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月的“回宮”, 給這座正在戰爭的陰雲中暗暗醞釀激變的宮廷,增加了更大的變數。
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胖胖的小女孩兒了。現在的她對我們有一種拒之千里的疏遠感。
我不知道安向禮都和她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她現在視我爲仇敵。我找她回來, 當然也有了點準備, 可仍然沒有料到我們之間會有那麼堅實的厚冰。
在她刀子一樣尖銳刻薄的目光掃過我之後, 我才明白過來, 那惠音庵的住持師太的話——果然, 這個世界上還真有求都求不來的緣法。
比如說我,當年把她當做親生的妹妹一樣疼愛,現在卻落得個被她甩白眼的下場;而當年連見都沒見過她的安向禮, 卻真真的成了她的“親人”。
在雲上宮,我爲她安排的洗塵小宴上, 她始終不笑。
她原本也不是個十分美麗的女孩兒, 只是長得可喜, 丟了笑靨就不怎麼招人疼了。這副橫眉怒目的樣子,卻是扮金剛給誰看?
雲上宮廚房的菜餚, 雖說不如御膳房所出,但絕對勝過宮外的吃食。可這小姑娘每樣菜只動一筷子。
我笑勸道:“怎麼不吃啊?剛剛回家,總得多吃些我們才……”
“家?”她搶白我:“這骯髒的地方是誰家?可不是我家!”
我一怔,沒想到她在宮外待得連基本的禮數都忘了,不禁有幾分怒意襲上心頭:“安向禮教得你連話都不會說了嗎?”
“……他是大儒。”她脆生生地頂了我一句便閉了嘴, 居然是想用這麼一句話噎住我?可也太小看我了吧?
“大儒……不敬君王, 不施仁義, 這哪兒是什麼大儒, 簡直是竊國的大奸賊!”我見她受不得我羞辱安向禮, 便偏要用話來直戳安向禮的痛處——反正他也下了天牢,至琰在“不使皇室蒙羞”方面, 決心可比我大得多。若不是有朝臣勸諫現下外敵未退不適合動刑,他幾乎要用“悖君辱帝”之名當場下旨把安向禮碎剮了,說他不是什麼好人,也有至琰的聖旨在背後給我撐着腰。
瓊月的臉,在聽到“奸賊”二字時,就騰地一下紅了起來。眼睛裡的痛恨,簡直到了恨不得撲上來殺了我的地步。
“他不是什麼奸賊!你,是你逼他的!我小時候還以爲你是什麼好人,鐵石心腸,忘恩負義,原來你……”
她的話說了一半,便被身後的兩個宮女死死捂住了嘴。她看不到宮女們緊張得幾乎變形的臉,猶在含糊不清地大叫:“讓我說!”
“讓她說。”我冷笑一聲,若是連這麼個小東西都剎不住,我還有什麼臉面當長公主?
“你生氣了?”她的眼睛因亢奮而閃閃發亮:“你是不是也要想主意對付我了?你這個壞女人!安氏哥哥他哪一點對不住你,你逼得他家破人亡還……”
“還殺了一個懷了他孩子的女人。”我接口,右手託了腮,笑盈盈道。其實我心中憤怒已極,這安向禮,我絕不會讓他活着了。
瓊月的話被我猛地堵住,竟有亮晶晶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好一會兒才囁嚅道:“正是,原來你自己也知道……”
“他有沒有說那個女人是誰呢?誘拐走了別人的妻子,還和她苟且讓她懷孕,這段事情,他跟你說了沒有?”
瓊月頓時怔在原地,但她恢復得很快:“你說謊!”
“就算本宮是說謊吧。”我聽她連斥責我時聲音都沒有半絲猶疑,便知道她深信安向禮,再和她置辯也沒有意義,便曼聲道:“你想怎麼樣?”
“你……”她單薄的身體在顫抖——我怎麼也想不到,當年胖乎乎的小孩兒現在會瘦到這個地步。
“他待你不好麼?你看你瘦得。”我忽略她無處發泄的憤怒。
“他待我好得很!是你們看我不順眼時刻想要殺了我!”
“誰說我們想殺了你的?你有什麼值得殺的?”我輕蔑一笑:“他說的?你還真好糊弄——本宮問你,你知道自己是誰麼?你是大延的長公主,是什麼權力也沒有的長公主。你死了誰能得到什麼好處?你活着,倒說不定能許給哪個權臣大將,籠絡人心呢。”
“就像你出塞和親一樣?這人心籠絡到了嗎?看來你的夫君也不想來救你吧!”她聽到我那句“嫁給哪個權臣大將”時,臉色分明白了一下,卻又很快恢復了鬥志。
“不用他來救我。”我的笑容便有些勉強了,現在誰和我提到羽瞻不發救兵的事情,倒還真是我的一塊心病。柳公公雖然又遣人去暗通消息了,但結果沒有送回來,我仍然是不敢放心的。
“說得嘴硬。”換了她輕蔑:“你就是靠嫁人才能混到這一步的,別以爲我比你差多少。”
當年那個可愛的小姑娘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我真的怒了,對她,也連一點兒同情都沒了,出口也便全無分寸:“本宮便是靠嫁,也是嫁了個好男人,你呢?你要嫁給誰,現在就是本宮一句話。”
“我誰也不嫁!”
“這可由不得你啊。”我舉起面前的玉杯,輕抿一口雪釀下的梅子酒:“你現在還真把自己當個主子?你,纔是這宮裡最身不由己的人。陛下也好,本宮也好,都可以隨意改變你的命運,你不明白嗎?”
