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雲卻道:“不管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怎麼說,爸爸都對他有二十年的養育之恩。於情於理,我們都應該打個電話告訴他。至於來不來,就看他自個的良心了。”
“他會來?你爸沒事了,分不了錢,那種人怎麼可能還會來……”
慕雲苦笑着,把唸叨的母親交給了姐姐。
他走到了一邊,撥打了一個熟悉的電話。
“別急着掛斷電話。我爸爸做了心臟搭橋手術,目前在住院,還沒度過危險期,如果你有空,就回來看看他吧。”
回頭看着監護病房裡,已經老了好幾歲的父親,慕雲眼裡涌起的,是沒有盡頭的無可奈何……
“夕顏媽媽,夕顏媽媽!”銀鈴般的聲音爭先恐後地,叫着被圍在孩子中間的恬靜女子。
“不要爭,不要搶喔,人人有份。要記得,書本是我們的好朋友,是大家的,所以要好好的愛護。現在,拿到書的小朋友,到旁邊去坐下,乖乖的,好好地看書哈,以後才能成爲有學識的人。”
夕顏耐心地哄着這羣幾歲的孩子。
領了圖書的孩子歡天喜地地平跑到椅上坐下,津津有味地翻看着,沒領到的,還在翹首以盼。
夕顏恨不得自己能長多出幾雙手來,好讓這些渴望的眼神,不要因爲漫長的等待而黯淡下去。
孩子們管她叫夕顏媽媽。
雖然護工們糾正過很多次,她應該被稱爲莊院長。
可孩子們就是忍不下,對她滿心地喜歡之情。
夕顏媽媽會做菜。
夕顏媽媽會講故事。
夕顏媽媽會教他們做算數。
夕顏媽媽會給他們看病。
夕顏媽媽會抱起每個小孩,憐愛地替他們擦去長長的鼻涕……
孩子們雖然是從不同的孤兒院而來,卻從來都沒有見過真正的媽媽是怎樣的。
所有媽媽的印象,都來自於護工們的講述或者書本。
而夕顏,就是這麼一個大家的“媽媽”。
兩歲的兔脣寶寶小跑了過來,抱住了“媽媽”的腿,咿咿呀呀的。
夕顏彎腰把孩子抱起,擦拭掉他口角淌下的口水。
“媽媽,媽媽……”孩子口齒不清地喚着。
“嗯,餓了嗎?給你做糊糊吃好不好?還是想喝奶奶?”夕顏抱着孩子,交代護工看好在圖書角里歡騰的孩子們,自己慢慢地走了開去。
孤兒院的孩子,在這幾天裡,逐漸地增加。
夕顏給年紀相仿的孩子們分了班,像幼兒園小朋友一樣,用護工管理,她統籌的方式在照顧着。
這些出身可憐的孩子,更應該學會自我照顧和照顧別人的本領。
年紀大的出去讀書。
年紀小的,就要在家自己讀書。
夕顏甚至打算外聘幾個幼稚園的老師,來爲孩子們輪流上課。
每一件事,親力親爲地參與,都爲她贏得了所有人的讚譽。
但,只有夕顏自己知道。
她只是不能,讓自己閒暇下來。
慕雲已經整整三天,沒有出現在她的世界裡了。
他忙得連打通電話的時間都沒有。
每天只有兩條簡訊。
“早安。”
“晚安。”
她想,他有太多忙的事情了。
他底下那麼多人靠他吃飯,他的離開,她完全能夠理解。
甚至,他還爲她安排了優秀的兒科醫生來坐鎮,讓她不用擔心沒有保健醫生的問題……
可是,她還是無可救藥地發現。
一旦她空下來了,她的心,也就空下來了。
她情不自禁地打開手機,翻開收件箱,看着那一排整齊的他發的簡訊發呆。
她想,她中了他的蠱。
一種,叫展慕雲的,可怕的,無解的蠱……
她恐懼極了。
她越來越發現,自己想忘卻本心,和若汐結婚的想法,越來越淡。
三天了,她竟然情不自禁地跟那位來自仁愛醫院的兒科醫生打聽慕雲的情況。
“聽說,是院長的爸爸,老院長身體有些不舒服吧?”兒科大夫是從外地調派過來沒多久的,之前也從未見過夕顏,或許,這也是她被委派前來的重要原因,“我對院長也不是很瞭解。就是聽說家族生意做得很大,老爺子這一生病,估摸這全部的重擔都得壓在院長一人的身上,不容易啊。”
夕顏的心揪緊了。
那天,他剛跟她說了家裡的秘密,父親便出了事,若汐身爲展家的一份子,需不需要也參與進來呢?
