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車來到醫院,離着老遠,衛燃就看到了屬於寫真社的那輛轎車。
沒辦法,這個時期的鬼子僑民都開始配給制供給燃油,甚至不得不去黑市購買了,能用的起車子的實在是不多,更何況,那輛車子旁邊還有個鬼子警察在站崗。
“金隊長把車子停在寫真社那輛車子的旁邊吧”
衛燃用日語說道,“車子上有寫真社的相機,我覺得等下可以爲平野先生拍一張全家福。”
“這個提議不錯!”平野大翔立刻贊同道。
趙景榮自然沒有異議,輕輕轉動方向盤開了過去,與此同時,衛燃也看向身後,朝平野大翔繼續說道,“平野先生,等下或許還要您來出面才能拿到相機。”
“請放心”平野大翔滿口答應下來。
三言兩語間,車子已經停了下來,平野大翔也立刻推開車門,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並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守在這裡的鬼子警察自然沒有資格拒絕,老老實實的讓開了一步,任由衛燃打開了後備箱,將裝有祿來相機的皮箱拎出來。
甚至,衛燃還在關上後備箱的蓋子之後,把箱子打開給那位年輕的警察看了一眼。
這自然沒什麼好看的,但衛燃卻趁着這個機會看了眼後排車廂。
萬幸,後排車廂座椅上有血,很大的一灘已經接近乾涸的血跡。
這是個好消息,無論是對於衛燃等人還是對於那位產婦來說。
對於衛燃等人,這攤血跡掩蓋了昨晚張正歧灑落的血。對於那位埃絲特來說,她無疑出現了產後出血。
無論出血的原因是移動她的時候的顛簸還是因爲自身的原因,至少她被活着送到了醫院,這對於她來說,等同於能活下來。
只是隨意的掃了一眼便收回目光,衛燃展示完了皮箱裡的東西之後,其餘人也已經下車,甚至平野大翔還鬼使神差的跑到車門外往裡看了一眼,並且不出意外的注意到了那灘血跡,他的臉上也露出了濃重的擔憂之色。
“我們走”平野大翔說着已經加快了腳步。
“剛剛一直沒有問”
趙景榮拎上兩個食盒,和衛燃以及抱着孩子的平野葵跟着一邊往醫院裡走一邊問道,“平野先生怎麼今天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本來就該今天早晨回來”
平野大翔一邊腳步匆匆的走着一邊解釋道,“但是本該今天晚上才能回家的,是川口天還沒亮就一次次的往兵站打電話詢問,我纔得到消息立刻趕過來的。”
“原來是這樣”
趙景榮恍然大悟般的說道,“那可真是多虧了川口,還是他想的周到。”
“川口是個值得信任和託付的人”平野大翔頗爲感激的說道。
衛燃也好,趙景榮也好,包括平野葵都能聽出來,這句話是他的真心話。
如果沒有戰爭,哥哥大概不會變成那樣,他肯定會和他們成爲真正的朋友吧?
平野葵忍不住想到,她突然覺得,衛燃和趙景榮臉上恭敬的笑容是那麼的刺眼和疲憊。
在胡思亂想中,平野大翔帶着他們進入醫院來到病房,找到了躺在牀上的埃絲特,也找到了正坐在凳子上,靠着牆打盹的張泰川,他的手裡還夾着一支即將燒到手指頭的香菸。
“川口,川口君。”
平野大翔親切的拍醒了張泰川,順便還幫他拿走了夾在指間的香菸。
驚醒的張泰川不受控制的打了個哆嗦,等睜開眼之後,連忙爬起來熱情的說道,“平野先生,您可算回來了!”
“辛苦你了,川口!”
平野大翔拍了拍張泰川的肩膀,讓他重新坐下來問道,“美惠子的情況怎麼樣?”
