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農起事鬧的動靜太大了,就連西安也派了官員下來調查,原先的縣長直接被一擼到底,爲了安撫村民,縣裡派人到各個村張貼縣長被革職,以及削減稅收的告示。
老百姓紛紛拍手稱快,參加交農起事的那些人,也都成了各個村的英雄。
石頭自從在交農起事中出了風頭,整個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
往日裡那個沉默寡言、只知道埋頭幹活的莊稼漢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整日裡唾沫橫飛、趾高氣揚的“英雄“。
他家的地荒了,雜草長得比莊稼還密,可石頭卻毫不在意,每天天一亮就揣着旱菸袋往村口的大槐樹下一坐,等着村裡人圍上來聽他講那“驚心動魄“的故事。
“你們是不知道啊,那天縣衙門口,那些衙役拿着水火棍,凶神惡煞似的。“石頭吐出一口濃煙,眯着眼睛,聲音故意提高了幾分,“可咱怕嗎?咱白鹿村的漢子,哪個是孬種?我第一個就衝上去了!“
白興兒蹲在一旁,不時補充幾句:“可不是嘛,石頭哥那叫一個勇猛,一拳就撂倒了個衙役!“
圍觀的村民中有人發出驚歎聲,這讓石頭更加得意。他捲起袖子,露出胳膊上的一道傷疤——那其實是去年收麥子時不小心被鐮刀劃的,此刻卻成了他的“戰功勳章“。
“看見沒?這就是那天被衙役的刀劃的!“石頭拍着胸脯,“要不是我帶頭衝,你們以爲縣長能那麼快被罷免?“
鹿子霖遠遠地站在自家藥鋪門口,冷眼看着這一幕,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幾下。自從交農事件後,他在村裡的威望一落千丈。
周圍的村民一陣鬨笑,老實巴交了一輩子,很多村民見過最大的官也就是族長,縣長放在清朝那就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爺啊,他們這些草民見了是要磕頭的。
鹿子霖揹着手,遠遠看着站在石碾上神氣活現的石頭,扒開人羣,朝地上啐了一口。
“狗日的,小人乍富,還吹上了。”
熱鬧的人羣頓時安靜下來。石頭慢慢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眯着眼睛看向鹿子霖:“喲,這不是咱們的'鹿大族長'嗎?怎麼,看不得咱們窮人過幾天舒坦日子?“
鹿子霖臉色鐵青:“舒坦日子?就憑你?地都荒了,秋後交不上租子,看你怎麼死!“
“哈哈哈!“石頭大笑起來,“說到交租子,我倒想起來了。鹿大族長,你不是最愛幫着官府催糧催稅嗎?現在稅也不用催了,官府還用得着你嗎?”
這句話像刀子一樣戳中了鹿子霖的痛處,自從交農起事後,田福賢就再也沒出現過,承諾的族長之位,自然也就泡湯了。
他猛地衝上前去,指着石頭的鼻子:“你算什麼東西!一個下賤的泥腿子,也敢這麼跟我說話!“
石頭一把拍開鹿子霖的手:“泥腿子怎麼了?泥腿子也是人!不像某些人,整天就知道巴結官府,欺壓鄉親!“
“你!“鹿子霖氣得渾身發抖,擡手就給了石頭一巴掌。
突遭襲擊,石頭也是怒不可遏,一腳將鹿子霖踹倒,然後騎在他身上啪啪兩個大嘴巴還了回去,一邊打還一邊罵。
“叫你罵人,讓你嘴臭!”
鹿子霖還想反抗,卻哪裡是常年幹農活莊稼人的對手,被壓制得死死的。
最後還是石頭媳婦把他拉開,鹿子霖狼狽地爬起來,鼻青臉腫,長衫也被扯破了。他指着石頭,聲音因爲憤怒而顫抖:“好,好得很!你給我等着!“
說完,鹿子霖跌跌撞撞地往家跑去,身後傳來石頭的大笑聲和村民的竊竊私語。
一回到家,鹿子霖就翻箱倒櫃找出了那把祖傳的火銃,裝填上火藥和鐵砂,就要往外衝。
“你瘋了嗎?“鹿泰恆拼命拉住兒子:“爲了個泥腿子,你要搭上自己的命?“
“爹!我長這麼大沒受過這委屈!“鹿子霖雙眼通紅:“要是不殺了他,以後在白鹿村還怎麼擡頭做人?“
鹿泰恆年老體弱哪裡搶得過兒子,還是鹿子霖的妻子帶着兒子鹿兆鵬死死抱住他,才讓鹿子霖重新冷靜下來。
鹿泰恆搶過火銃後交給孫子,這纔對鹿子霖道:“你別看那倆小子現在風光,有他們哭的那天。”
鹿子霖眼珠一亮:“達,你有辦法整他們?”