她不敢問。
她估計,若汐未必能知道這件事。
展家的人,估計也不稀罕他知道。
只是沒料到,若汐竟然真的風塵僕僕地拿了價,從B市當天就趕過來了……
病房裡,是一片沉寂。
若汐打聽清楚了地方,推開門的時候,窗邊卻站着一條頎長的身影。
他站定了,疑心是自己走錯了地方。
病牀上闔眼養神的人卻睜開了眼眸,看見他的時候,對方猛地從牀上坐了起來,這劇烈的動作,顯然不適合一個剛度過危險期的人。
他痛呼了一聲,窗邊的人已經迅速回頭,轉身攙扶住了他。
“爸爸,你怎麼這樣急呢!”慕雲責怪道,“你纔剛動完手術,是怕他跑了還是怎的?”
近鄉情怯……
若汐卻站在了對方跟前,遲疑着,不敢伸出自己的手:“展老爺,你身子有沒有好些?”
手裡還拎着從B市公交一路擠過來的水果籃,他有些訕訕地放在了牀頭:“怎麼忽然病得這樣重了?”
展皓恩脣瓣顫抖,看着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親生兒子,他悲從中來,說話的聲音,也哽咽了幾分:“如果不是我病了,你這臭小子,還不會來呢!”
若汐低頭,囁嚅地道:“對不起,你該相信我,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以後,會報答您的養育之恩的。對不起,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展皓恩卻用力地伸出了手,緊緊攥住了若汐的手腕:“不要再走了,若汐,留在爸爸身邊……”
這聲爸爸,喚得安若汐眼淚都快下來了。
他眨了眨眼睛,換做一聲長長的苦笑:“老爺,您在說什麼呢?實在是折煞我了,我怎麼敢叫你一聲爸爸啊?我不過是一個從孤兒院裡被您收養的孤兒……”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展皓恩老淚縱橫,“你就是我的兒子,我的親生兒子!”
若汐愣住了:“啊?”
慕雲淡淡地道:“沒錯。你是爸爸流落在外的兒子。如假包換。如果你不信的話,可以去做DNA檢測。”
他們的模樣,忽然在若汐眼裡變得模糊異常。
“不,不,不,一定是弄錯了什麼……”他手足無措地,越想掩飾自己內心的慌張,越是泄露了消息,“我怎麼可能……”
他的頭劇痛了起來。
展家一家的冷漠,是他童年時的噩夢。
他從未融入到這個家庭裡面。
跟夕顏一樣,他也幻想着,終有一天,能尋到當年拋棄自己的母親,告訴她,自己已經長大成人……
只是沒料到,生活在一處,二十年的收養人,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
那位他咬牙切齒恨着的人,竟然是他親生的哥哥……
這叫他怎麼接受?
這一定只是一個惡作劇……
他咬牙道:“我不信,做什麼檢測,我都不信!”
他的身子連連後退,已經退至門邊。
展皓恩看着他如避蛇蠍,心頭更是大痛:“若汐,孩子,你真的就是我的親生兒子。當年,你母親和我春風一度,纔有了你。我想把你接回家來撫養,找了好多年啊。終於,見到了你的母親……你母親擔心,你這樣私生子的身份,可能進到我家裡會受盡欺負,我也爲了息事寧人,不能不借着孤兒院收養孤兒這個契機,裝作巧合,把你收養……”
他痛心疾首的:“這麼多年,我知道委屈了你。我也已經時日不多了,孩子,你能原諒爸爸嗎?”
慕雲眯起了眸子。
展皓恩當年犯下的錯,又豈止需要安若汐一人的原諒?
只是,他對着安若汐,是如此的委屈求全,對自己、姐姐、母親卻強硬得沒有商量的餘地……
他開始覺得,眼前的人陌生了。
那還是他敬愛的父親麼?!
