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真實的夢境,只會令人窒息。
高婷總是在夢裡回憶起當年的情形,那個漆黑的夜晚,那個闖入她房中的身影,那個與她耳鬢廝磨,徹夜纏綿,到了第二天卻消失無蹤的男人。
她信了他纏綿之時告訴她的話,畢竟曾令她一眼不能忘卻之人,只有那麼一個。更何況兩情相悅是多麼美好的事。
儘管留給她的,只有漆黑夜幕下的苟且。
她只是不明白,他爲何要走,要遠離金陵,消失七年之久?
高婷百思不得其解,她甚至掐算着日子,幻想着不久之後便能相見,心下猜測着他的離開,或許是有別的原因,而與她無關,又或者是想要保護她,畢竟,私相授受不能言明,他也必然是有苦衷的。
想到這裡,仍在睡夢中的高婷,脣角微微泛起了一絲欣慰的笑意。
翌日辰時過半,高婷適才醒來,走出房門卻瞧見了進進出出的人,和坐在院內沉思的宋雲錫,上前詢問,方纔知道,高昱已經把人帶回來了。
餘舟則回往齊州覆命,成碧涵仍舊留在了雲夢山,高婷不知沈茹薇的存在,是以看不懂宋雲錫的迷茫,只瞧見柳擒芳已隨高昱一同進屋見周素妍,並拿取解藥。
“此藥,可用。”柳擒芳看過解藥,便交給了高昱去往隔壁蕭璧凌所在臥房救人解毒,自己則與周素妍留在了大堂。
“前輩與柳華音,是什麼關係?”周素妍擡頭問道。
“那是老夫的不肖孫兒。”柳擒芳長嘆一聲,道。
“既是如此,待蕭璧凌所中之毒順利解開,我便讓你們祖孫相見,”周素妍拱手施禮,道,“還望前輩容諒。”
柳擒芳略一頷首,只是背身長嘆,並不答話。
蘇易是一方籌碼,他自然也是。
畢竟,他同樣也是柳華音迫切想要見的人。若解藥有何異常,仍是要用以要挾柳華音的。
他將這周遭打量一番,不覺心下感慨萬千:“秦閣主當年盡心盡力,卻終究還是剩下一攤殘局,當真可嘆。”
“前輩認得秦閣主?”周素妍一愣。
柳擒芳點頭。
一番交談之下,周素妍也終於得知了當年之事,一時之間,竟也沉默了。
就在這時,大堂的門被人推開,竟是高婷站在門外,滿臉迫切,對周素妍喊道:“素素姐,爲何他們都不讓我見凌哥哥?”
“素素,我攔不住她……”宋雲錫小跑上前,見此尷尬局面,不由支支吾吾道。
“這個……”周素妍一愣,卻見柳華音露出一臉困惑之色。
“前輩,高昱什麼都沒說嗎?”周素妍小聲問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柳擒芳不解。
眼前女子,分明與蕭璧凌的關係非比尋常。
柳擒芳也在這一瞬間明白過來,沈茹薇所說的“不宜出面”是何用意了。
“他尚在昏迷之中,你不必着急。”周素妍所想的是等蕭璧凌清醒之後,先將事情問個清楚,再做定奪,可誰知道,高婷卻按捺不住。
等了八年有餘,如此急躁,倒也能夠理解。
“他身子不好,我就更該照料他啊,”高婷的模樣甚是委屈,她也不管屋內是否有生人,徑自便跑了進來,挽起周素妍的手,道,“素素姐,你就讓我見他,好不好?”
