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之期,濃雲蔽日,重霧疊疊,久而不散,鶩璃城一派陰霾之景。
一夕之間,重華宮內恍如隔世。昨日還是歌舞昇平,朋客滿座推杯換盞之光景;今日卻是大門緊閉,人人避之不及的喪氣之地,光華不在,竟不及街邊草棚。
婆娑國太子,哦不,如今是廢太子鸑鳴君席地倚靠在殿內柱旁,早無昔日綽約風姿,一頭青絲凌亂散落,衫袍隨意蔽體,大口大口地灌着酒,任由水酒沾染衣襟,此時的他已無謂。只餘那眉眼間時而無奈、時而自嘲、時而憂傷、時而空洞的神情映襯着時間的流逝。
“太子殿下……”鸑鳴君身後傳來一清澈女聲,卻是極爲輕柔。
“你是何人?如今還敢如此喚本殿下,是不想要命了,還是…想要本殿下的命?”鸑鳴君未看來人一眼,又是擡手灌了一口酒。
“殿下恕罪!”女子立即伏地,“臣女一時口快,並未有謀害殿下之意!”
“臣女?”鸑鳴君透過散亂髮絲瞟了女子一眼,“說!你究竟是何人?來本殿下宮內作甚?”
“殿下……不記得臣女了?”女子微微擡首。
“本殿下從未見過你,何來記得?”鸑鳴君明顯出不耐煩之意。
女子聽罷神色暗淡,低聲開口道:“臣女是右相杜湫堂次女杜若葉,曾隨長姐進宮拜見過殿下,當日臣女只是隨在長姐身後遠遠見過殿下,殿下不記得臣女也是自然”。
“少廢話了,敢在此時見本殿下究竟爲何?”鸑鳴君越發的不耐煩了,眉眼間滿是厭惡,“右相不是已倒戈爲二弟黨羽麼?又派你來作甚?”
“不……不是父親遣臣女來的……是臣女……擔心殿下……”杜若葉的聲音越來越輕。
“哦?”鸑鳴君又瞟了杜若葉一眼,嘴角亦勾起一抹苦笑,“你擔心本殿下?”他嗤笑一聲,“此話從何說起啊?當今實時,右相家的女兒竟然跑來廢太子的宮內說擔心?哈哈哈!你是來跟本殿下說笑話的麼?還是來看本殿下的笑話?哈哈哈!”他笑的苦澀,亦灌着苦酒。
“殿下誤會了!臣女絕無奚落殿下之意,望殿下保重貴體,切勿再如此酗酒傷身了!”杜若葉既是情急,又是慌張,她是真的擔心鸑鳴君而來,卻似乎惹得鸑鳴君更加不快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秀額滿是細汗、雙頰越發潮紅,只得頷首伏地。
鸑鳴君並未理會杜若葉,依舊大口灌酒,徑自說道:“你這麼一說,本殿下倒是想起來了,昔日右相還在極盡巴結本殿下時,你那嬌媚的長姐倒是毫不吝嗇的對本殿下表達過深切的愛慕之意啊,時常託人遞來書信說些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的酸話,如今本殿下失勢了,卻不見她隻字片語,可是你長姐喚你前來?”
“長姐……曾經卻是屬意殿下,敢問殿下可曾中意過臣女長姐?”杜若葉小心翼翼地問到。
“曾經?”鸑鳴君玩味地說到,“看來你長姐如今已另有新歡了?甚好甚好,她的那些酸詞淫詩本殿下委實不願再見”。
聽着鸑鳴君的話,杜若葉暗想:萬幸,看來殿下並未在意過長姐。便極輕微吁了一口氣,開口道:“陛下已賜婚二殿下與長姐,長姐近日一直忙於大婚禮儀之事”。
“看來……你長姐一直屬意的並非是本殿下,而是太子妃之位啊……”鸑鳴君眉眼微微低垂,“還好,還好”。
少時,鸑鳴君懶散的轉過身,仔細打量起杜若葉來,眼神微透陰鷙,多爲困惑。
“你既不是右相派來,亦不是你長姐遣來……”說着,鸑鳴君已在杜若葉近前,“難不成……”他一把捏起杜若葉下頜,“啊!”杜若葉吃痛一叫。他雙眼微眯,嘴角勾起一抹邪肆,說道:“難不成……你也屬意本殿下?”
