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裹着灰黑的塵埃和散不盡的硝煙,刀子似的刮過西安搖搖欲墜的城頭。磚石縫隙裡凝固着烏黑的血塊,一層蓋着一層。
守城士兵倚靠着冰冷的箭垛,眼睛因長期缺乏食物而深陷着,偶爾望向城外那片密密麻麻、旗幟獵獵的鎮嵩軍營盤時,只有一片空洞的死寂。
“看——看那邊!動了!那些畜生……他們在跑!”一個喉嚨乾澀、帶着少年人變聲期沙啞的聲音炸響。
城頭所有麻木的人頭瞬間扭向同一個方向。
滿臉炮灰的學生軍劉小川,正死死扒住箭垛邊緣,半個身子探出城牆,佈滿血絲的雙眼瞪得溜圓,手指顫抖地指向城西鎮嵩軍主營盤方向。
如同被巨鞭抽打後的蟻巢!黑鴉鴉的鎮嵩軍軍陣不再整齊,呈現出一種慌亂的涌動。無數人影攢動着,旗幟傾倒,爭先恐後地向西北方向潰退。馬蹄踐踏,人聲嘈雜匯成一片模糊而恐慌的嗡鳴。
“天殺的……真……真退了?”一個頭裹繃帶的老兵喃喃自語,乾裂的嘴脣嚅動着,像是在問天問地,又像是在問自己,聲音淹沒在城頭驟然爆發的、帶着哭腔的嘶吼和議論聲中,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骨頭,順着冰冷的城牆垛軟軟滑坐到地上。
人潮如同見了光的地底生物般向城牆缺口處涌來,無數張飢瘦、驚悸又夾雜着狂喜的臉龐試圖擠上城頭看個真切。負責這段城牆防務的守備隊拼命阻攔着騷動的人羣。
“肅靜!保持警戒!”一聲沉渾如鐵的聲音穿透喧譁。守城主力師長楊將軍在衛士簇擁下,分開擁擠的士兵和百姓,大步流星踏上城樓。
楊將軍擡起望遠鏡往城外眺望。
“將軍!敵寇潰退!此乃天賜良機!”旁邊一位年輕營長按捺不住,單膝跪倒請戰,眼中燃燒着復仇和建功的火焰。
楊將軍卻搖頭道:“傳我將令,緊守城門,任何人不得出城。”
“將軍,咱們死了那麼多弟兄,就這麼輕易讓那劉瞎子給跑了?”營長眼裡滿是熱淚。
楊將軍語氣堅定:“其一,鎮嵩軍雖退,但陣型未亂,軍心未亂,冒然追擊恐遭其誘敵深入之計。”
“其二……”他的目光緩緩掠過整個殘破不堪的城防,士兵們倚在城垛後,大多帶傷,眼神雖亮,軀殼卻似風中之燭,學生兵們那單薄的肩背挺得筆直,卻無法掩蓋底下早已脫力的顫抖。
“兒郎們……打不動了。”他極其緩慢地說出第二句,每個字都重如千鈞。
一萬精銳,六個月,拼得只剩不足四千之數。殘存的每一分力量,都是這城最後的氣血。出擊?這念頭本身,在現實面前就成了一戳即破的紙燈籠。這虛弱的血勇,能衝多遠?更不用說那些稚氣未脫,憑着滿腔熱血走上城牆的學生軍,讓他們離開城牆工事去追擊如狼似虎的鎮嵩軍,無異送羊入虎口。
年輕的營長死死捏着拳頭,指節發白,最終垂下頭。
焦灼的等待拉長了每一刻。
翌日,派出去最精幹的探騎,才如同鬼魅般穿越昔日殺戮場與敵軍遺留的障礙,帶回拼死確認的軍報:“報——!楊將軍!鎮嵩軍……十萬衆!是真退!主力人馬已退往潼關,往河南方向去了!”
整個西安城炸開了鍋!死寂已久的坊間驟然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聲、痛哭聲,絕望轉化爲巨大的喧響,劫後餘生的狂喜排山倒海。
將軍府議事廳,氣氛卻帶着劫後餘生的沉重與巨大的困惑。楊將軍反覆驗看軍報地圖,眉心擰成深刻川字。張督軍落在下手,聽着各路將官對劉瞎子反常之舉的激烈爭辯。
“奇也怪哉!”一位滿臉風霜的老將滿臉疑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咱們既沒糧食又無外援!劉瞎子怎就肯扔下西安這塊到嘴的肥肉?”
就在此時,又一位傳令兵匆匆而來,將一封信交到楊將軍手裡。
楊將軍又將信報交給一旁的李將軍。
“張督軍,這滋水縣白鹿原可有奇特之處?”
張督軍有些詫異兩位將軍會提起白鹿原,忽然又想到了什麼。
“諸位有所不知,那白鹿原上,棲着一位不世出的大賢!”
