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放高利貸的人是魔鬼,但其實借高利貸的人,也是魔鬼。
只不過一個魔鬼強大一些,一個魔鬼弱小一些,他們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別。
人們對於借高利貸的人的憐憫,只是因爲這些人在最後處於一個弱勢的地位上。
這些人總會用自己對高利貸不理解的理由,或者其他什麼理由,來告訴民衆他們非這麼做不可。
民衆們也很好被欺騙,無論這些弱者說什麼,他們都認爲這些人說的是真的。
可他們並不知道,在這些人借錢之前,他其實比那些旁觀者更清楚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以及他們最後會遇到什麼。
就像是此時此刻,明明眼前這位先生做的是吃人的生意,但從他光鮮的外表和他和藹的態度,你無法把他和“魔鬼”聯繫在一起。
奧格坐在輪椅上,他目光直勾勾的看着那些財產證明,腦海裡想到了他的妻子,他的女兒,想到了醫生說要起訴他拿回他欠醫院的錢。
過了大概十幾秒,他點了一下頭,“可以。”
兩人很快來到了大廳中提供休息的沙發上,他們坐在這。
賭場裡有很多這樣供客人們休息的地方,也能讓他們順帶的完成一些工作。
放款的人很快就拿出了一份通用制式的合同,在上面填寫了一系列的信息後,放在了奧格的面前,“簽了字,這筆錢就是你的。”
合同的旁邊就放着六百塊錢,都是二十塊錢面額的,一共三十張。
如果不是他去銀行詢問過,銀行只能給他五百,或許他不太可能會籤這份協議。
他拿起筆,做好了簽字的準備,但一時間又停住了。
放高利貸的傢伙並沒有催促他,他靠坐在沙發上,翹着腿,吸着煙,他一點也不急,甚至還勸說道——
“其實你可以多考慮考慮,畢竟這不是買一包香菸之類的小事情,它關係到你的房子。”
“如果你對這個價格不滿意,你也可以再去問問其他家金融公司,或者有些房產中介願意幫你這個忙。”
威廉姆斯市長要擴建城市,以容納更多的人口和企業,那麼自然而然的,他不止興建了新的工業區,也興建了新的居住區。
金港城的房子會變得更多,加上這些年的蕭條,房地產一直都不怎麼景氣,市價永遠都是“慢售”的價格。
奧格的公寓可以掛個一千二百塊錢,在一些地產中介那,然後掛上個幾個月,迎來至少十幾波看房的人後,纔有可能出售掉。
然後買房子的人還要砍砍價,加上當地產中介收取的中介費,他到手其實也就一千塊錢左右。
高利貸的目的是爲了賺錢,不是爲了做慈善,所以不管是銀行還是這些財務金融公司,他們都不會按照房價的實際價格去放款,這太蠢了。
高利貸追求更多的利益,更快的回報,所以他們給的價格會比銀行高,以此來吸引貸款者。
他可以很肯定,自己給的這個價格,絕對是同行中比較高的。
雖然利息稍微多了一點,但這裡是賭場!
想要借錢過日子的可以去找外面的財務公司,在賭場裡,大家玩的就是一個“快”。
有人這邊借了一千塊,不到一個小時就能還了這筆錢,並帶着幾千塊離開。
也有人借了兩三千塊,十幾分鍾後,臉色慘白地離開,再也沒有來過這。
見的多了,心腸再軟的人,都會變硬。
遲疑了那麼一分鐘不到的時候,奧格在文件上籤下了自己的名字,並且按了手印。
放高利貸的傢伙拿了文件看了一眼,確認沒有問題後,他把文件和資產證明收了起來,然後按着六百塊向前一推,“現在它是你的,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奧格先生。”
他說着站了起來,他還要去工作,同時得安排人去登記處把這份資產文件下面的房產凍結,避免進行再次交易。
拿着六百塊的奧格呼吸都變得粗重了許多,這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多的現金,報紙雜誌和電影裡的不算。
明明這六百塊輕飄飄的,可在他的手中,卻重得讓他快要擡不起來。
年輕的記者忍不住說道,“其實你現在還給他還來得及,一週之內不要利息。”
奧格有過那麼一瞬間的動搖,但很快搖了搖頭,“推我去換籌碼。”
記者還想說點什麼,奧格卻突然催促道,“快點!”
他的聲音很大,周遭的一些侍應生都朝着這邊看過來,也許他自己也知道,或許記者再勸一勸,他說不定真的會放棄。
他不能放棄,這是最後的希望。
記者最終還是推着他前往了櫃檯,他兌換了六枚一百塊錢的籌碼。
當記者要推着他去大廳的時候,他讓記者送他去電梯。
一樓大廳單人單桌最高下注是一百塊,在一樓,他不一定來得及!
