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6章 民風,祖宗有靈
碼頭此刻宛若地獄。
“齊射!”
鼓聲猛地炸響。
砰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火焰猛地從那兩艘戰船的側舷噴涌而出。
硝煙中,對面蝟集在一起的倭寇一片片的倒下。
前方的倭寇在嚎叫,後面的倭寇掉頭就跑。
“是蔣慶之的麾下!是他的麾下!”武田行齋面色慘白,“蔣慶之就在船上,我發誓,他定然就在船上。撤!撤!”
人的名,樹的影,當聽到蔣慶之就在那兩艘船上時,王侍的心腹管事第一個撒腿就跑。
武田行齋第二。
軍師沒跑。
因爲他聽到了馬蹄聲……就在不遠的身後傳來。
那片籠罩在這片夜空之上的烏雲緩緩散去,月色灑落……
軍師緩緩回身,只見烏壓壓一片騎兵正疾馳而來。
馬背上的騎兵們把長槍放平,身體微微前俯,動作熟練的令軍師毫不猶豫的跪下,舉起雙手,“小人願降……”
馬蹄聲如雷,馬背上的騎兵在軍師的瞳孔中不斷放大。
噗!
長槍輕鬆的越過了軍師,刺入了他身後的倭寇身體中。
軍師癱坐在地上,身下有水漬在蔓延。他知曉自己死裡逃生了,但後續能否逃過蔣慶之殺俘的慣例,還得看上蒼的意思。
但,能多活一會兒,那也是好的啊!
騎兵衝進了倭寇中,兩艘船上有人喊道:“上刺刀,突擊!”
陳宇說:“讓下官的人去吧?”
火槍兵去突擊,這個……有些不妥吧!
火槍犀利是犀利,但和刀槍相比,近戰時更像是燒火棍。
帶隊的將領看了他一眼。“伯爺曾說,兩軍相逢勇者勝,要有刺刀見紅的勇氣,方是勁旅。”
我是好心啊!
陳宇看着火槍兵們列陣衝了上去。
“殺!”
標準的弓步,標準的刺殺。
一看就是經過了無數次操練。
而且,這些火槍兵配合默契,二人一組,一人正面迎敵,一人側面襲擾,那些倭寇本就慌亂,此刻遇到這些配合默契的火槍兵,甫一接觸就露出了頹勢。
“首領跑了。”有人喊道。
頓時倭寇就炸鍋了,不管是往前衝的還是被夾在中間的,發一聲喊,全數掉頭就跑。
跑不掉的棄刀跪地,陳宇看到一個倭寇跪在地上喊:“小人是大明人,小人是大明人,自己人……”
刺刀毫不猶豫的刺入了他的胸口,火槍兵一腳蹬倒倭寇,順勢拔出刺刀,繼續往前衝殺。
“追擊!”陳宇看的熱血沸騰,拔刀喊道。
那些混亂的明軍都看傻眼了,跳水逃命的在呼救,船上的人在發呆。
鄭源苦笑着,對那些面色難看的將領說道:“別看本官,此事本官事先也不知情。”
諸將面面相覷,有人說:“難道長威伯只告知了陳宇?”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
鄭源搖着頭,今夜之後,他知曉自己在水師中的日子不長了。
蔣慶之只安排了陳宇應變,便是對他和諸將不信任之意。
也就是說,蔣慶之覺得他們都有可能和豪強或是倭寇有聯繫。
“陳宇那小子,命真好!”鄭源幽幽的道。
有人說:“當初王別走私的事兒咱們誰不知道?可誰管了?就陳宇出首,差點被王別給殺了。這是因果報應,種善因,得善果。”
……
“老爺,大郎君,他跑了。”
正在做着皇帝美夢的王侍打個酒嗝,“太子……太子跑哪去了?”
太子?
護衛一臉懵逼,看了邊上一臉木然的管事一眼。
這是咋回事?
咱大明不是沒太子嗎?
管事幹咳一聲,“不是在祠堂跪着嗎?”
“跑了。”
管事擔心王侍再喝下去會說出些讓自己都忍不住想弄死他的話來,便嚇唬道:“老爺,大郎君怕是去出首了。”
他只想嚇唬王侍,卻沒想到自己一語成讖。
王侍的酒意瞬間沒了一半,盡數化爲冷汗,“追!”