“還用得着咱們整?你當官府是幹什麼吃的?交農起事說白了就是造反,太平天國都滅了,何況是幾個泥腿子。”
……
正如鹿泰恆所料,五天後,一羣官兵來到白鹿村,二話不說就把石頭跟白興兒五花大綁給抓走了,速度太快以至於其餘村民都還沒反應過來,人就騎着馬不見了。
鹿子霖聽到消息先是一愣,隨即臉上露出狂喜之色:“哈哈哈!報應!這就是打我的下場!“
半個時辰後,石頭的媳婦兒和白興兒的老孃就哭着出現在鹿家門口。
鹿子霖一聽頓時煩躁的對媳婦兒吼道:“叫她們滾,她們男人不是能耐嘛,不是英雄嗎?讓他們自己救自己。”
“達,咋說都是鄉里鄉親的……”鹿兆鵬話還沒說完,腦袋上就捱了一下。
“誰要是再替他們說話,就給我滾出鹿家。”
鹿泰恆搖搖頭,雖然這是個很好籠絡人心的機會,但以他對兒子的瞭解,指望他胸懷寬廣去救人,無疑是癡人說夢。
他現在年紀大了,也不好多說些什麼,畢竟還指望着兒子養老呢。
石頭媳婦跟白興兒老孃在鹿家門口哭了有半個時辰,周圍的村民圍了一圈,眼見鹿家大門緊閉,完全不理會,二人絕望之下,又跌跌撞撞往白家趕去。
“嘉軒,您可得救救石頭啊!“石頭媳婦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淚鼻涕糊了一臉:“他被官兵抓走了,說是要殺頭啊!“
白嘉軒心頭一震,手裡的旱菸袋差點掉在地上。他下意識看了眼兒子,不由一陣後怕,如果不是兒子攔着,這會兒被抓的就是他了吧?
“慢慢說,到底怎麼回事?“
白興兒老孃抖着嘴脣說:“晌午來了一隊官兵,二話不說就把人綁走了說是要治他們造反的罪“
白嘉軒猛地站起來:“鹿三,備車!我們現在就去縣城!“
村民們聞訊趕來時,白家的馬車已經揚起一片塵土。
村民們看看村口漸行漸遠的馬車,又看了看鹿家始終緊閉的大門,不由得交頭接耳。
“瞧瞧,這纔是族長該有的樣子。“
“鹿子霖那廝,平日裡耀武揚威,關鍵時刻“
“噓,小點聲,他小氣着呢,回頭再給你穿小鞋,弄不好石頭跟白興兒就是他給舉報的。“
夜色漸深時,白家的馬車才吱呀吱呀地回來。白嘉軒臉色鐵青地跳下車,身後跟着同樣面色難看的鹿三。等在院裡的石頭媳婦見狀,腿一軟就癱在了地上,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
“我在縣城託了不少關係纔打聽到,石頭跟白興兒被關進了死牢,新來的縣長說是要殺一儆百……”
白興兒老孃兩眼一黑就暈死過去,石頭媳婦也是放聲大哭,圍觀的村民見狀也不由得兔死狐悲。
“你們放心,就算是傾家蕩產,我也會盡全力撈人。”
石頭媳婦嗓子都哭啞了,只能一個勁磕頭,白興兒老孃被人掐人中醒了,聽旁人說起白嘉軒的承諾,就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嘉軒,仁義啊,俺娃就拜託你們了。”
等送走哭哭啼啼的婦人和感慨萬千的村民,白趙氏立刻把兒子拽進裡屋:“你瘋了?爲了兩個泥腿子要散盡家財?“
“娘,這是兩條人命啊……”
話還沒說完,白趙氏就打斷:“做樣子就夠了!誰知道你到底有沒有盡力,再說你不爲自己想,也該爲浩兒跟仙草肚子裡那個想想,往後家裡要使銀子的地方多着呢。”
一直沉默的秦浩忽然開口了:“奶,有沒有盡力大家看得出來,不是嘴上說說他們就信的。”
老百姓從來都不傻,只是很多時候他們敢怒不敢言罷了。
白嘉軒倒是好奇:“浩兒,你同意我救石頭跟白興兒?”
