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
若在江南,想來正是新綠點點、生機盎然的時節,不過,這個故事開始的地方卻不是江南。
桑侖城南北兩面都是尖削入雲的險峰,延綿不絕。羣峰之間橫亙着一條東西走向的狹長平原,平原的正中,就是週四十里的桑侖城。
週四十里是怎樣一個概念?號稱天下第一大城的燕國首都北京,周長也不過五十二里;而楚國第一大城上海也僅有四十八里,由此可見桑侖城的規模了。不過,若計算城內人口,桑侖城就被遠遠拋在了後面:它的人口不足六十萬,遠不及北京的一百九十萬,更比不上上海那不可思議的三百三十萬了。而且,這個盤踞在大沙漠東端的龐然大物,成型的時間還不足一百年。
一百年,對於人來說這絕對是一個漫長的時間,但是對於聳立在桑侖城兩邊的山峰們而言,卻只不過是彈指一剎那。
不知道這延綿的羣山是否也有思維,站在桑侖城裡仰頭所見的盡是它們威靄的身形。它們是守護着珍寶的巨人泰坦,外表冷酷內心卻充滿了無限的關愛,小心呵護懷中的這個孩子。
可惜,這個孩子從誕生的那刻起就不斷地帶來火光與鮮血、暴虐與殺戮。
百年來,燕、衛兩國爲了這個城市爆發了數十場規模不等的戰爭。到今天已經沒有人能說得清死在這裡的可憐蟲的確切數目了。戰火給這個城市帶來的只有褪色的屍骨,還有那些貴族們所謂的榮譽。至於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卻什麼也沒有得到,什麼也沒有。
清晨,太陽還被隔擋在山的另一邊,長街無人。
風並不大,飛雪飄在青灰色天空中卻久久不願落下。北門僅開了半邊,本該守衛在吊橋上的衛兵們早躲進城門內避風去了。這裡並不是什麼要害的地方,不要說現在這鬼天氣,就算是再好的天氣一天也不會有幾個人出入。那些衛兵沒有回家縮在被窩裡用女人取暖已經是相當盡職了。
蕭呈霖豎起衣領,聊勝於無地掩着下半個臉頰。而後一提繮繩,催動胯下的白馬向城門走過去。
他身後是二十多匹極高大的駱駝,駱駝的蹄子和腹下都用厚厚的棉布結結實實地包着。這是長時間雪地行走防止凍傷的好辦法。差不多每匹駱駝都跟着一個人,這些人也和駱駝一樣,穿得厚實無比。頭上扎着毛巾戴着棉帽,雙手也戴着青灰色的皮手套,露在外面的只有一雙雙精光四射的眼睛。
馬蹄聲引起了城門裡士兵們的注意,一個眉目惺忪獐頭鼠目的傢伙從城門洞中探出頭來。先是一臉的不高興,嘴巴里面罵罵咧咧的不知道在說着些什麼。見着是蕭呈霖,馬上又換上了另外一幅嘴臉,訕笑着大聲道:“蕭大人,這麼早呀!”
他大概是故意說得這麼大聲的,城門洞內一陣雜亂的聲響,想來是裡面的傢伙聽到了“蕭大人”這個稱呼,嚇了個半死。一會兒從裡面跑出了五個腦袋,形容各異,不過臉上全堆着笑容,加上最先出來的這個,活脫脫就是六條搖尾巴的狗兒。
蕭呈霖沒多理會他們,馬背上稍轉過身一揮手,那後面的一隊人馬就慢慢地走了過來。
這些衛兵此刻纔看清楚後面的這羣人,不過他們也還知趣,慌慌忙忙地分了兩個人跑到前面去把另外半邊城門打開。另外的三個則收拾起自己在城門洞內的東西,免得被這羣大爺不長眼睛地踩上幾腳。只有最開始出來的那個傢伙還站在這裡,對着蕭呈霖陪着笑臉。
還以爲這隊人馬走得慢,沒想到一會兒功夫,這羣人順着小道已經走得遠了。
蕭呈霖卻沒有馬上跟上去,騎着白馬站在城門口上目送他們離開。身後,那六個呆頭鵝還在傻傻地站着。
“蕭大人,那些是什麼人呀?”一個膽子賊大的傢伙好奇問道。不過問完了才發現好像自己有些多嘴,因爲身邊的其他人全部用憤怒的眼睛瞪着他。
蕭呈霖顯然也沒有想到居然有人會如此大膽,掉轉馬頭冷冷地看了那傢伙一眼。
這一下那傢伙的臉都綠了,旁邊的那五個人一下子就和他離得遠遠的,就像這人身上中了什麼無藥可救的劇毒,稍靠近一點點就會傳染到自己身上。不過蕭呈霖可沒有什麼閒功夫理會這些人,也就只是瞪了一眼。然後一扯繮繩,向着那羣人的方向追過去。
這下那冒泡的傢伙才鬆了一口氣:自己的腦袋保住了。看看四周,那些站得遠遠的賤人們不知什麼時候又若無其事地站在了他的身邊。一想到剛纔這些賤人們的做法他就來氣,他媽的,居然!