護衛低頭,“小人看到大郎君被幾個軍士給帶走了。”
“老爺,老爺!”
一個僕婦衝進來,“外面有十餘軍士堵住了大門,楊桃被他們抓住了。”
楊桃便是那個小妾。
瞬間,王侍的另一半酒意盡數沒了。他面色慘白,“那個賤人!是她!定然是她!”
可管事知曉,這事兒楊桃不知情。
“老爺,楊桃怕是不知情吧!”
王侍擺擺手,僕婦告退,出門就一溜小跑,準備回去收拾自己的值錢東西。
“是大郎!是他!那個逆子!”王侍咬牙切齒的道:“老夫怎地就生了這麼一個逆子!早知曉當初就該把他……”
江南嫁女攀比之風盛行,嫁妝豐厚。哪怕是中產人家也叫苦不迭。至於中下階層,生女兒號稱能破家。
這等事兒和國力、當地經濟水平有着緊密關係。富庶之地少有此等事,比如說杭州。但溫臺等地卻頗多。
到了後來,不但溺女嬰,男嬰也難逃一死。原因依舊和經濟有關係,生的太多了。
用溺嬰來規避日後的嫁妝,規避養孩子的成本,這在大明中後期成爲一種現象。
王侍這話自然不是因爲養不起孩子,而是恨!
他踉踉蹌蹌走出書房,擡頭,只見天邊火光沖天。
“是碼頭方向。”管事說,可他的面色卻格外慘淡。
“那些人呢?”王侍猛地回頭問。
倭寇入城到現在,就算是蝸牛爬行,也該打到這邊了吧?
“老爺,您聽。”
管事指指北城方向。
王侍往北邊走了幾步,面色疑惑,“誰在放鞭炮?”
他緩緩看去,管事慘笑,“老爺,是火器。蔣慶之麾下的火器。”
“砰砰砰砰砰砰!”
一排排火槍兵輪換上前,用密集的火力把倭寇打的節節後退。
“首領跑了。”有人回頭見到佐佐千木和軍師在數十心腹的簇擁下往水門那邊狂奔。
這是摧毀倭寇士氣的最後一根稻草,至此,再無一人敢回頭看一眼明軍。
“跑啊!”
兩側的民居中,無數眼睛在門縫後觀戰。
一戶人家中,男主人李進從得知倭寇進城後就慌了,準備帶着妻兒逃跑。可妻子卻是個冷靜的,說此刻外面兵荒馬亂,出去是找死。
倭寇的喊聲和各種廝殺的聲音不斷傳來,李進癱坐在地上,妻子卻跪在門口,從門縫中觀戰。
“倭寇好些人,起碼上千,不止,不止……”
“他們來了。” 妻子衝向廚房,李進喊道:“讓大郎和大娘子走!”
大兒子和大女兒在邊上齊齊搖頭。
妻子再度回來,丟給李進一把菜刀,自己拿着柴刀說:“和他們拼了!”
李進無力罵道:“你這個憨婆娘,那是官兵都打不過的倭寇,咱們……”
砰砰砰砰砰砰!
密集的槍聲遮蓋住了倭寇們的嘶吼聲。
妻子跑到門邊跪下,從門縫往外看,只見一排排明軍步卒列陣而來。
“是長威伯的麾下!”妻子興奮喊道。
“長威伯的麾下?”李進大喜,跑過來準備觀戰,可腳下拌蒜,身體撲到了大門上。這扇守護老李家三代人的大門轟的一下就倒塌了。
正在混亂中的倭寇,正節節推進的明軍齊齊楞了一下。
“有伏兵!”明軍那邊有人喊。
倭寇那邊亦是如此,有人喊道:“有伏兵!”
李進滿臉是血,擡起頭來,突然發現自己成了焦點。一個倭寇下意識的舉刀奔來……過往在劫掠時,每當發現躲藏的百姓,他們會爭先恐後的去斬殺此人。
但凡躲藏的,多半隨身帶着不少錢財。誰斬殺了此人,錢財便是誰的。
李進的身後傳來了妻子的咆哮,“老孃和你們拼了!”
“爹!”女兒婉娘也衝了出來,可手中拿着的是啥……娘哎!是錐子!那玩意兒能殺人嗎?
看到妻子和女兒衝了上去,李進不知哪來的勇氣,爬起來喊道:“殺倭寇!”