“光緒末年,清廷餘孽方升率十萬大軍磨刀霍霍,意欲血洗西安!那時節,便是這位白鹿書院的朱先生,孤身一人,白衣素服,直闖方升十萬虎狼軍營!一番浩然正氣、凜然陳詞,竟將那不可一世的方升說得面紅耳赤,啞口無言!最終罷兵歸去,西安數十萬生靈,因他一言而免於水火!”
楊李兩位將軍對視一眼:“哦,白鹿原竟有如此人物,這麼說來劉瞎子退兵,也是出自這位朱先生的手筆?”
“如此功績,本將定當如實上稟,爲其請功!”
督軍府的慶功宴觥籌交錯,英雄名冊上,堅守孤城不退的楊、李兩位將軍自然是首功。
而冒着槍林彈雨、用血肉和幾十條性命打通封鎖線,將救命糧彈送進絕境的嶽維山,則連躍三級,一躍成爲軍政要員,鹿兆鵬也獲得了組織上的嘉獎。
……
十月,風染透了秦嶺深處的層林。白鹿原像一塊飽經劫掠後重新煥發生機的厚土。
下溝村的村民終於可以返回家園,新起的黃土院牆正在壘高,樑柱帶着清新的松木香氣豎起。
張族長帶着闔村老小返回思念已久的家中,漢子們揮汗如雨,撂荒的土地,吆喝聲沉悶而有力。婦女跟孩子們也都幫着打下手。
老屋村的人更是早早卸下了沉重的僞裝。先前藏到後山的牲口又都牽了回來,牛哞驢叫聲此起彼伏。
那身演戲用的、滿是補丁和污漬的“破衣爛衫”被毫不留情地剝下扔進庫房角落,婆娘們翻箱倒櫃找出壓箱底的半新衣裳換上,洗刷乾淨臉上的鍋灰泥巴,眉宇間重新漾開久違的舒坦笑意。
雞鴨在重獲生機的庭院裡自由啄食,娃子們嬉鬧着追逐,往日提心吊膽的沉默被喧鬧打破,村子彷彿又活了過來。
田野裡,黃綠交織,正是秋忙好時節。割麥穗的鐮刀寒光閃閃,揚場耙地的把式們手腳不停,收下來的金燦燦的麥粒,沉甸甸的,一擔擔、一筐筐送入各家各戶修葺一新的倉房,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陽光照耀在農人黝黑淌汗的臉上,映照出的不再是恐懼,而是汗水浸泡下的心安和沉甸甸的踏實。
“噠噠噠噠——”
一陣喧囂急促的馬達轟鳴聲由遠及近,撕裂了鄉村安謐的幕布。
幾個放羊娃一骨碌爬起來,踮腳張望。
四輛插着青天白日旗的轎車,挾裹着漫天煙塵,轟鳴着闖入白鹿村寂靜的心臟地帶。車還未停穩,中間那輛的副駕駛門便砰地被推開。
滋水縣新任的縣長李志遠,一個穿着嶄新中山裝、皮鞋擦得鋥亮的中年胖子,用與他體型不太相符的敏捷,“滋溜”一下滑下座位,臉上堆滿的是一種過分熱切的、幾乎要滴下油來的笑容。
他顧不上拍去蹭在衣襟上的灰,三步並作兩步,小跑着繞到卡車另一側,雙手以近乎虔誠的姿態拉開後座車門,動作快而輕,生怕慢了半分。
在衆多村民愕然又好奇的目光注視下,一條穿着嶄新將官呢制服、馬褲塞在長筒馬靴裡的腿邁了出來,挺拔如標槍的身姿,嶄新的將官呢制服熨燙得棱角分明,金色的肩章在正午的秋陽下熠熠生輝。
“嶽……嶽長官!您受累了!這村裡道路坎坷……”李志遠哈着腰,聲音帶着明顯的討好與惶恐。
嶽維山沒有搭理對方,而是看向身後那輛車的後座。
車門從裡面推開,鹿兆鵬的身影顯露出來。他穿着一件半舊卻洗得乾淨的長衫,依舊是文質彬彬的學生模樣,只是眉宇間那份因目睹過多血火而沉澱下來的堅毅和複雜,更爲深沉內斂。
“兆鵬!兆鵬回來了!”
棗花跌跌撞撞地衝了出來。她衝到鹿兆鵬身前,緊緊攥住兒子的胳膊,像是要確定這是不是做夢,眼淚如同斷線的珠子滾滾而下,沾溼了兒子的前襟。
“我的兒啊!可……可算看着你了!還以爲……還以爲……”
“娘。”鹿兆鵬心頭一酸,眼眶瞬間也有些溼潤。
旁邊,年幼的兆海擠過人羣,興奮地蹦跳着,對着白家那邊被冷秋月牽着的白靈揮舞着小拳頭,臉頰因激動而通紅:“白靈!瞧!那是我哥!我哥回來了!”
