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醒來的時候, 恰是夜半。
我聽着羽瞻平和沉穩的呼吸,突然陷進了無盡的恐懼之中,那恐懼的來源是我方纔做完的一個夢。
夢裡, 我站在雲上宮的大院子裡。那些煙青色高高翹起的檐角上, 雲逶迤淌過;每一條廊頂上, 木樑上, 都以青色、藍色和紅色的顏料與金粉塗飾出鮮亮的畫兒, 鬆與鶴,花與蝶,鳳凰和百鳥, 螭龍盤結在雲海上;遊廊上高掛着一隻只鳥籠,金銀骨上有宮備局雕刻的細微花紋, 鑲嵌着大小不等的珍珠, 裡面畫眉百靈和鸚鵡簇着錦羽鳴唱。
從前我並未如此細緻地觀察過這宮室的草木建築, 也許它們的形貌已經刻在了我記憶的最深處吧……
而即便是在夢裡,我還記得羽瞻給我的警告, 我並不敢再走入那我熟悉的殿堂,而只是滿腹心事地站在空地上,直到門外有內監高呼皇帝皇后駕到,方恍然回頭,走進來的卻不是父皇和母后, 而是冬珉和汀芷。
汀芷如何可以當皇后呢?我尚未開口質問, 腳下便搖晃起來。
——又是地震, 我目瞪口呆看着一重重的宮闕轟然倒塌, 騰起漫天的煙霧。那些精雕細琢的宮室, 那些爭奇鬥豔的花草,那些宮女太監侍衛, 還有冬珉和汀芷,統統在一瞬間消失了,只留下我一個人站在一片殘磚頹瓦之上。
我幾乎是瘋了一般大喊來人,可沒有一個人出現,唯有天空湛藍,有鷹舒展巨大的羽翼,緩緩盤旋而下。
也許,這個夢也是爲了告訴我,從前所能依靠的種種,當真已經全部成爲過去了。我支頤看着羽瞻那沉睡的臉,我從沒有這樣強烈地感覺到他和我是真正一體的,他是我的丈夫,他的懷抱是我唯一能夠棲身的地方。
大帳裡還有一盞油燈在燃燒着,燈盞中的羊脂泛着若有若無的香氣,火苗雖不耀目,卻足以給他的面龐增添幾分光彩。
他閉合雙眼,睫毛如同蝴蝶翅膀般微微顫抖,鼻樑高挺,嘴脣微抿。修型良好的短鬚讓這張漂亮的面孔有了幾分男人的威嚴,他的肩膀益發寬闊,胸膛結實,腰肢細長勻稱。腿也不像一般牧人那樣因長期的馬背生涯變成外擴的圈狀,他的膝蓋有輕微的變形,雙腿卻因這小小的變化更加修長筆直。
他再不是那個黑馬白袍的清俊少年了,那時的他如同一顆足以照亮一個黃昏的明珠一樣燦爛奪目。
現在的他是君王,是這草原大地至高無上的汗。他連睡夢中都有不怒自威的氣勢……這樣的男人,是我的丈夫,我的君上。
像是感受到了我的目光,他微微睜開了眼,眨了眨,終於看清是我伏在他身邊,並未睡着。
“不睡嗎?”他的聲音裡帶着濃濃的睏意,有剛剛醒來時那種低沉的啞音。
“睡不着,”我回答:“做了個噩夢……”
他微微一笑,又合上眼:“那我先睡了。”
我回他以微笑,但沒過多久,他索性翻身坐了起來,倒把我嚇了一跳。
“你不睡我也睡不着。”他揉着眼:“反正明天我沒什麼事情,可以睡一天……現在和我說吧,你夢到什麼了?”
“夢見我在雲上宮裡,可是,一轉眼,所有的宮殿都塌了……只有我一個人……”
我不知該如何去和他形容,在我夢境裡格外清晰的那些宮室,那些人,只能大概說出這麼一句。即便如此,在提到“只有我一個人”時,也忍不住掉下了眼淚。
“沒關係,夢又不是真的。”他輕撫我的脊背:“只不過是前幾天的地震嚇着你了罷了,哪兒會有那麼厲害的地震,把所有宮殿都震倒呢?”
