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9章 午夜之子（四十八）
看到丹尼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席勒纔去拿了個紙杯，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慢慢地講述起來：
“既然只是平常的聊天，我也就不講那些難懂的術語了。要解答你的疑問，我們必須從超級英雄的本質說起。”
“人類社會從來沒有完美的制度。人類這一種族的存在方式就註定他們無法設計並執行出一種完美的制度。如果把這看作已知條件，那英雄的誕生就幾乎是必然的。”
“既然制度不完美，就一定會出現給制度查缺補漏的人。他們推動着時代或是社會進步，因爲他們給普通人帶來了更好的生活，所以普通人們把他們稱爲英雄。”
“你可以把超級英雄理解爲有超能力的英雄。他們是英雄的一個分支。既然是分支，那和這一羣體當中的其他存在的性質很像。他們是某個不完美的制度的補充。”
“那麼他們和傳統的英雄又有什麼區別呢？當然就是他們有超能力。也就是說，超級英雄不是一個獨立詞彙，而是一個組合詞。他們是有超能力的、爲不完美的制度查缺補漏的人。”
“而另一個問題是：超級罪犯和超級英雄有什麼區別呢？”
“顯然，超級罪犯觸犯了法律。大部分超級罪犯都顯著地危害了他人生命安全。不論是從法律還是道德的層面來講，都是邪惡的。他們是破壞制度的那羣人。所以即使有超能力，他們也是超級罪犯，而不是超級英雄。”
“可是如果一個人有超能力，卻沒有犯罪，但也沒有做出什麼讓社會變得更好的事，那他能不能稱得上是超級英雄呢？”
“我想是不行的。英雄的門檻可沒有那麼低。我們只能說這樣的人不是超級罪犯，但卻不能說他們是超級英雄。”
“這樣看來，有沒有利用自己的超能力讓社會變得更好，就是超級英雄的標準，而且是唯一標準。”
“不論這個超級英雄是待在實驗室裡推動科技進步，還是在街頭抓捕小偷小摸的罪犯，都可以稱得上是超級英雄，因爲他們都讓社會變得更好了。”
丹尼點了點頭。席勒說得很通俗易懂，他也能聽懂。可是接下來席勒的問題就有點複雜了。
“那麼如果一個超級英雄的行爲危害到了這個社會，那該怎麼辦呢？”
“那他就不算超級英雄了。”丹尼說，“他不但沒有讓社會變得更好，還危害到了其他人，他應該算超級罪犯。”
“是的，就是這樣。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的人是英雄。那你想當英雄，就得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好。你也贊成這一點，對嗎？”
丹尼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一個超級英雄想讓社會變得更好，只是方法錯了，危害到了這個社會，那又該怎麼辦呢？”
丹尼開始思考，半晌之後他開口說：“可能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要是危害到了別人的話，可能也稱不上是英雄吧。至少對受害的那個人來說不是。”
“沒錯。雖然他的想法是好的，但是他的行爲危害到了社會，那他也不能算是超級英雄了。那他又算不算超級罪犯呢？”
丹尼沉默了一會之後說：“我覺得或許也算吧。畢竟他的行爲確實不對。”
“那麼如果這個超級英雄之前一直都在救人，救了很多人，唯獨這一次出了問題，那我們可不可以按照對付超級罪犯的方法對付他呢？”
丹尼搖了搖頭說：“不行。這太無情了。他救了很多人也是事實，不能因爲這一次的失誤，就把他當成窮兇極惡的罪犯來對待。”
然後他陷入了思考當中，過了一會之後開口說：“你是想要告訴我，超級英雄們之所以表現得那麼踟躕，不採取效率最高的方法行動，是爲了避免自己成爲罪犯嗎？”
“可是我之前說的那些方法也不算是犯罪吧？鋼鐵俠能夠控制好他的機器人，美國隊長的影響力也不是什麼避之不及的東西。難道就爲了不犯錯，就寧可犧牲效率，什麼都慢慢來嗎？”
席勒輕輕笑了笑，說：“別急，聽我慢慢說。
“你可能會覺得，我舉出的這些例子當中的那些危害，指的是超能力失控殺死了很多人，或是橫衝直撞擾亂社會生活秩序。但是，不，這些只是最淺顯的危害。”
丹尼轉頭看向他。
“真正的超級英雄們應該盡力避免的危害，是破壞穩定。”席勒的兩隻手交迭在一起，用一隻手摩挲着另一隻手的關節。
“生命健康權是人類天然的第一權利。通俗點來講，每一個人都有健康的活下去的權利。那麼第二權利是什麼呢？我認爲是發展自身的權利。”
“想要發展自身，就要有令自身發展的條件。比如接受教育、鍛鍊身體、豐富眼界、增長見聞，這都是可以讓一個人發展的條件。”
“社會首先要保證人類第一權利的實現，也就是讓每一個人都能活下來。在此基礎之上，就要努力保證第二權利的實現，那就是讓人有以上條件去發展自己。”
