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顏心裡有種不祥的預感掠過。
“姐姐們，你們這是……？”她笑道，“天氣熱，還是到屋裡吧。”
十來個人沒有一個有所動作。
夕顏的心已經往下一沉。
其中，年紀最大的一位護工嘆了口氣，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道：“神醫，”她們跟孩子們一道這樣稱呼夕顏，已經成了習慣，“孤兒院是不是要拆了？”
夕顏沒想過瞞住她們，當然，也不需要告訴他們最新的進展：“我們已經在想辦法了，一個月內，我們可能要搬到新的地方去。大家放心去工作吧，這件事，院長會處理的。”
他們卻爲難地彼此看了一眼，仍舊是推那個年紀最大的出聲：“我們經費也有限，孩子又那麼多，院長已經說了，最大的可能，就是把孩子們都分散到各個別的孤兒院去。”
她囁嚅道：“神醫你也知道的，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在孤兒院裡累死累活的，掙的錢也很少，所以家裡人一直都反對我們繼續在這裡做。但是我們都有堅持啊。不過，最近我兒媳婦要生孩子了……所以我恐怕不能在這裡做下去了……”
好幾個都附和道：“對啊，我女兒也要生了……”
“我兒子大學畢業回來了，希望我回去享福……”
“我老伴退休了，要我回去陪他……”
“我們搬家了，孤兒院離我們家太遠了……”
“既然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們就想着……”還是年紀最大的那一個人來總結，“神醫，你看，這裡大家各有各的困難……”
夕顏笑容已經有些苦澀。
她環顧着眼前這些年紀起碼40多歲的阿姨們，悠悠嘆了口氣。
孤兒院裡有太多孩子身體有殘缺了，他們連自己的生活都無法自理。
所以，他們一天都離不開這些阿姨。
護工們髒活累活都幹了，因爲經費關係，確實工資並不算高。
但這種情況已經持續很久了，在這個節骨眼兒，所有人都提出了離開，在那麼短的時間裡，去哪裡找那麼多新的護工來維持孤兒院的運轉？
看這情況，分明是有人想要整間孤兒院維持不下去！
夕顏咬牙：“阿姨們，請你們有些耐心！我們一定會想辦法的！大家絕對不會這個月白乾的，更不會做完這個月就要回家吃自己！這是向陽孤兒院最艱難的時刻，也是孩子們最需要你們的時候……”夕顏眼眶已經紅了，“大家能和孤兒院共同進退嗎？阿姨們，你們在這裡呆的時間比我長多了，對孩子們的感情也更深，你們能想象，當你們離開之後，孩子們會是怎樣的嗎？”
她眼角沁出了淚珠，可目光所及的人們，臉上卻是一片愛莫能助的默然。
她幾乎要絕望了，旁邊的人，卻輕輕拉了她一下。
“阿姨們。”那聲音就響在她耳邊，她不由自主地偏過頭去看他。
她想，此刻她的眼神一定很脆弱，所以，他伸手，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心乾燥而穩定。
她被他這麼一握，心也奇異地安定了下來。
他看了她一眼，旋即，微笑着對眼前十來個不安的護工們道：“大家一定覺得奇怪，爲什麼，我是昨天剛來的一個菜鳥保健醫生，現在孤兒院面臨拆遷的威脅，我居然還在這裡。這不合理對不對？”
有一個護工小聲地嘟囔道：“就是啊，你長這樣好看，去哪裡工作不好，偏偏來這裡？”
慕雲好看地彎起脣角：“我纔不走。我年薪有12萬，工作輕鬆，陪着孩子們，也讓人感覺很年輕，去哪家醫院能給我這麼優渥的工作環境？我已經跟安先生說好了，哪怕將來孤兒院搬遷，甚至是廢棄，我這12萬的年薪，還是必須還給我的。我白紙黑字簽了合同的，我留得心安理得啊。”
底下的人竊竊私語了起來。
夕顏着急地看着他，握住他的手兒也用力了幾分。
他在說什麼啊？