“大出血,昨天晚上輸了很多血。”張泰川說道,“一直都還沒醒呢”。
張泰川解釋的同時,平野大翔已經坐在了病牀邊,一臉關切的看着睡夢中的埃絲特。
舉起相機的衛燃卻也注意到了平野葵臉上一閃而逝的厭惡之色,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真的找好角度,朝着平野大翔以及睡夢中的埃絲特按下了快門兒,儘量把他們拍的像一對夫妻,恩愛的夫妻。
不知是不是平野葵有意爲之,幾乎就在他按下快門的後一秒,平野葵懷裡抱着的小嬰兒突然哭了。
這哭聲打破了野鴛鴦之間僅存的虛假唯美,也讓平野大翔下意識的看了過來。
又或許是母性的偉大,原本昏迷中的埃絲特也因爲孩子的哭聲悠悠轉醒,隨後便看到了衛燃,看到了平野葵以及平野葵懷裡的孩子,然後纔看到了離着她最近的平野大翔。
“美惠子,你醒了。”平野大翔關切的說道。
埃絲特很是反應了一下,隨後輕輕點了點頭,用並不算很熟練的日語有氣無力的迴應了平野大翔,接着又感謝了平野葵和張泰川,最後卻特別換上俄語,朝着衛燃說了聲謝謝。
“平野太太在說謝謝”衛燃主動翻譯道。
“我們一家確實該謝謝你們的幫助”平野大翔感激的說道。
“孩子.”
埃絲特怔怔的看着平野葵懷裡的嬰兒,嘶啞着嗓音用生疏的日語問道,“孩子,我的嗎?”
“是你的”
平野葵將哭鬧不止的嬰兒輕輕放在了埃絲特的懷裡,“是個健康的男孩兒,他叫墨菲斯,是你賦予他的名字。”
“墨菲斯,墨菲斯”
埃絲特輕輕呢喃着她給這嬰兒起的名字,也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這個嬰兒的身上。
見狀,衛燃沒有再舉起相機,只是和張泰川以及趙景榮對視了一眼,留下食盒退出了這間病房。
“他還活着嗎?”張泰川直等到走到樓門外,這才重新點上顆煙低聲問道。
“還活着”衛燃低聲答道,“你這邊遇到麻煩了嗎?”
“昨晚剛把人送到醫院警察就找來了”
張泰川心有餘悸的低聲說道,“得虧了大洋馬半路流了不少血,我估摸着時間給兵站打了幾個電話,當時沒有給你們.”
“來的正好”衛燃不等對方說完便低聲答道。
“下一步怎麼着?”趙景榮低聲問道。
“都停下來”
張泰川說道,“等,等正歧好點兒把他送出去,平野小姐和你們說了嗎?蒼井身邊的人是畜生身邊的,這件事透着古怪,咱們要停下來觀望一下。”
“行,我等下就去通知。”
趙景榮點點頭,動作隱晦的指了指病房,將聲音壓得更低了一些,“管的住嘴嗎?”
“到了這一步,大家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張泰川格外灑脫的說道,“踏實住了吧”。
聞言,趙景榮便不再多問,三人在醫院門口各自抽完了一支菸,這纔回到病房。
此時,埃絲特,或者說美惠子已經半坐起來,那個健康的小嬰兒也被她抱在了自己的懷裡。
“你們回來的正好”
平野大翔見他們三人進來立刻說道,“快,幫我們一家拍一張照片。”
“我來吧”張泰川主動說道。
聞言,原本已經舉起相機的衛燃愣了一下,隨後連忙將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摘下來遞給了張泰川。
與此同時,原本坐在病牀邊的平野葵也順勢站起來,後退了幾步讓開了拍照的空間,顯然,她並不想入鏡。
連拍了兩張照片,平野大翔說道,“小葵,川口,你們都回去休息吧,這裡我來陪着就好了。”
“那些警察怎麼辦?”平野葵問道。
“不用管他們”平野大翔哼了一聲,“讓他們有什麼問題都來問我就好。”
“平野先生”
張泰川開口說道,“我建議不如讓小葵小姐暫時住在你和平野太太的家裡吧,麗華戲社那邊剛剛發生了槍擊案,而且昨天中槍的好像是蒼井先生,我擔心我擔心是衝着咱們的生意來的。”
“確實需要擔心這個問題”
平野大翔點點頭,隨後卻站起身,“你們三個,和我來一下。”
聞言,剛剛進來的衛燃三人轉身又跟着平野大翔離開了病房,並且再一次來到了外面。
“蒼井先生死了”
平野大翔說道,“那位閻隊長失蹤了,你們覺得是誰動的手?會不會是城外的那些游擊隊?”