白靈撇了撇粉嫩的小嘴,下巴揚起一個帶着些驕縱的小角度:“嘁,你哥有啥了不起?能有我哥厲害?”
嶽維山眼神複雜地掃了鹿兆鵬一眼,隨後穿過人羣來到秦浩面前。
“子瀚兄,嶽某此次前來是特地爲黨國表彰朱先生功績的……”
秦浩遺憾的道:“姑父前兩日入終南山訪一至交道友,切磋經義,參詳學問。山高路遠,不知歸期……”
嶽維山臉上的失落被一聲真誠的感慨取代:“朱先生高風亮節,不求聞達,心繫蒼生卻又悄然遠遁,功成身退,不慕虛名……如此境界,超凡脫俗,確是我輩楷模!”
秦浩看着被擡下車的牌匾,見嶽維山一臉爲難的樣子,於是開口道。
“姑父臨行前有交代,若真有人執意送東西來,可送往祠堂,供鄉親父老共瞻先祖之餘,亦可存念。”
嶽維山聞言,對那位素未謀面的朱先生更添了十二分的敬重:“正該如此!正該如此!朱先生心懷坦蕩!李縣長!”
“卑職在!”李志遠一個激靈,連忙上前聽令。
“立刻!組織人手,把匾額請到祠堂安奉!”
“是!嶽長官放心!卑職親自督辦,絕不敢有半點馬虎!”李縣長抹了把頭上的汗,轉身便去指揮那些士兵和車伕。
白鹿村祠堂內燭火通明。供案上青煙繚繞,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神位牌位。此刻,村中有些名望的族老耆宿,各家的頂樑漢子,皆已聞訊趕至,黑壓壓擠滿了祠堂門內外。空氣莊嚴肅穆,混雜着陳年木頭、香火和一絲新開金漆的味道。
“嘿喲——!穩住!好!落——!”
牌匾被安上後,白嘉軒帶領白鹿村所有村民給祖宗進香,儀式落成之後。
嶽維山裝作不經意地走到秦浩身邊:“子瀚兄,這一路緊趕慢趕,從省城到白鹿原,車馬勞頓,我這嗓子着實幹得冒煙。不知可否厚顏,到府上討一杯水酒解解渴?”
“鄉野粗酒,嶽兄若是不嫌棄,還請移步。”
鹿兆鵬看着這一幕眉頭不易察覺地微微蹙起。他太瞭解秦浩的性情,看似溫和實則內裡壁壘分明,也深知嶽維山的政治手腕,若是嶽維山爭取到秦浩的支持,他在白鹿村的工作就很難開展了。
白家大院,冷秋月手腳麻利地在院中的石桌上擺好了幾碟精緻的小菜,兩壺老酒。
一番推杯換盞後,嶽維山的聲音低沉下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探詢:“子瀚,我心中有一事,思慮許久,實在是不解,卻又不知當問不當問?”
“嶽兄但講無妨。”
嶽維山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緊鎖秦浩,一字一句清晰道:“世人皆知,你與鹿兆鵬自小一塊長大,交情匪淺,西安被圍時,兆鵬也曾苦苦相求於你,希望你能助一臂之力,運送糧草彈藥入城解困,可偏偏,後來你卻又慨然應允,經由我之手,將糧草軍械交付運出,解了西安的燃眉之急?”
秦浩正色道:“誠然,兆鵬是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夥伴,交情不錯,然而,情誼歸情誼,理念……卻並非一致。”
“不怕嶽兄笑話,白某胸無大志,亦無那等捨己爲人、救萬民於水火的宏圖偉願。我之所求,至簡至樸——不過是想安安穩穩、實實在在地做個富家翁罷了。”
嶽維山略帶懷疑的道:“這可與子瀚在北大演講的內容不符啊。”
“演講更多的是一時激憤,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可就難了,就拿此次來說,白某能護住白鹿原這一方百姓已經是千難萬難,改天換日談何容易?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智者不爲也。”
深夜,嶽維山是被秘書從白家大院扶着出來的,但當汽車緩緩駛出白鹿村時,嶽維山立馬坐了起來。
“事情都吩咐下去了嗎?”
一旁的秘書連忙道:“已經讓李縣長盯着白鹿原進出的馬車了,一旦有大規模調動,會第一時間向您彙報。”
“只是,卑職有一時不解,我看那白子瀚也不過就是一介書生,您爲何對其如此重視?”
嶽維山眼底閃過一抹寒意:“一介書生?你見過一介書生組織一個營的保安團輕鬆剿滅匪患?你見過一介書生在十萬鎮嵩軍眼皮底下保得十幾個村不受兵禍?你見過一介書生在這窮鄉僻壤建彈藥工廠?”
“這……”
“盯好他,千萬不能讓他跟鹿兆鵬搞到一起,否則必定會成爲西安黨委的心腹大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