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於生也知道,倆老頭給自己安排的這麼個“星守”本質上真的也就只是個名頭--他對自己還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平常照顧家裡那幾位都成天雞飛狗跳,真要當個行星防衛長官那都夠嗆能把工作手冊給搗鼓明白,他自己知道這點,想必元靈跟元昊倆人也知道。
但即便只是這麼個“名頭”,對所有人而言也是都有好處的事情。
戍寂方面民心可安,太虛靈樞則省卻了在一顆被天使嚴重污染的星球上安排新星守的難題,而對於生……他對戍寂的“佔據”也由此具備了一定的“合法性”。
在這之後,於生又與元靈和元昊交流了許多關於“星守”的事情,主要是他想了解一下在“正常情況”,所謂“星守”具體都是幹什麼的。
元昊對此的主要意見是這事兒就不正常,所謂正常情況一點都沒參考性……
但他和元靈還是把有關“星守”的常識跟於生說了許多,以滿足後者的好奇心。
於生大概總結了一下,把視角切換到“行星之軀”的話他發現自己要做的主要就是吃好睡好身體好,保持一個健康的身體和心態,儘量別翻身(容易地震),真要翻身的話跟星球上的人說一聲……
另外就是隕石砸腦袋的時候記得擋。
在從闕雲宮回觀雲臺的路上,艾琳扒着於生的肩膀嘖嘖稱奇:“合着說你毛了人家的星球,人家還封你個官當?”
“你這說的多難聽,什麼叫毛啊--本質上我那就是在戍寂‘住’下了而已,只不過住得比一般人深入一點,”於生擺擺手,“考慮到搬不出去了,所以他們給了我個長期居留證。”
“那他們是不是該給你錢啊?”艾琳眨巴着眼睛,“當‘星守’不得有工資嗎?”
於生額角冒着汗:“這我還真沒想過……不過我聽元靈那意思,當星守的主要收益就是從星球產出中抽一小部分當做自己的‘修煉資源’——但我要那玩意兒又沒用。再說了……我這情況放在整個飛羽星域都是破天荒頭一遭,我估摸着太虛靈樞這邊也得研究些日子才能倒騰明白後續怎麼搞。”
艾琳想了想,點點頭:“哦,那倒也是。”
於生就喜歡小人偶這種對整個人生都不求甚解的態度——透露着一種腦殼裡灌滿水就爲了走路的時候聽個響的氣質,非常瀟灑。
而就在他心中這麼感嘆着的時候,走在旁邊的露娜卻突然一怔,緊接着便停下了腳步。
聖女小姐體內甚至好像還傳來了咔噠一聲。
於生立刻也跟着停下,扭頭問道:“怎麼了?”
艾琳也跟着轉頭:“C型扣你又死機了?你這個腦子很不好用哦我跟你講……”
露娜這次卻沒有在意艾琳的挑釁,她只是站在原地,似乎很疑惑地歪了歪頭,而後目光便落在了於生身上:“護火大教堂,有訪客。”
於生在最初幾秒鐘裡甚至都沒反應過來聖女小姐在說啥。
過了片刻,他才意識到露娜這句話的意思:“……啥?”
……
穿過“無歸”小徑,是迷途之魂最終的庇護所。
彷彿失去色彩一般泛着昏暗質感的曠野深處,那座宏偉的巨大教堂靜靜地佇立在天地間。
如陵墓般沉默,如死亡般莊嚴,黑色的高牆在視野
中向兩旁延伸,高牆上均勻分佈着如銳利刀鋒般指向天空的棱線,無名的高草在教堂外的曠野上隨風輕搖,發出彷彿能令靈魂沉睡般的沙沙輕響,高聳的塔樓自高牆內俯瞰着荒原,在灰暗的天光下彷彿林立而雄壯的墓碑--而在那些高塔簇擁之間,是教堂的主樓與鐘塔所在。
有低緩平和的旋律從那座主樓中傳來,但仔細聽去卻又不是由人演奏出的樂曲,而更像是嗚咽的風吹過嚴謹排列的高塔,在尖頂與迴廊間產生的共鳴。
剛經歷過一場遠行的老人來到這座宏偉而古怪的建築前,懷中捧着沉睡的水晶之種,仰起頭看着眼前那扇黑沉沉的大門。
那大門上描繪着簡潔的三角形徽記,除此之外再無裝飾。
“不曾見過的建築……似是有點阿爾格萊德那邊的風格?但又不太像……”
老人咕噥着,在這座宏偉教堂周圍卻沒有找到別的人煙痕跡--他不禁開始好奇,這般規模的建築是如何憑空在這片荒原上建起來的?