哪怕他們肯因爲高薪而留下來，他們又去哪裡找錢來填這個窟窿？
現在孤兒院的每一分錢都必須用在將來搬遷的新地點上啊。
慕雲卻給她遞了一個安心的眼神，他好整以暇地看着騷動着的那些人，款款開口了：“安先生現在已經對口幫扶向陽孤兒院了，對他這種大集團總裁來說，十來萬就跟空氣一樣，算不得什麼。但是對在座各位來說……”他笑了，“當然，你們的薪水不能跟我比，畢竟我也是從S市仁愛醫院來的醫生，但是跟安先生談談，把你們的薪水控制在我一半左右，應該還是可以的。怎麼樣呢？”
幾個護工已經動搖了。
慕雲趁機道：“我們可以白紙黑字籤一份合同。哪怕一個月後孤兒院解散了，這筆錢，也會照常打到你們戶頭上的。簽了約，難不成還怕我們跑了不成？”
越來越多的人臉上露出了渴望的神色。
一個月五千……
這幾乎是之前薪水的兩倍了啊……
而且，還能沒有風險地拿一年這樣的薪水……
慕雲打個響指：“爲了表示我的誠意，現在，我打個電話，讓人把現金送過來，連同合同。這第一個月的薪水和合同，就請大家收下吧。”
夕顏現在要是還不明白他想做什麼的話，就太傻了。
他竟然是準備先斬後奏，把安晴宇的錢拿來……
呃，這跟當散財童子有什麼區別？
雖然，這確實很有效。
慕雲拿起手機，和那邊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就迅速收了線。
“天氣熱，請各位進屋裡耐心等待。”他做了個請的姿勢。“向陽孤兒院的一切合作事宜，我能代表安先生的，這點，請大家放心。”
夕顏不失時機地嘆了口氣：“確實呢，如果沒有安先生的大力支持，我也不敢這樣拍胸脯地跟大家說，孤兒院是要搬遷，但不會是解散。更重要的是，”她眼眶發紅，“大家留下來，也是因爲對孩子們戀戀不捨。大家都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我們特別能理解大家的苦衷。請大家爲了孤兒院的存亡再好好堅持堅持吧。”
慕雲無聲地勾起了脣角。
夕顏很聰明。
這頂高帽子套得恰到其份，這樣留下來的人也不會覺得自己是爲了高薪而動搖的，反而是因爲對孩子們的感情方纔猶豫的。
夕顏朝他使了個眼色，把手兒從他手心裡抽離。
那一瞬間，他連同心都空空落落的。
但是，他明白，夕顏肯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耐心地等待着。
最近的銀行離這裡路程也頗遠。
大家都已經做好了等上一個上午的準備了。
只是沒料到，一刻鐘之後，孤兒院的門就被人敲開。
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提着一個真皮小黑箱，滿頭大汗地奔進了庭院。
“展先生！”他心急火燎地道，“我沒有誤了事吧？”
慕雲輕輕搖頭，眼裡有感動的神色閃動：“真是辛苦你了。”
男人把皮箱輕放在石椅上，謹慎地按下密碼，箱子被慢慢地打開了。
護工們都忍不住發出了驚呼。
她們還沒看過這麼多錢！
紅色的人民幣一疊疊地，碼得整齊，下方壓着的，是白紙黑字明明白白的合約。
慕雲微笑了：“這是大家兩個月的薪水和合約，現在，請有意和孤兒院以及安先生續約的阿姨們上前來簽約。名字一簽，這筆錢，就是你的了。當然，你還能領相同數額的薪水起碼五次。”
心動的人不少。
她們面面相覷的，不知道何時起，孩子們從院落的每個角落冒了出來。
“阿姨，阿姨，不要離開我們嘛！”他們賣着萌，抱住那個負責照顧自己的護工阿姨脖頸不放。
大一些的拉住阿姨的衣襬：“阿姨，我們會好好讀書，然後長大掙錢養你的。阿姨，我們都很愛你，不要離開我們吧，好不好？”
孩子們眼底都有淚。
嬌俏一些的，把合同塞到了阿姨們手裡，用自己的小手包住阿姨的手，把筆使勁往合同的簽名欄按去：“阿姨籤，阿姨不要離開我們……”
孩子們哭了。