呯!
鄰居家的門開了,有婦人尖叫,“大郎,回來,回來!”
可少年卻拿着木棍子喊道:
“婉娘,我來了!”
“和他們拼了。”
兩家人都衝了出來,接着,更多人家的大門打開,男人們拿着各種兵器衝出家門,三五成羣撲向倭寇。
那些倭寇此刻只顧着逃命,身後明軍緊追不捨,將領喊道:“驅趕他們。”
有人說:“千戶,百姓擋住了咱們的道!”
將領剛想喊話,有人說:“千戶,這是好事兒。”
“什麼好事兒?”
“伯爺曾說過,尚武乃是強國之基石,如今百姓也敢追殺倭寇,這不是好事兒嗎?”
“特孃的,伯爺何時說過這話,本官爲何沒聽過?”
“在武學。”
“你是……”
“下官楊勝。”
“那個十五歲的總旗?”
“是。”
“那你以爲此刻當如何?”
“伯爺曾說,軍民團結如一人,天下無敵。”
“好!”千戶拔刀,“護着百姓……一路追殺!”
消息傳到了蔣慶之那裡,陳錚說,“這不是胡鬧嗎?”
可蔣慶之卻笑吟吟的,“戰後把有斬獲的百姓盡數叫來,本伯親自嘉獎!”
徐渭說:“伯爺一直頭疼民風孱弱,江南更是以柔弱爲美爲榮,這是難得的契機。”
他沒說的是,更難得的是以此爲契機,讓民意站在開海,站在征伐倭寇的一邊。
想想,當朝中百官反對,而南方百姓卻高呼當滅此朝食時……
想來不少官員會跺腳,大罵南方反水。
儒家大本營反水,這事兒……太特麼解氣了。
倭寇逃到水門,爭先恐後想登船逃跑,可船就那麼多,一時間大部分人被擠落在水中,有人被踩踏呼救,有人揮刀衝着自己人砍殺……
身後明軍和百姓組成的隊伍在追殺。
那些往日裡聽聞倭寇就瑟瑟發抖的百姓,此刻眼中都是興奮之色,他們追打、追砍着倭寇,從剛開始害怕,到後續覺得倭寇不過如此……
一個倭寇跑不動了,回身跪下,“我願降!饒命!”
一個少年舉着木棍子,猶豫了一下,“爹,這就是倭寇?你不是說倭寇悍不畏死嗎?”
一箇中年男子衝過來,楞了一下,“這……”
父子面面相覷。
少年突然說:“爹,他們也是人,和咱們一樣。”
“是,他們也是人。也會懼怕!”
“殺倭寇!”
越來越多的百姓加入了進來。
……
數騎來到了王侍家。
“罪人該死!”
除去大兒子王健和小妾楊桃之外,王侍一家子整整齊齊的跪着,
當看到自己派去帶路的管事被帶過來時,王侍心中絕望,但隨即就笑了。
“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
就算是沒有王健出首,管事被擒,王侍依舊在劫難逃。
“勾結倭寇,你是該死!”帶隊的小旗官冷笑,“拿下!”
馬蹄聲傳來,一個軍士急匆匆進來,低聲和小旗說了一番,小旗蹙眉,回頭看了一眼。
“大郎!”
門外站着王健,“爹。”
小旗冷冷的道:“伯爺吩咐,王侍勾結倭寇,罪在不赦。不過其子王健出首有功,除去王侍之外,有罪之人,罪減三等!”
王侍大喜,他哽咽道:“多謝伯爺,多謝伯爺!”
“你該謝你這兒子。”小旗說。
“大郎。”
“爹。”王健跪下,“兒……該死!”
“不,你是對的。”
王侍微笑着,看着頗爲慈祥,“若非你,這一家子都會被老夫帶累。”
他緩緩拔下了髮簪。
這是髮簪,也是挖耳勺。
尾部爲金制,簪身爲銀製,頭部頗爲尖銳。
王侍猛地把髮簪插進了咽喉中,用力攪動。
他嘴裡咯咯咯的,指着王健……
“爹!”
王健連滾帶爬衝過來,抱住了王侍。
王侍嘴角顫抖,不斷的說着,聲音細微。
王健低頭,只聽王侍斷斷續續的說:
“我兒……說的沒錯,祖宗……有……有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