“這”
張泰川和趙景榮對視了一眼,又齊刷刷的看向了衛燃。
“你們,你們二位可別看我啊。”
衛燃慌忙說道,“我昨晚可都”
“龍之介,麻煩你去車裡幫我把外套拿過來可以嗎?”趙景榮開口說道。
“這好吧,我這就去。”
衛燃說完,轉身走向了遠處的那輛屬於兵站的汽車。而在他的身後,平野大翔的眼中也已經滿是殺意。
“平野先生”
趙景榮最先開口說道,“我覺得對蒼井先生動手的不會是外面的游擊隊。”“說說你的看法”
平野大翔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目光都沒離開越走越遠的衛燃。
“蒼井先生取代的是穆老闆的那份生意”
趙景榮說道,“穆老闆的生意,本質上其實是武藏先生的生意。我認爲,這也是穆老闆藉口成婚離開申城的原因。
在沒有武藏先生的支持之後,穆先生在我們的生意裡面其實並非不可取代。”
“所以動手的是穆先生?”平野大翔終於把視線放在了趙景榮的身上。
“他也沒有必要”
張泰川嘆了口氣,“就算沒有蒼井先生,還會有渡邊先生,鈴木先生,或者山口先生。
沒有武藏先生,只憑穆老闆自己守不住他們的份額。這個對於穆老闆來說是註定會失去的。
以我對他的瞭解,他沒必要爲了一個註定會失去的生意去殺了蒼井,更不會爲此得罪您,平野先生。”
“我也這麼認爲”
趙景榮跟着說道,“我覺得有理由動手的是武藏先生。”
“所以是他?”平野大翔看向了遠處走來的衛燃,他的手也摸向了腰間的槍套。
“不不不,不是這個武藏龍之介,是武藏野寫真社真正的社長,已經離開申城幾個月的那位武藏先生。”趙景榮糾正道。
“我也認爲是他”
張泰川像是沒看到平野大翔的小動作一般點點頭,“蒼井先生動的是武藏先生的蛋糕,至於龍之介,他更沒有必要動手。
他又不在我們的生意裡佔據任何的份額,我甚至認爲,他恐怕巴不得武藏先生一輩子不回來,那樣寫真社就是他的了,那輛車子也是他的了。”
“你們的意思是說,武藏先生在申城另外安排了人?”平野大翔皺起了眉頭。
“我們最近幾個月的交易都沒有留出武藏先生的那一份”
趙景榮說道,“尤其入秋以來,連燃料的黑市交易都不通過穆老闆了,只有些大米的生意偶爾還會交給他的人來運作,但是那些生意能值多錢。”
“現在穆先生被蒼井先生徹底擠走了”張泰川笑着說道,“然後蒼井先生就遭遇了槍殺,而且武藏先生還不在申城。”
“那位攝影師還給自己的弟子武藏的姓氏”
趙景榮跟着說道,“我聽說在很久之前,還給他弄到了招核國籍的護照。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些都是那位先生的後手,龍之介恐怕只是個可憐的替罪羊罷了。”
“我也這麼認爲”張泰川說道,“龍之介在攝影方面確實有天賦,但他可不是個多麼聰明而且膽子大的人。不過嘛”
說到這裡,張泰川看了眼拿着外套往回走的衛燃,壓低聲音說道,“蒼井先生已經死了,平野先生倒不如抓住這個機會收買一下龍之介,萬一武藏先生回來,他也許能給我們帶來驚喜。”
“我們?”
平野大翔笑了笑,輕輕拍打着張泰川的肩膀用開玩笑的語氣說道,“我以爲你會站在武藏先生那邊的。”
“武藏先生已經幾個月沒有音信了”
張泰川坦然的說道,“而且我和平野先生已經是朋友了,我當然要幫助我的朋友。”
“你會得到你想得到的東西的”
平野大翔說完看向越走越近的衛燃,“龍之介,剛剛不要誤會,川口和金隊長剛剛是在幫你洗清嫌疑,好了,現在你們帶着小葵還有孩子回去吧,他們的安全就交給你們了。”
“請您放心吧!”衛燃立刻拍着胸脯做出了保證,“我們一定保護好他們”。
“等休息夠了,記得幫我們把照片洗出來。”
平野大翔說完,又帶着他們回到病房,讓平野葵帶着孩子跟着他們離開了醫院。
“剛剛美惠子不,埃絲特,剛剛埃絲特又想抽大煙了。”
平野葵直等到車子跑起來這才憂心忡忡的說道,“我擔心她.她也許活不了多久”。
“爲什麼?”負責駕車的趙景榮問道。
“她的身體太虛弱了”平野葵說到這裡不由的打了個哈欠,“她能把這個孩子順利的生下來或許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回去好好休息吧”
同樣坐在後排的張泰川開口說道,“昨天.昨天謝謝你願意救他。”
“沒什麼,這沒什麼。”
平野葵連忙擺擺手,只是難免,她又開始擔憂起了張正歧,“等下.我可以去看看他嗎?”