護工們也哭了。
人非草木。
孩子們雖然身體多多少少有些殘缺，可他們也是可愛的孩子，甚至，比一般的更懂事，更知道心疼人。
一個3、4歲截去了右腳的女孩子在輪椅上大哭了起來：“阿姨，不要走嘛，不要你們走……不要……”
她這麼放聲一哭，庭院裡的氣氛就無法控制了。
孩子們都大哭了出聲，護工們也啜泣了起來。
就連夕顏，也忍不住悄悄背過身去，擦拭着眼淚。
她的面前，又出現了一方白帕。
她接過，按住了眼角。
猛地轉過了身，她哽咽着道：“孩子們，阿姨們肯定也捨不得你們的，不要擔心哈，她們會籤的，我們的家，也不會失去的……”
慕雲在旁淡淡地道：“對的，爲了孩子們，阿姨們一定狠不下心的。阿姨們，爲了孩子，拜託了！”
他彎下腰，畢恭畢敬地向護工們鞠了一躬：“一切，拜託了！”
一份合同簽好送到了面前。
兩份……
三份……
所有護工們都簽了那份協議。
夕顏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合同收藏好，才壓低了聲音對慕雲道：“慕雲，你，你跟我來。”
慕雲自然是從善如流地跟在她身後的。
他替她抱着那些文件，長手長腳的，走起來，還刻意遷就着她，放慢了腳步。
兩人走進了院長的院落裡，周圍已經沒有別人了。
夕顏這才小聲地道：“你這樣做，安先生是知道的嗎？”
一個月花五千塊錢僱一個護工，這在B市是天價。
更何況，萬一孤兒院因爲找不到合適的地方，被迫將孤兒們分流的話，那份協議還規定着，要歸還那些護工們滿一年的薪水！
6萬塊，十個人，就是60萬！
安晴宇雖然是有錢人，但是錢也不是這樣花的吧？
慕雲淡淡一笑，他低頭看她：“你不需要擔心，這件事，我會跟他交涉的。”
夕顏的心一下被提得老高：“萬一，他不同意……”
“不同意，這筆錢也會照發。”他臉色鎮定自若，“所以你完全不必擔心。這份協議，也跟向陽孤兒院無關，絕對不會出現要你們來負擔這種可怕的事情的。”
夕顏跺了跺腳：“你傻麼？萬一，安先生不認賬，這筆錢，從哪來？”
慕雲卻挑眉：“我用錢，你用情，我們配合得天衣無縫，留住了人，就足夠了。”
“不是這樣的。”夕顏急了起來，“我是說既然和孤兒院無關，如果，安晴宇不背這筆款子，是得誰負責？”
慕雲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回答得毫無壓力：“我。”
而這筆錢，也確實是由他來負擔的。
別說，60萬對他來說沒有問題，就算有，是爲了夕顏而花的，舉債他也心甘情願。
夕顏的臉色一片慘白。
果然被她料中了嗎？
她脣瓣顫抖着：“你，你傻嗎？這不是60塊，這是60萬啊……”
她的手卻被他握住了。
不知道何時開始，他已經離她那麼地近。
他的呼吸，就在她鼻端吹拂着。
“你是在擔心我？”
他的話，已經不是問句。
她的身子像被什麼燙到似的，無可救藥地顫抖了起來。
她掩飾地低下了頭：“我，我只是覺得你蠢……怎麼會有人這樣……”
她的眸子垂下，視線範圍之內的，就是他緊握住她的手。
他的雙手修長，指節分明，卻又滑潤異常。
她的手兒白皙柔嫩，被他握在手心裡，宛如一對半圓遇到另外一對一半，恰到好處地被他悉數包住。
她卻像碰到什麼滾燙烙鐵一般，猛地從他手心裡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悠悠嘆了口氣：“我的條件，自然會跟安先生談，大不了，就替他免費在孤兒院打多幾年工罷了。”
他自嘲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只是變成了一介窮光蛋，更難找到女朋友了。”
她擡頭，瞪了他一眼。
他卻笑了。
她在擔心他，擔心得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