記者也沒有說什麼,直接送他到了二樓,二樓的上限更大了,六百塊對於這裡來說,就相當於樓下的……五塊十塊。
戰況很焦灼,直到兩個小時後,他目光呆滯的看着自己最後的兩百塊錢籌碼被荷官清檯,他整個人的身上都泛着一股子絕望的死氣。
旁邊記者的情緒也在不斷的起伏,他發誓,這是他長這麼大以來見過的最刺激的賭博。
也許在那些大人物看來……它只是一場關乎於六百塊錢的小遊戲。
但對奧格來說,這是絕望與希望,生存與死亡的較量!
他曾經一度贏到了一千一百塊!
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蹟!
他的籌碼差一百塊就能翻倍了!
當時記者還勸說了他,贏了五百塊,他還差四百五十塊,找別人借一點,湊一湊,還是有希望能湊齊的。
但奧格的眼珠子已經紅了,他覺得自己強得可怕,然後輸掉了接下來的牌局。
他也曾經離“終結”只有一步距離,最後的一百塊,可就是憑藉着這最後的一百塊,他順利的翻身。
他經歷過好幾次驚心動魄的時刻,他曾經離希望,真的就只有一釐米的距離!
但不管是一釐米,一毫米,還是一公里,沒有就是沒有!
直至此時,最後兩百塊被荷官收走,遊戲結束了。
他完全沉默了,癱坐在輪椅上,整個人彷彿都失去了靈魂。
記者嘆了一口氣,推着他回到了一樓。
借錢給他的那位先生看到奧格這樣的絕望,他又走了過來,“看起來你運氣不太好,朋友,也許你還需要一筆錢。”
奧格慢慢的擡頭,他斜睨了一眼這位先生,眼睛裡都是絕望和暴戾。
這讓放高利貸的傢伙,略微退了兩步,他擡起手,做了一個抗拒的姿勢,“好吧,我不該打擾你。”
說完他笑了兩聲,搖着頭轉身離開。
在賭場裡動手?
不,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看看周圍那不斷巡視的保安,他們隨時隨地都會拔出手槍將那些試圖危害賭場利益的人幹掉!
這是藍斯的賭場,在這裡,就算是總統先生來了,都要按規矩來!
當然這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因爲總統先生沒來過,人們不知道他會不會守規矩,但不妨礙他們這麼說,因爲這麼說很酷!
“送我回去。”
記者默默的推着輪椅來到了賭場的門口,隨後架着奧格,離開了這。
躺在牀上的奧格不知道怎麼向自己的妻子開口,這棟房子已經不屬於他們了。
負罪感充斥着他的內心,他感覺到絕望,感覺到無法呼吸!
也許到了這一刻,死亡,纔是最佳的歸宿。
他躺在那側着身,看着窗外的天空。
天空很小,只有窗戶那麼大,周圍的地方都被牆壁所佔據,還有那些病友們。
他現在內心很慌亂,但又奇怪的冷靜,他就這麼躺着,直到他睡着。
晚上的時候他的妻子來送晚餐,依舊抱怨着找不到存摺,以及各種賬單已經郵寄到家裡。
那些人會把賬單放在信封中讓郵遞員送上門,如果公寓有郵箱,他們就會放在郵箱裡。 如果公寓沒有郵箱,就會順着門底的縫隙塞進去。
他們居住的是很老舊的公寓,當初設計了郵箱,但是後來郵箱有點礙事,被管理員拆了。
剛拆的那段時間管理員會按照門牌號管理好那些郵件,但後來他懶得繼續管,郵遞員會直接按照門牌號順着門縫塞進去。
每個月的最前面幾天和最後面幾天,對聯邦人來說都是最恐懼的幾天!
因爲他們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會收到什麼多少賬單,以及要支付多少錢。
很多時候聯邦人並不清楚自己做了某件事需要支付多少錢,他們會在做完一段時間後,才接到寄過來的賬單,才知道自己到底要花多少錢。
有時候可能是一個人們認爲很簡單的小事,卻花掉很多錢。
這也導致了很多聯邦中下層家庭,每次賬單日到來時看到那些裝着賬單的信封,就會立刻精神崩潰!
奧格的妻子也在抱怨賬單日,他們現在的情況已經足夠糟糕了,但是那些人依舊不打算放過他們,寄來了各種賬單。
“至少需要八塊錢,我們才能支付掉所有臨期賬單,還有一些賬單可以推遲一些,但也不能推得太久。”
“我現在口袋裡只有不到五塊錢,你仔細想想,還能記得我們的存摺放在什麼地方了嗎?”
他的妻子一邊整理着牀頭的一些東西,一邊隨口問道。
她之前問過一次,他說不知道,所以這次她也沒有指望丈夫能想起來。
男人有時候一轉頭就會把什麼事情忘記,她已經習慣了。
“對不起。”
她聽到自己的丈夫說了一句話,她有些錯愕的擡頭看向了丈夫,“你剛纔說了什麼嗎?”
“對不起?”
奧格把飯盒放下,他整個人的狀態非常的糟糕,此時他的妻子才發現這一點。
“對不起,錢我輸掉了。”
他的妻子愣了一會,“你是說,你去賭錢了?”