“……你要是敢把我許配給哪個人,我就咬舌自盡。”
我放下杯子,右手指尖輕輕拍了左掌根幾下,笑道:“不愧是延氏女子,真烈性啊……你上午咬舌,晌午本宮就把安向禮綁到昌興都大街上走着剮,你信不信?三千六百刀,先挑了筋脈,再割碎皮肉,最後連五臟六腑都剜碎……短一刀都算本宮沒手段。”
“你怎麼這麼鐵石心腸!”終究是個孩子,她不知道凌遲到底是怎麼個凌遲法,聽我這麼一說,頓時失了方寸。
明明剛剛還那麼決絕的。我暗笑,道:“鐵石心腸?這話你說過了。換句本宮沒聽過的來吧。”
她的嘴脣在顫抖,終於,一顆晶瑩的水珠從她眼角滑了下來。
“你喜歡安向禮。”我挑起脣角:“千不該萬不該啊。女孩兒家,喜歡錯了一個人,就一定會承受許多本來可以不承受的痛苦——你知道安向禮害死我丈夫的消息傳來時我是什麼心情嗎?不過,現下我的夫君是一國之君,你喜歡的那個人,卻成了階下囚。這算什麼呢?運數?”
“他……”
我搖搖手,示意她不要說,她果然住嘴了。
“如果你夠老實,做完本宮要你做的事,他還有一條活路。如果你不,那你就等着看……人皮燈籠好了。”我微笑着恫嚇她,看着她的臉色越來越差,方站起身來笑道:“你就住在雲上宮這偏殿裡,只能在雲上宮中活動。沒有陛下或者本宮的宣召,你,哪兒都別想去。”
我繞過面前的食案,走出偏殿時,又回頭對她一笑:“對了,你不要妄想找宮女太監什麼的替你通傳消息。你那個乳母,在你從惠音庵失蹤的當天便被廢帝捉回宮中,當着滿宮下人的面,活生生用木橛子釘死了。本宮估摸着,這雲上宮,可沒有想嚐嚐木橛子的下人……你不是說本宮鐵石心腸麼?本宮再教你一個詞,叫做心狠手辣!”
看着她快哭了的樣子,我終於出殿——也許,真要叫我處死誰,我還不一定有那個膽量。現下,也許嚇嚇她就好了。
出了殿門,柳公公已經迎了上來:“殿下,車駕備好了。”
我點點頭,又向偏殿外值守的宮人們道:“看好月升長公主,如果她不見了……你們知道自己的下場。”
見她們一個個都應了,我才上了雉尾轎,準備去天牢看看安向禮,順便問些在瓊月這裡決計問不到的話。
自從他在大殿上被我一頓羞辱之後,至琰居然不怎麼限制我了。那塊出宮令牌,也沒有再要回去,由我什麼時候想走便走。
但是,今日這雉尾轎到了宮門口,卻再擡不出去——那守門的衛士竟向我轎子一行禮:“長公主殿下,皇上請您不要出宮。”
“怎麼?”我不出聲,自有戲雪上去反詰:“爲什麼不能出宮?”
“陛下有令,見到長公主,就請您速速去南溪館,他有事要召您……”
又是南溪館?看來今天去盤問安向禮的計劃要作廢了。我制止戲雪還要再說的勢頭:“那便去南溪館吧。”
我知道去南溪館定不是什麼好事,剛纔恫嚇瓊月的興奮勁兒頓時卸了多一半。
而我一進南溪館宮門,便被至琰丟來的一卷戰報砸個正着,更是無明火起。正想說他越發不曉事,口還沒開,那邊便丟來一句:“前線戰報,皇姐自己看吧。”
我頭皮頓時一緊,手抖得幾乎拿不穩戰報——他這麼說,難不成又是一場慘敗?要是把慕容朝這七萬人也賠進去了,估計等不到東南東北援軍抵達昌興都,這昌興都就要被白戎人攻破了。
“看吧。”他原本是揹着我的,此時轉過了身來,那表情卻奇異得難以形容——說是喜,卻有種難名的恐懼,說是哀,卻又有一種解脫了的喜悅暢快:“不算是……大敗。”
我硬着頭皮展開了那戰報,當下愣住了。
——慕容將軍率軍奇襲白戎糧道,焚燬白戎軍隊全部糧草,大勝。
——回程遇伏,慕容將軍殉國。
這自然不是大敗,可是,比之大敗,又能好出多少來?前線失了將軍,誰能做那主心骨?若是無人帶領,這七萬軍隊,不過是七萬待割的頭顱罷了!
當那戰報從我手中滑落,在地磚上敲出清脆的一聲時,他終於流出了眼淚:“皇姐,怎麼辦,怎麼辦?”
“……李彥裕。”我吐出一個名字:“除了他,還有誰能用?”
“……不知道。不知道。”他的哽咽,是不是標識他的痛悔?
“這份戰報還有誰看過了?在軍中是保密的嗎?”我終於打起了精神問他。
“是保密的。可是皇姐,這事……能保幾天?從軍中傳到這裡就已經三天了,此時說不定……”
“派人快馬傳訊,升副將爲主將,主持軍務。現下白戎人沒了糧食,定然急於攻城奪倉,不見得還有心思和大軍決戰。如果可以,讓他們儘快撤入附近的城池……對了,他們附近能防守的,是哪一座城池?”
至琰的臉突然顯出虛浮病態的蒼白,他的眼淚還掛在頰邊,一絲苦楚的笑卻浮上了臉頰:“沒有了,皇姐……他們能進的,只有昌興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