“我知道是假的。”我擡起頭:“可是,最後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一片廢墟之上……我很怕,怕那種孤獨,天地無應。”
他的眼彎出柔緩弧度:“不會的……至少我會在。”
“是嗎?”我突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你一直會在?”
他點點頭,花瓣一樣溫柔的吻綻放在我眉尖:“你啊……”
“我怎麼了?”
“不怎麼。現下還害怕嗎?”
“怕。”
這個回答似乎出於他的意料之外,讓他隨即換上了哄小姑娘的表情,彎下脖頸望着我的眼睛:“怕什麼?”
“怕你的承諾,會有一天……不能守住。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我是說,如果有一天你也不要我了,那我怎麼辦?”
“這樣嗎?”他似笑非笑:“這樣的擔心,我怎麼做才能打消呢?除非我們一直活到老得不能再老的時候,那時你纔會知道我一直在你身邊,護着你,陪着你。”
我勉強一笑,不告訴他我的想法——就算活得再長久,也一定會有一個人先死去。
到那時,被留下的人如何還能隨着離開的人?
“你喜歡我麼?”
我不知道現下自己在幹什麼,爲什麼問出了這麼多平日裡想想都覺得傻兮兮的問題。可他看起來並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煩,手指拂過我散下的幾絲頭髮,然後揩着我的面頰,輕聲道:“喜歡的啊。”
“怎麼喜歡呢?”我眨着眼。
“怎麼喜歡?”他不理解我問這話的用意。
“大汗,您不瞭解如何去寵愛您的后妃麼?”我佯怒。
也許他睡久了反應遲鈍,聽着這話反而認真想了想,然後回答:“知道……可是,你父兄均是皇帝,也輪不着朕去封賞他們;你已經是可敦了,再不能升你的位置了;要不再命匠人給你置幾套好看的衣服頭面?你不是喜歡綵衣麼……”
我哭笑不得。
“這些你都不喜歡?那你說吧,你要什麼就給你什麼。”見我這幅表情,他索性放棄了自己思考。
我羞於對他開口直言,只伸了手指,輕輕劃過他胸膛。就寢時穿的絲袍沒有繫好,此時早已滑落了半肩,他平坦結實的前胸露了出來,很久前留下的疤痕猶在,微微凸出,泛着黑紅色。
他的身體一顫,一把捉住我的手:“阿鳶!你到底要什麼?再這樣……”
“我要的是……就算您不再是大汗,只是普通的牧人,甚至連牛羊都沒有的窮人,都可以給我的東西……”
說罷這話,我將發燙的面頰貼緊他胸口,將手臂變作藤蔓纏住他的腰,再不多言。
他頓悟,將我的身體緊緊摟住。
就寢前,乳母會把白倫和珠嵐帶到她住的小氈房裡頭去,避免孩子的半夜驚啼吵醒了我們。最初我頗不以爲然,覺得孩子哭鬧並無大礙,而此刻我才悟過來,這一舉動後還有更深的用意。
我竭盡全力地迎合他,投入得連自己都覺得吃驚。
或許,我只是用這一場證明我和他的親近,向自己說明他與我可以如此毫無間隙,可以契合如一人,可以如此深愛。
所以,他會珍惜我,在乎我,疼寵我。他不會拋棄我,不會讓我一人身處廢墟之中,身處竭力呼喚也無人應答的絕境。
身體的拼力糾纏,終於快要抵達盡頭。我聆聽他漸漸加快的沉重呼吸,感受他的心跳如脫繮的馬蹄般狂躁有力,不禁蹙了眉頭,閉上眼睛。
然而,當滾燙的熱流注入我身體之後,他卻並未如從前一樣俯下身擁吻我,而只是靜靜地看着。
當我猶疑地睜開眼睛,恰好遇上他清朗的目光,這樣的時刻我讀不出它的含義來。
他的手指輕輕觸碰我的臉頰,滑行移動,像是在撫摸珍貴易碎的白玉琉璃。
“大汗……”
“我知道。”他的脣形變化得很慢,幾乎是優雅的:“我知道爲什麼今天你會主動要求……”
“大汗很久沒有臨幸臣妾了。”我截斷他的話頭。
“誰說的?明明三天前地震的時候還和你親近過。強詞奪理就能瞞過我麼?”他似是好氣又好笑的憐愛:“你只是爲了證明我們的親近,爲了證明我不會丟下你,對不對?”