奧格痛苦的用雙手狠狠的搓着自己的臉頰,他似乎是想要把自己的這層皮給搓下來一樣!
“我……,我想要贏點錢把我們的房子保下來,但我輸掉了。”
“對不起,我不該那麼做!”
他的妻子沉默了一會,內心悽苦又悲涼,卻還要安慰自己的丈夫,“算了,一百多塊錢,等你身體好了之後,要賺回來並不難。”
“雖然我不想說,你肯定也不想聽,但是下一次別這樣了。”
“無論你做什麼,都先通知我。”
“對不起!”
他的妻子摟着奧格的肩膀,“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還輸掉了我們的房子……”
奧格的妻子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裡的,她的意識彷彿還停留在醫院裡,停留在她的丈夫說出那句令她震驚恐懼的話!
他居然把他們的房子也輸掉了。
而他這麼做的目的,只是爲了保住這套房子!
她不能理解。
可能她是一名家庭主婦,她不太懂社會上的一些事情,但她就是無法理解爲什麼這個蠢貨會做出這種愚蠢的事情來!
現在好了,他們還欠着醫院九百多塊錢,然後還把自己的房子弄丟了。
她就枯坐在客廳裡,腦子一片空白。
好消息是這套房子他們還能住六個月,壞消息是,他們還是得去找一筆錢來還給醫院。
不過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其實是另外一種有效的解決辦法,現在這個房子已經不完全屬於他們了,就算醫院那邊走流程,法庭也查封不了這套房子,也沒辦法把它賣出去。
但……終究他們還是失去了一切。
奧格從醫院回到了家裡,其實他現在已經完全停止了治療,因爲他沒有交錢。
不過他還佔了一張牀位,醫院這邊牀位並不緊張,只要不治療,就不產生費用。
“我會去找工作。”,他坐在妻子的對面,握着她的手。
“我是熟練工,雖然腿骨折了,但我的手臂是完好的,我依舊能做那些工作。”
“之前他們給我提到七十塊錢一個月,我降低一下收入,六十五塊錢,肯定會有工廠需要我。”
“雖然……房子沒了,但是我們還是有希望的。”
他的妻子只是傻愣愣的看着他,兩人對視了好一會,他鬆開了手,又說了一句“對不起”。
門口很快傳來了鑰匙轉動的聲音,女人擦了擦流淌出來的眼淚,然後擠出了一些笑容。
他們的女兒回來了。
女孩揹着書包,她看到自己的父親居然回來了,臉上都是驚喜的笑容!
“你好了!”
“上帝,我太想念你了!”
奧格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我只是……是的,我好了,可以去工作了。”
女孩並沒有識破他的謊言,一家人又坐在了一起。
妻子起身去做晚餐,就像她丈夫說的那樣,他如果能儘快找到一份工作,一切可能還會有轉機。
女孩雖然感覺到氣氛有些不太對勁,不過卻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第二天,奧格就出去找工作了,記者也跟在他身後。
這幾天金港城的新聞依舊圍繞着遊行示威的衝突展開,他們說很快就要開庭了。
奧格對這些現在已經不太關心了,他只想要找一份工作。
很遺憾的是,他找了好幾家制衣廠,當他們知道他的腿是因爲參加遊行示威被人打斷的,都拒絕了他的入職請求。
用這些工廠主的話來說,他們情願招個新手,也不會招個有工會和勞聯背景的熟練工,他們收購了!
一天,兩天,一直都是這樣。
《今日金港》已經開始報道一些因爲參加了遊行的工人,現在在生活和工作上遇到的問題。
《聯邦郵報》《聯邦日報》等報紙都轉載了這些新聞,包括《觀察》雜誌,一個權威的,研究社會現象的雜誌,也把遊行示威的畫面放在了頭版頭條。
那些工人高舉着標語牌目中無人,囂張跋扈的走在馬路中間,他們捋起袖子高高的舉起,揮舞着,臉上都是嚴肅的要吃人的表情!
但內容,卻是參與者現在糟糕的生活情況。
找不到工作只是他們面臨的最簡單普遍的問題,然後就是醫療費用的問題,賬單,還有各種問題。
這些問題中的大多數奧格都遇到了,他和他們一樣。
報道中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就是阻止他們這麼做的人,現在在做什麼?
這是一個非常老舊,但一直都很有效的做法,讓敵人內部產生矛盾,對立,甚至是衝突。
也就在這個時候,醫院把奧格告上了法庭,原因是他拖欠了醫療費用不願意支付,醫院方面希望法庭能夠凍結奧格的資產,把拖欠的資金榨出來!
這段時間一直都是這些案子,而且有些醫院已經延期,法庭這邊認爲醫院的訴求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所以都不用半個小時就宣判了。
但這次他們遇到了一點麻煩,醫院的律師們拿着法庭的文件去政府部門資產登記處進行資產凍結的時候發現,奧格的房子已經被凍結了不說,並且它正處於轉讓中。
這就意味着醫院根本收不走奧格的房子,更無法拍賣這個房子來彌補損失。
不過他們也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很快他們就找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