“看情況吧.”張泰川模棱兩可的答道。
聞言,抱着小嬰兒的平野葵嘆了口氣,最終只是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
在沉默中將車子開到了弄堂口,趙景榮開口說道,“你送平野小姐回去吧,衛燃,我們去把剛剛拍的照片洗出來。”
“好”衛燃愣了一下之後立刻應了下來。
張泰川下意識的看了眼趙景榮,卻並沒有說些什麼,只是將相機遞給衛燃,帶着平野小姐走進了巷子口。
“有話說?”衛燃等趙景榮關上車門這才問道。
“狸貓換太子這件事.瞞着他們”趙景榮說道。
“瞞着二叔?還有平野小姐?”
“沒錯,還有喬安。”
趙景榮說道,“當初買下那大洋馬,給她抽大煙,這才害了那個孩子,你二叔你二叔擔子太重了,讓他鬆快鬆快吧。”
“好”
衛燃點點頭應了下來,他沒問買下大洋馬是誰的主意,更沒問給她抽大煙是誰的主意。
他也已經看明白了,趙景榮也好,那位二叔張泰川也好,尤其已經離開申城的林喬安,這些人的路數可謂不正也不邪,他們和紅藍兩家似乎都沒有什麼瓜葛。
“你覺得你覺得正歧能活下來嗎?”趙景榮又一次問道。
“我不知道”衛燃搖搖頭,他真的不知道。
“你回去,給他拍幾張照片吧。”
趙景榮嘆了口氣,“他娘.他娘還活着呢,好歹是個念想。”
“好好”
衛燃應了這差事,卻又在沉吟片刻後問道,“來得及讓他們見上一面嗎?”
“來不及,來不及呀”
趙景榮嘆息道,“銘鄉戲班子的不少家眷,都被喬安安排去了美國避禍。這一來一回.哪來得及唉!”
“我會給他多拍幾張的”
衛燃在嘆息中推開了車門,這是他唯一能做出的保證了——只是拍幾張照片。
等他回到埃絲特的家裡,張泰川和那位管教媽媽一個在二樓窗邊,一個在一樓的院門口守着。
“我去給他拍幾張照片”衛燃低聲說道。
“是是得提前拍幾張了,去吧。”
張泰川擺了擺手,任由衛燃走進披竈間,在另一位老媽子的指引下穿過地道來到了隔壁。
等他走進那間仍舊瀰漫着消毒水味道的手術室,張正歧依舊沒有醒,但這間屋子裡除了眼眶紅腫的小五之外,平野葵也來了,她正舉着相機,給張正歧拍着一張張照片。
“衛衛先生”
平野葵在看到衛燃之後愣了一下,隨後小心的問道,“你你能幫我和他拍一張嗎?我”
說到這裡,平野葵毫無徵兆的淚流滿面,“我怕我以後見不到他了,我怕我忘了他。”
“你你打算怎麼拍?”衛燃嘆息道。
“我我躺在他旁邊就好,就這樣拍吧。”
平野葵說着,已經費力的將旁邊的一張八仙桌拽了過來,和張正歧躺着的那張簡易手術檯並在了一起。
無力的嘆了口氣,衛燃說道,“我來幫你吧”。
“謝謝,謝謝。”
平野葵一邊一遍遍的重複着,一邊和衛燃一起,將桌子擡過去,隨後笨手笨腳的爬上去,躺在了八仙桌上,努力將上半身和昏迷中的張正歧依偎在一起,努力扯起一個足夠努力卻依舊不是那麼燦爛明媚的笑容。
“唉”
衛燃長長的吁了口氣,邁步站在了一把椅子上,舉起了祿來雙反,將他們二人的上半身套進了取景框裡,輕輕按下了殘存着血腥味的快門。
這張照片
或許便是他的一輩子,又或許便是她的後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