我猶豫了一陣子,終於點了點頭。
“我怕。”我輕輕地說,幾乎不出聲音。我想像是風在我身軀裡盤桓,將我藏在內心的恐懼一點點吹出,如沙子般撒在他面前,讓他爲我拂拭:“你說,我是被拋棄的公主……我知道你說的是真的。可是,他們是和我血脈相連的親人,他們都會拋棄我,你呢?便是再怎麼在乎再怎麼心愛……這感情又比親情牢靠多少麼?若是你也拋棄我,我會怎麼樣?我實在很怕,若是真有這麼一天,哪兒能接納我?我又算是什麼?”
“看來我說是因爲喜歡你纔敢說永遠不拋棄你的話,你是不會信的。”他笑了笑,恢復平靜:“那怎麼說明呢?他們不希望你在,是因爲你會威脅他們的地位,可我的地位,你會威脅麼?”
我毫不猶豫地搖搖頭。
“你對這汗位不感興趣。只要你在這兒,就會像你的自稱一般——你甘於做‘臣妾’,甘於做可敦,而我即使給你權力,你也只會用它來維護我。對不對?”
“可如果是至琰當皇帝,我也會維護他。”
“但他會懷疑你,我不會。”他胸有成竹地笑笑:“就算你要反我,並且也成功了,結果又是什麼呢?一樣是咱們的孩子即位當大汗。這無所謂,如果你不願我當大汗了,白倫又足夠大,能掌控帝國,或者你願意替他當權幾年,我倒無所謂是不是還住金帳的。”
我將下巴抵着他的鎖骨:“何苦來哉?我可真不想要你這汗位,況且我也管不好汗國。”
“所以我不懷疑你,所以,我不會拋棄你。這麼說你能安心嗎?”
他的眼睛在幽暗的燈火下閃着柔軟的光——我始終覺得,每當他目光溫柔時,那眼中便汪着最好的琥珀酒漿。
我環着他的脖頸,用力點點頭。
“你還是個小姑娘。”他輕輕笑了:“就算你爲我生了兩個更小的孩子,自己也還是我那珍珠一般的小公主。”
我感他此言,一時唏噓着說不出話來。
然而第二天,我卻是被茨兒一聲高過一聲的叫聲吵醒的。
“娘娘!大汗!醒醒啊!”
“怎麼了?”我揉着睡眼坐起,卻被羽瞻一把按倒。
“別管他們。”他幾乎還沒睡醒:“陪朕躺着。讓他們叫去。”
“萬一有事呢?”
“能有什麼事?!”他沒好氣地朝外面吼:“還沒死人就閉嘴!”
外面靜默了片刻,也許茨兒發現叫醒羽瞻是沒指望了,只能帶着哭腔喊道:“娘娘!您出來啊!”
“你敢出去?!”羽瞻居然轉向威脅我。
“大汗……”我哀求道,萬一真有什麼大事,被這麼耽誤了可不好。
“娘娘,至琰皇子和德蘭鬧起來了!”
“各打二十棍!”羽瞻徹底不耐煩了:“再叫就把你捎上一起打!”
門外果然沒人叫了,羽瞻也沉沉又睡了過去,可我心中卻越發不安。
德蘭和至琰鬧起來了,是怎麼回事呢?真的每人打二十棍就了結了?
我很想出去處理此事,可羽瞻的左臂摟着我肩膀,右腿搭在我小腹上,我根本也掙扎不動。只好睜着眼睛等他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