“達,我阻止你領頭交農起事,只是不想看你冒險,又不是冷血動物,姑父常說:房是招牌地是累,攢下銀錢是催命鬼,些許銀錢能救兩條活生生的性命,舍了就舍了。”秦浩正色道。
白嘉軒感動之餘,又是一陣內疚,此前他總覺得兒子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冷血……
“達,你在縣城疏通關係的時候,可以扯一扯姑父跟張總督的關係,沒準有奇效。”
第二天一早,白嘉軒就帶着厚禮去了縣城……
三天後,兩個蓬頭垢面的人影出現在村口。
眼尖的孩子喊了起來:“石頭叔回來啦!“
全村人都涌向村口。石頭走路一瘸一拐的,臉上還有未消的淤青;白興兒更慘,需要人攙着才能走動。但當他們看見白嘉軒時,都不約而同地跪下了。
“嘉軒哥,您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石頭的聲音哽咽了。
白嘉軒連忙扶起兩人:“都是鄉里鄉親的……“
他話沒說完,就被此起彼伏的讚歎聲淹沒了。
“白族長仁義啊!“
“看看人家,再看看某些人……“
“以後咱們就認白家!“
人羣最後面,鹿子霖臉色鐵青地轉身就走。
夜深人靜時,白嘉軒在油燈下撥着算盤珠子。這一趟花出去三百二十兩銀子,白趙氏心疼得直抹眼淚,連帶着看秦浩的眼神都不對了。
“就你會出主意!“老太太嘟囔着:“這下好了,全家喝西北風去!“
秦浩跟白嘉軒相視一笑。
……
炎熱的夏季悄然過去,正當農忙時節,放眼望去,整個白鹿原全都是一派忙碌收割麥穗的景象。
一輛馬車緩緩來到村口,正要穿過牌坊,卻被人攔住。
白嘉軒見攔車的人,頓時板起臉:“石頭、白興兒怎麼就跟你們說不通,這錢不用你們還。”
石頭媳婦捧着一包熱乎乎剛出鍋的饅頭遞到秦浩面前,對白嘉軒道:“嘉軒,那麼些錢,俺們也還不起,這點饅頭是我們一點心意,你要是不收,往後俺們也沒臉繼續在村裡待下去了,隨便找個地方自生自滅去。”
白興兒的老孃也附和道:“是啊,這是我家剛蒸的窩窩頭,又不值錢,就是一點心意,讓娃帶上路上吃。”
不得不承認,秦浩被感動到了,窩窩頭跟饅頭這樣看着不起眼的食物,放在她們家卻是隻有逢年過節才捨得吃上一回的美味。
“嬸子這饅頭我拿三個,奶這窩窩頭我也拿三個,路上夠吃了,現在天熱,放久了餿了,容易吃壞肚子。”
白嘉軒見狀一個勁地點頭:“娃說得對,路上吃不了這麼些,剩下的你們拿回去。”
“你們再這樣,往後就別再跟白家來往了。”
白嘉軒連哄帶嚇唬,這才讓兩家人把路讓開。
煙塵四起,鹿三駕駛着馬車行駛在白鹿原的土路上,走到一個岔路口時,身後一輛馬車疾馳追了上來。
“浩哥兒,我也去西安上學堂,咱倆說不定還能當同窗呢。”鹿兆鵬興奮地扒着馬車護欄衝秦浩喊道。
鹿子霖黑着臉,不耐煩道:“讓你上學是學本事的,不是讓你去玩兒的。”
“咋嘞,子霖又是誰惹着你了?”
白嘉軒一句玩笑話,徹底把鹿子霖心裡的火給勾出來了,指着白嘉軒大罵:“除了你還能有誰,就顯得你們白家有錢是吧?花那麼多錢救倆泥腿子,臭顯擺什麼啊。”
“你以爲那些泥腿子誇你兩句,就是真心服你了?呸,也就騙騙你這樣的傻子……”
“子霖達,你臉上的傷大好嘞。”
秦浩輕飄飄的一句話灌進鹿子霖耳朵裡,卻讓他瞬間暴跳如雷。
白嘉軒跟秦浩對視一眼後,接過鹿三手裡的鞭子,抽了一下馬屁股。
鹿子霖剛要破口大罵,秦浩乘坐的馬車已經絕塵而去。
“呸,呸,混蛋小子,跟你老子一個德性……我鹿子霖這輩子就跟你們鬥到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