“爸爸把四分之一的財產留給了你,若汐,爸爸不會虧待你的,前半輩子欠你的,爸爸……”
若汐身後的門,卻猛地被人踹開了。
他躲閃不及,整個人直往前撲去。
展皓恩愛子心切,身上還連着輸液管,卻不管不顧的,就掀被下牀,準備去攙扶兒子。
慕雲先一步出手了。
他扶穩了若汐,旋即就鬆了手。
展皓恩身上的針頭被動了位置,血液倒流回輸液管裡,他卻渾然不覺。
這一幕情景,看在來人眼裡,更加是怒火中燒。
她大喊了一聲:“哈,居然真的來認親了?還是來看你親生老爹是死了沒有?”
許靜說話,一向刻薄。
對待這個第三者生下的私生子,她更加不會客氣。
慕雲皺眉,隨手關上了大敞的門。
“等着發家產了是不是?”許靜妒忌地看着老公手中帶血的輸液管,更加氣得直磨牙,“你這個要人伺候的,看見了親兒子,居然都能下牀了?父慈子孝,真是讓人羨慕得緊啊。只是,我再怎麼不堪,也不會把自己的親兒子給丟到孤兒院裡被人欺負。我再窮,我兒子都是我的寶貝疙瘩,我的心肝!”
這一句句地,戳中的是若汐最難以招架的痛處。
他猶如困獸一般地怒吼了一聲,蹦了起來:“你少血口噴人!我沒有圖你們的財產,沒有!我根本就不知道我自己是……”
“你不知道?”看着他氣得滿臉通紅,拳頭也握緊了,許靜卻是不甘示弱。
再怎樣,也不過是一名莽漢罷了。
“你不知道?那你那下賤的母親,又知不知道呢?”
若汐徹底暴怒了。
在展皓恩的喝止聲下,他狂吼着,揮動着拳頭,直衝向這個侮辱自己,也侮辱母親的女人。
許靜尖叫了一聲,躲到了自己兒子的背後。
慕雲擋在母親的面前。
他伸手,牢牢接住了若汐的拳頭。
“放開!”他眼睛血紅!
“不可能!”慕雲沉下臉,把他的身子往後狠狠一推,“我也要保護我的母親!”
若汐喘息着,展皓恩已經撥掉了針頭,踉蹌地向三人奔來。
若汐痛苦萬分:“我根本不稀罕當展家的兒子,不要什麼四分之一的財產,我只想要尊嚴!”
許靜尖銳地冷笑着:“說得好聽,不要財產?那簡單,你如果夠有種,你就草擬一份協議,說你放棄財產繼承唄。這樣的話,簽上你大名,就算生效了……”
連慕雲,也聽不下去了。
他回頭,隱忍地跟母親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媽媽,你先回去休息吧,這裡的事情,我跟你保證,我會處理的。”慕雲打開門,眼神示意一個護士過來攙扶住母親。
許靜怎麼肯罷休?
“我要親眼看着那雜種寫那份協議,他不是有種嗎?有種就寫嘛!”許靜叫囂着。
“媽媽。”慕雲輕闔上背後的門,“人心都是肉長的。我知道,你無法接受若汐的存在,可你不能否認了他的存在呀。這四分之一的財產分割決定,是爸爸做的,就該由爸爸去解決!你能不能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置喙這件事了!”
他頭痛欲裂,說話的口氣,也略重了幾分。
許靜愣了半秒,很快就大哭了出來:“你是我兒子啊!你這個笨蛋!四分之一的財產有多少錢,你……你怎麼就胳膊往外拐呢?我是爲了你好啊……”
“爲了我好,就不要爭了。”慕雲揉着痠痛的眉心,“家無寧日,就真的那樣舒坦嗎?過些日子,夕顏要是回來,看見我們這家裡天天爲了些財產吵鬧不休的,她能安心嗎?”
“夕顏要回來?”許靜大吃一驚,“兒子,你們要複合嗎?”
慕雲頜首:“是的,不過,再說吧。”他心煩意亂的,“媽媽,現在我就拜託你,先回去,事情交給我來處理。”他軟硬兼施的,“爸爸剛動完心臟手術,不能受刺激的。你再耗下去,裡頭等會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不能跟你保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