“而想要有這些條件，社會必須要保持穩定。學校每天都能進行正常的教學活動，商鋪每天都能開門，讓人買到想要的東西，交通設施每天都能正常運行，讓人去想去的地方。”
“而如果沒有了穩定，學校一週停課七天，商鋪都不敢開門，交通設施更是完全癱瘓，那所有人就只能躲在家裡。他們的心理和身體狀況也可能會因此而停滯，這就是失去了發展自身的權利。”
“那麼什麼有可能導致失去穩定呢？最有可能的當然是大規模的熱武器戰爭，其次是恐怖暴亂、瘟疫橫行、不良管制等等。”
“如果沒有這些大事，那麼一些小事也有可能導致局部的混亂。而因爲不是什麼大事，大家疏於防範並不在乎，就更容易一再重演，導致穩定反覆被打破，社會仍處於一種長期失序的狀態裡。”
“學校可能不是永久停課，但每個月至少停個四五回；商鋪也不是一直關門，只是可能一週關個兩三天；交通設施一天好一天壞，運氣好還是能出行的。”
“感覺上好像沒有什麼問題，但實際上，這也是對人類自身發展權利的嚴重限制。更不要提，這個世界上有些地方是這樣的時候，另一些地方卻好好的。”
“最終導致，一些地方的人被嚴重限制了自身的發展，另一些卻能幾乎無限地發展。社會被撕裂成了兩半，其中一半的人甚至是多半的人，都要永遠忍受不公。”
“超能力本身就很容易引發這種小事。超能力失控帶來的校園慘案、商業街襲擊、交通毀壞等等案件屢見不鮮。考慮到我剛纔所說的惡果，這必須引起重視。”
“超級英雄要爲這個社會查缺補漏，而不是自己成爲那個打洞的人。一個超級英雄或許沒什麼，十個或許也帶不來多大的危害。但光是我知道的，紐約的超級英雄就有兩千多個。一人做出一件小事，所造成的危害也就不下於一場爆發在紐約的熱戰爭了。”
“綜上所述，超級英雄們的效率，不是被他們的能力或是心態所限制，而是被這個社會對穩定的要求所限制。他們效率的上限不是他們自己，而是普通人的極限。”
“可是，普通人的極限比你想象的要低得多。準確來說，他們相當的脆弱。”
“不是隻有刀砍到他們身上、子彈打到他們身上才叫令他們受傷。那只是物理傷害。他們同樣不能承受的，還有精神傷害。”
“突如其來的意外帶來的驚嚇，或是保持多年的生活習慣突然被打破，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精神傷害。可能會讓他們焦慮、抑鬱，甚至是陷入到無法自拔的精神困頓中，無法融入正常社會生活，自己限制自己的發展。”
“超級英雄們除了要儘可能確保他們不受到物理傷害，也必須盡己所能地避免他們受到精神傷害，因爲兩者同樣痛苦。”
“即使不是出於保障他們發展權利的目的，超級英雄們也應該這麼做，因爲'允許軟弱'是人文關懷的核心。”
“如果一個羣體對於弱勢者不是給予足夠的關懷和保護，而是無視或是淘汰，那麼就不會有人再願意站出來，犧牲自己的利益，去推動社會和時代發展。也就不會再有英雄，只會剩下投機者和罪犯，社會也幾乎不會再前進。”
“所以我們再來談談你說的那些方法。鋼鐵俠可以大張旗鼓地派機器人進入布朗克斯區，可是你讓布朗克斯區的居民怎麼想呢？”
“鋼鐵俠要來侵略我們了嗎？機器人要反叛人類了嗎？他們身上搭載的武器是對付誰的？會不會因爲我今天出門倒個垃圾，他們就把我打死？”
“聽起來好像很可笑，但是你沒有辦法避免普通人這麼想。或者說，你又有什麼可靠的理由能夠說服別人不這麼想呢？”
“美國隊長也是一樣。人人都知道他有多大的影響力。他一開新聞發佈會，人們一定會猜測：是不是九頭蛇又要捲土重來了？難道他們的總部藏在布朗克斯區？那我出門買東西的時候會不會碰上恐怖分子？”
“人們會因此而感覺到恐慌。他們會擔憂和害怕，會睡不好覺，會在出門的時候戰戰兢兢，會在學習和工作的時候時不時就冒出這樣的念頭，完全沒法集中注意力。這難道就不是對他們的危害嗎？”
“多年的心理醫生職業經歷告訴我，普通人的人生很少有什麼大劫大難。那些徘徊在他們的腦中、糾纏在他們的靈魂上、讓他們一臉痛苦地坐在我面前的東西，多數來源於這些細小的磨難。”
丹尼有些呆滯地看着席勒。這些話語好像窗子沒關嚴時從罅隙當中鑽進來的一縷風，越是狹窄的通道就讓它變得越激烈，再從耳道衝進大腦之後，變得振聾發聵，令人頭昏腦脹。
席勒的話語和表情，讓他好像突然被什麼東西抓住靈魂，送入高空。站在這樣如神明一般超脫的視角，去俯視芸芸衆生。
站在高處時，那些曾經他以爲了不得的東西，全都變得模糊不清。可這裡能看到的東西太多，又讓他發現了那些平常看不到的細微之處運轉的規律，對此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遼闊的悲憫。
最後，他聽到席勒似有若無的感嘆：
“人類的歷史中，從來沒有什麼一直在上演的英雄傳奇。只除了早已衝上雲端的飛鳥，在見識過山川湖海、天地遼闊後，在每一顆沙礫選擇磕磕絆絆地奔向其平凡歸宿時，仍選擇飛過他們頭頂，爲他們遮蔽烈日，成爲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最輕鬆愉快的一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