“這死後的世界……還真是有趣的緊,沒有拘魂差役,倒是有一座異邦的廟堂立在天地間。”
他一邊說着,一邊笑着搖了搖頭,而後上前一步輕輕叩響教堂的大門。
那扇看起來格外沉重的大門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面前是一道覆蓋着稀薄霧氣的小徑,小徑兩旁是精美的花池苗圃,其中種滿了無名而色澤灰暗的花草,看上去竟同時泛着“鬱鬱蔥蔥”和“死氣沉沉”的矛盾感。
再往前,穿過小徑便是教堂的主樓,一扇大門在薄霧中緩緩打開。
心底泛起無聲的指引,老人沒有因周圍那多少顯得詭異的氣氛而有絲毫遲疑畏懼,邁步便走進了那佈道廳一般的寬闊大廳--高聳的黑色立柱之間,蒼白的布幔從
穹頂垂下,華麗的立式燭臺上,冰冷的火焰無聲搖曳,一排排空蕩蕩的座椅盡頭,靜靜地站着一位金髮少女。
少女金髮如瀑,身披甲冑,腰間懸着一柄泛着聖光的長劍。
看到走進大廳的老人,少女臉上表情明顯有點錯愕,但她立刻就把這點表情變化壓制下來。
可她這瞬間而細微的神情都落在了老人眼裡。
“姑娘,你認得老夫?”老人上前一步,對着少女拱手問道。
儘管對方看上去很年輕,他卻不敢帶任何輕視,因爲他分明地記得自己已經死去,那這裡必然是死後的世界——人死萬業消,生前多少輝煌事,在這死後世界怕也是一文不值的,而眼前這位守在教堂中的少女不論來歷如何,至少比自己來到這裡的早,當有幾分禮數。
“你稍等會,我已經通知主人了,這裡椅子很多你找地方坐,”少女噼裡啪啦地開口了,一說話的那股活潑勁兒頓時就和那副披堅執銳的英氣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另外你是怎麼到這裡的?主人說你已經……但好像也算合理?
“話說你難道一直在外面的曠野上徘徊?之前騎士彙報說大篝火那邊好像有‘影子’晃過去難道也是你啊?你就這麼一路找過來了?真厲害哎。
“嗯?你懷裡是不是還揣着什麼東西?我看到另一個又是死物又是活物的……”
老者壓根沒反應過來,眼前的少女已經跟他噼裡啪啦說了一大堆東西,然後對方又從那臺子上走了下來,繞着他好奇地打量了一圈,還摸着下巴一邊思考一邊點頭:“嗯嗯,原來是這樣的,我完全理解了……”
不是,她都理解什麼了?
巨大的疑惑在心裡升起,但老人剛想開口,就突然感覺到了一個氣息憑空出現在這附近。
察覺到那氣息出現的瞬間,他就猛地轉頭看向了高臺方向。
一個身影突兀地從空氣中浮現出來,就像在夢境中飛快成型的影子。
“……道友,是你?”
於生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老頭。
老頭也愣愣地看着他。
倆人各自都懵了一會,直到又有一道影子在旁邊的空氣中浮現,並打破現場的沉默--
一副古樸的油畫出現在於生旁邊,艾琳在油畫裡瞪大了眼睛:“啊,雲清子老頭!”
雲清子眨了眨眼睛,一時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生是死,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道友,你也不幸身死了?”
於生一聽這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但他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的油畫裡就嗶嗶起來:“啊,你說於生?他是剛死來着,但這沒啥不幸的啊……”
“你閉嘴!”於生一巴掌拍在了半空的畫框上,然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立在不遠處的雲清子,不過好歹經歷了許多次稀奇古怪的事情,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並隱約猜到了事情的經過,“原來是這麼回事……露娜剛跟我報告說有人進入大教堂的時候我還發懵呢。”
緊接着他又頓了頓,若有所思:“不過話又說回來,你這多少沾點離譜了--被衍星體吞過又迭代了一百多次,竟然還能當做獨立心智被送進庇護所來……你們搞修真的心智強度都這麼野的?”
雲清子愣愣地聽着,最後終於忍不住了:“道友,你不如先與我解釋解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不是死了嗎?”
“對啊,你是死了,”於生一攤手,“但現在看着應該是被我給截胡了。我先聲明啊,我不是故意的……”
雲清子聽着,腦海裡瞬間就冒出四個字來:不似人言。
但緊接着他就想起了戍寂的那場血雨,洞窟中那個殺不死的於生,太虛靈樞上空那次介於生死之間的交談,以及……隱隱約約的記憶末尾,那場終末的綻放。
他忽然覺得,在於生這一大串不是人的事蹟裡,“不似人言”好像已經是性質最輕的一個了。
“來,坐,”於生自顧自地坐在了附近的一張長椅上,又對雲清子招招手,“上次聊得匆忙,這次時間肯定夠用了……要不先跟我聊聊死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