杜若葉本就潮紅的面頰上刷地一下更是通紅,卻因被鸑鳴君捏住了下頜而不得不與他對視,被看穿了心事又無法掩藏,杜若葉羞怯不已,心跳加速,目光中亦滿是惶恐,怔在那裡。
“唔……”還不等杜若葉緩過神來,鸑鳴君便強吻而下,這個吻滿是霸道,再無其他。
突如其來的窒息感讓杜若葉本能地將鸑鳴君推開,驚恐地跌坐一旁。
“嗤……哈哈……哈哈哈!”鸑鳴君先是嗤笑一聲,然後便狂笑起來,猶如瘋魔一般,笑聲卻極盡苦澀,觸壁迴響,聞之不忍。
碩大的宮殿內,空氣如凝固了一般,杜若葉像只受驚的小鹿蜷縮在一旁,鸑鳴君頹唐地垂頭不語。
須臾,鸑鳴君默然道:“你看,你還不是一樣,躲得本殿下遠遠的,都只是說的好聽罷了”,他微微一閤眼,“你們都只是說的好聽罷了……”
杜若葉聽罷,不免心口一緊,她平了平心境,着手理了理衣衫,緩緩挪到了鸑鳴君近側。她跪坐在鸑鳴君身前,垂眸不語,擡手慢慢解起了領釦。
“你這是作甚?!”鸑鳴君一把打掉了杜若葉正在解釦的手,有些吃驚。
杜若葉依舊定聲緩語道:“臣女只是想證明臣女和那些人不一樣,臣女對殿下是真心的,如果殿下想……臣女可以……啊!”還未等杜若葉說完,她的臉上就傳來一陣火辣。
“你不知廉恥!右相就是如此教女兒的麼?教的女兒主動對男子寬衣解帶?!滾!”鸑鳴君滿眼猩紅,十分盛怒,“讓你滾沒聽見麼!滾回去告訴右相,本殿下身上圖不到任何好處了,不必派個女兒來犧牲色相!若是想取本殿下性命,便直接點,本殿下等着!現在你給我滾!滾!”說着,他便將酒壺朝杜若葉摔去,“啪”的一聲,碎片散的滿地。
杜若葉被鸑鳴君重聲呵斥,終是忍不住,滿眼淚水,卻沒有躲避砸來的酒壺。但說巧不巧,酒壺並未砸到她身上,而是在身前落了地,所幸只是被酒水濺了一身。
此時鸑鳴君的眉眼間卻在一瞬微皺、舒展、又微蹙起來,微乎其微,許是他自己都沒有察覺。他不再氣急,只淡淡說道:“你退下吧,本殿下累了”。
“……是”,杜若葉恭敬地行了個禮,轉身準備離開。此次前來本是不放心鸑鳴君,卻沒想換來了一身羞辱,着實羞憤難當,可當她轉頭看了一眼,才發現對這眼前人,氣不起來恨不起來,有的只是心疼與愧疚。
杜若葉離開後,重華宮又是一片死寂。鸑鳴君許是有些累了,他癱躺在大殿地上,想睡一會,興許睡着了還能做個美夢,總比面對這骯髒現實好。可他一閉眼,眼前看見的竟全是杜若葉,以及她手上因遮擋而被酒壺劃傷的一道口子,雖是極細,卻已淌出了血水。
鸑鳴君越發的煩悶,他不想看到杜若葉,他認定了她是右相派來的,他想不通,想不通此時右相這麼做究竟爲何,究竟還有何圖謀,究竟要把他害至何地才罷休?他也想不通爲何會在意杜若葉手上的一道小小傷口?他想不通他昨日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如今卻落得如階下囚一般,他想不通那些一直力挺他的重臣爲何一夕之間全部倒戈,他想不通他一心爲皇上分憂卻爲何換來的是皇上的不信任,他想不通他並未做錯任何事,卻落得了謀逆之罪,他想不通!他全都想不通!
鸑鳴君煩躁至極,也不安至極,大量的酗酒讓他頭疼不已,更無法安眠,一閉上眼,彷彿眼前就出現無數雙手要將他推向無底深淵。“啊!啊!滾!都滾開!啊!滾!”他爆發着,歇斯底里的喊叫着,卻是顯得這偌大宮殿更加孤寂,陰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