哪裡特別不對勁。
“小四。”一直在邊上默不出聲的三公子開口。
四公子將視線挪到他身上,“喚奴家幹嘛?”三公子這個人,成天有事沒事就擦拭着他那張弓和箭矢,極少說話。
“真是的,喊了奴家自己又不吭聲了。再耍奴家玩,小心奴家上八音琴伺候。”說罷又繼續對着鏡子整理自己的妝容。
三公子瞥向四公子,見她手持方鏡,一臉的認真。他垂下目,繼續拭着手中的弓。
“你非如此不可?”二公子替三公子將話問出。他知道三公子的意思,只是三公子素來不愛多言,開口喊出那聲,想必已是他所表達的極限了。
二公子這話一說,整個紫英殿的氣氛沉了下來。
一瞬間,四公子的脣角扯平了,未被察覺便又馬上揚起。她頓住了的手,也繼續打理着髮絲。
“不然呢?你們能找到更加適合的人?”
少主想要宮青竹以宮家小姐的身份接管武林正派,而她的威信就要從這次剿滅魔教開始樹立。魔教要滅,起碼這魔教教主宮青竹必然要死於天下人眼前。宮青竹總不可能一人同時分飾二角吧,總是要找個替身。身爲女子,身形上差不多,最關鍵的是武功還要不錯。不然容易出紕漏,而宮青竹使用的武器是霓裳,上哪裡去找如此符合條件的人。當然,最關鍵的是:要甘願赴死。
那日,正當大家爲人選而苦惱之時,四公子自願站出來,表示自己是扮演宮青竹的不二人選。確實沒有人比她更加適合。武藝高,而且是玉殊齋的花魁,弄袖起舞對她來說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要將霓裳的皮毛學來糊弄人還是沒問題的。四公子提出之後,其餘幾位公子都未做聲,原因是:少主沒有反對。他們自然不好多說什麼。
“你我二人聯手,控制住一個人並不難。”二公子的言下之意,他的魅術配合上四公子的琴音,要把一個人做成提線木偶,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隨便找一個武功勉強過去的人,在他二人的操作下,要騙過江湖人士也非難事。
“就是就是,你還是留下來繼續彈琴吧。”七公子平時最喜歡與四公子鬧騰。他雖然語氣表現得極爲輕快,但心裡同樣不想四公子去送死。
“得了吧,我的琴音也不能保證控制得了所有人。況且此番剷除魔教,很多試武大會上未露面的人都來了,你們可別給我戴高帽子,要是出了亂子我可擔不起。”四公子捋了捋鬢角。
“小四,四公子的位置不還是你爭來的麼。”大公子知道四公子當年是經過如何努力,才成爲四公子的。
“四公子,誰都可以。”四公子放下鏡子,擡眼看向他們。在一羣死士裡面,因爲努力所以她爬上了這個位置,有了名字,四公子。可惜,這個稱號並不是永久屬於她的,她去了,依然會有下一位四公子。她不想一輩子都是魔教四公子,死後在那人心中也只是個殘影。“我並不想只是四公子。”
其他人都不再接話。他們明白,四公子這樣做,也不過是想在少主心中劃下一抹痕跡。她一輩子如果就這麼作爲四公子活着,到最後被人取代,也只不過落得個上任四公子的印象。在少主那,也僅是四公子而已。
“好了,奴家回房換身衣裳。”四公子嬌笑道。彷彿剛剛什麼都沒發生,她依舊是最沒心沒肺的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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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青藍看着手中的信,在猶豫着是否要拿給蕭逸看。
最後她還是撩起車簾,衝站在不遠處的蕭逸喚道:“夫君。”
此時已到未時。蕭逸藉着下車透氣的緣由,讓隨行的侍從和馬匹也能休息一下。俞伯正好到沿途的驛站裡裝水,順便弄點馬料。
聽到宮青藍的聲音,蕭逸旋身走向馬車。他隨手撩起前擺,鈿銀絲的錦靴穩穩踏上馬車,絲質髮帶自在地翻飛。引得驛館裡的女俠們紛紛回望過來,這一望不要緊,視線卻都挪不回去了。
長安轉頭瞧了瞧身後的馬車,他怎麼覺得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這馬車卻熾熱的快要燒起來了呢?
“娘子喚爲夫何事?”
宮青藍只在意手中的信,並未注意到四周火熱的視線。既然已下定決心要將事情告知蕭逸,她便不再猶豫忸怩,直接將手中的信封遞給蕭逸。
“夫君,你看看這封信吧。”
蕭逸一臉輕鬆接過那信,原來是韓朔寫給宮青藍的。
信上交代了宮青竹已經改名爲宮青素,並且將會以宮文宇親生女兒的身份出現的事。到時候宮青素會以爲父報仇的名義,帶領正派攻打魔教。
蕭逸將很快掃完整封信的內容,神色未變。“娘子,這信上所說的宮青竹可是那魔教教主?”
宮青藍點了點頭,“正是。”
“那這?”
宮青藍明白蕭逸的疑惑,這魔教教主怎麼成了宮文宇的親生女兒,又怎麼突然要剷除魔教。於是她將宮文宇亡故前後的事情與他娓娓道來。
“原來如此。宮青竹是你失散多年的同胞姐姐,而你其實也是岳父的親生女兒。”
“嗯。”終於將這些一口氣說出來,她輕鬆了許多。
蕭逸將信還給宮青藍,“娘子,這信你還是毀掉爲妙。”
宮青藍明白蕭逸的意思,這封信上的內容要是透露出去,江湖人士定不會接受現在這個宮青素。畢竟,因爲宮青竹以及魔教而死的武林俠士不在少數。
蕭逸看了看宮青藍,低下頭笑了起來。
“夫君?”宮青藍看着蕭逸的反應,以爲自己臉上粘了東西。她拿起絲絹拭着,表情有些窘迫。
蕭逸挑眸瞧着宮青藍的動作,更是一陣好笑。不過他馬上整理表情,道:“娘子今日的髮髻……似乎偏了些。”
宮青藍立馬伸手去理。
蕭逸擡手攔住,“偏的恰到好處。”
“夫君你又逗我!”宮青藍攥着帕子,把頭偏向一邊。
“長安,趕路吧。”說罷,蕭逸挑起車簾,望向窗外。難以捉摸的神情代替了之前輕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