挽起袖子正想把身邊這些沒義氣的傢伙痛扁一頓―――
突然!
你發現沒有?原本昏暗的天空亮了一下。
同一時間,鏘一聲清脆的長響劃破了這片大地的寧靜。
卻是幾十步外的蕭呈霖抽出劍來在虛空中劃出了一道閃電!
他抽劍和收劍回鞘的動作是如此之快,以至於分屬於兩個動作發出的聲音此刻聽來卻只是一聲長聲!
他在做什麼?
難道他想教訓一下剛纔說話的那傢伙嗎?
可是爲什麼他剛纔不動手,非要到現在距離這麼遠的時候?
不可能吧?
所有人都在困惑的時候,這一人一馬已經走得遠了。空蕩蕩的桑侖城外,只有漫天的飛雪飄揚。
好半天,這些人忐忑不安的心才放下來。
“哼!”一個衛兵冷笑道:“當官的人就是臭屁!”
另外一個也有同感,憤然道:“特別是這個狗屁蕭呈霖,老子早就看他不順眼了,好像什麼一樣!”
“對呀對呀,剛纔如果他敢欺負我們的話,老子就算不當兵了也要豁出去砍他兩刀!”
“順便姦屍一百遍,直到屍體長蟲爲止!”
“好了好了,不要在這裡吹牛了,回去睡覺吧。”
罵罵咧咧中,衆人轉過身來往城門洞內走去。
一個傢伙左顧右盼,終於發現少了一個人。轉過身來,卻發現那人還站在老地方,大聲叫道:“喂,黃亞濤,你做什麼?”
被喚作黃亞濤的正是剛纔那個提問的傢伙,這會兒他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已經走到城門口的那五個人,一動不動。
“你白癡啦?!還傻站着幹什麼?”其他人也轉過身來,罵道。
不想這下倒好,他卻好像見到了鬼一樣,惶恐地指着這五人,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你們,你們的胸口寫着,寫着什麼字??……”
“白癡了你呀,什麼什麼字呀?”那五個傢伙罵罵咧咧地低下頭來,想看看他說的是什麼。突然發現自己的雙腳還有雪白的地面居然朝着自己猛然撞上來!?
怎麼回事??????
他們的眼前一黑,似乎鼻子重重地撞在了地上,但是感覺卻並沒有多疼。接着,就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不知道了。
就在他們低頭向下看的時候,他們的腦袋就齊刷刷地掉了,就像那幾個腦袋是用鼻涕粘在脖子上的,承受不了低頭這動作所帶來的重量。
他們的身體還是站着,脖子上那整齊的斷口現在纔開始慢慢地溢出鮮血,胸口上的衣服已經破了,鮮血正在涌出,可是剛纔他們卻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每個人身上都被工工整整地劃了一個字:
不
要
向
下
看
……
不要向下看??????
不要向下看!
是不是如果向下看,你們的腦袋就會掉在地上?
可是,黃亞濤呢,爲什麼就他沒有事,難道是因爲他沒有向下看?
是不是隻要他向下看一眼,他的腦袋也會和這些人一樣?
怎麼會這樣?
黃亞濤腦海裡突然變得空白一片,什麼也沒有想,什麼也想不到了。他的喉嚨裡發出了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嚎叫,就好像是被獵人捅了幾百刀的野獸。嘶喊聲中,他轉過身子,沒命地衝了出去。
“太恐怖了,先離開這裡,離得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再說。”
也許他是這樣想的,也許,他什麼也沒有想,逃跑只是他作爲動物的本能。
不過,他沒有跑開多遠。因爲就在他轉身的一瞬間,他的腦袋也掉了,掉在了地上。
那是一顆小小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盡是驚恐。甚至讓人懷疑,就算他的腦袋沒有掉下來,他也會被活活嚇死。
雪地鬆軟,所以腦袋掉下來的時候並沒有受到太大的衝擊,只是稍微彈起了一點點的高度,然後就安靜地躺在原地,一動不動了。
如果你眼尖並且觀察入微,那麼就可以看到他的胸口也被劃了一個字。
一個“死”字!
不管你有沒有向下看,你已經註定了要死。逃?沒有用的。
無頭的身體衝出了四五步之後,終於撲倒在地。脖子上的斷口激噴着滾燙的鮮血,把這一片附近的白雪融化了,染成粉紅。
不過沒關係,天還很冷,被熱血融化的白雪馬上就會再次被凝結;雪還在下,一會兒就能把這片潮紅覆蓋。
這裡是桑侖城的北門。
這裡有五個無頭的衛兵站在城門口,守衛着。
天空,仍在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