周素妍只覺頭疼不已。
“你在這待着,我同柳醫師去看看。”周素妍長嘆一聲,正要離開大堂,卻聽到高婷幽怨的話音,“我不明白,你們究竟還要幫着他躲避我到幾時。”
“高姑娘你當真誤會了,”宋雲錫連忙解釋道,“我師兄他的確……”
“當年是如此,直到今日,還是如此,”高婷向前走了幾步,形容愈顯落寞,“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要遭到如此厭棄……”
“你什麼都沒錯,好好休息便是。”周素妍說着,便出了大堂,高婷試圖追上,卻被門外一個年輕的女弟子給攔了下來。
“你又是誰?”高婷撇嘴。
“高姑娘稍安毋躁,”那少女淡淡開口,“閣主自有安排。”
這個攔住高婷的少女叫做謝嵐,年方十七,是在方錚旭去後,由周素妍立刻提攜起來的門中晚輩,行事利落,武藝、品行皆是同輩中出類拔萃者,無可挑剔。
“好好看着她。”周素妍對謝嵐交代一聲,繼而行遠。
與此同時,高昱已給蕭璧凌服下了解藥,安靜立在一旁,等着他醒來。
蕭璧凌着實沉睡了太久,數月以來,都是靠着柳擒芳的藥物續命,因而眼下體虛,對這解藥的吸收,也十分緩慢。
周素妍來的時候,只是在門外聽了聽動靜,確認人還未醒便離去了,高婷情緒不穩,仍需安撫,可門中與她稍熟悉些的女子便只有周素妍一個,因此無暇久留。
高昱就這麼一動不動緊盯着他,直到開始打哈欠。
就在他眯起眼睛,開始打瞌睡的時候,一聲輕喚讓他清醒了過來。
“高昱,怎麼是你?”
“公子你醒了!”高昱回過神來,欣喜望向臥榻,只見蕭璧凌已坐起身來,蹙眉望着他。
“怎麼回事?這是……”蕭璧凌往周遭打量一番,不由愣住,“我幾時回的金陵?”
“這說來可話長了……”
“同我在一起的姑娘呢?”蕭璧凌打斷他的話。
“您說穀雨姑娘?她……”高昱變得支支吾吾,只覺得有些難以解釋,“公子,您要不要再歇一會兒?”
“少廢話,發生什麼事了?”蕭璧凌眉心越發緊蹙。
他隱約記得自己記憶盡喪之後,與沈茹薇那一番雲雨,如今只覺此舉分外唐突冒犯,只想見她一面,弄清楚自己可還有做過什麼糊塗事。
不過高昱猶豫之時,他漸漸又想起了一件事。
正是他過去因斷塵散所曾遺忘的,許多年前的一些事。
救下生無可戀的蘇易,偶遇鏡淵門中內鬥,以及受此牽連,身負重傷……而設法救下他的人,正是顧蓮笙。
難怪,玄澈曾一口咬定見過自己,也難怪蘇易不願讓他想起。
只是曾窺見過那少年最落魄的光景。
回憶完這一切,蕭璧凌不禁扶額嘆息。
“公子,是這樣的,有個姑娘想見你,說是與你……”
“高兄不必爲難,有什麼話,讓我來說便是了。”在蕭璧凌與高昱二人詫異的目光下,周素妍推門進了屋子,隨手叩上門扉,衝蕭璧凌瞥了一眼,冷哼一聲道,“大人物,醒了?”
“你剛纔說什麼?”蕭璧凌只覺來者不善,不覺蹙起眉來。
“裝什麼蒜,自己都幹過什麼,一五一十都給我交代清楚!”周素妍低喝道。
“你是想說蘇易?”蕭璧凌蹙眉,“他也回來了?”
周素妍愕然,半晌,方冷哼一聲,道,“你不說,我還忘了這一茬,你跟蘇易是怎麼回事?”
“他原是羅剎門的殺手,我幫過他一回,也許……罷了,算不得什麼大事。”蕭璧凌不覺扶額,搖頭嘆息。
“那高姑娘呢?”
聽到這話,蕭璧凌才反應過來高昱剛纔說過的話,一時愣道:“怎麼又是她?”
“什麼叫做‘怎麼又是’?你做過什麼虧心事自己不知道嗎?”周素妍的神情堪稱震驚。
“我怎麼了?”蕭璧凌只覺好笑,“一年前我回金陵時便聽你們每個人都念叨了一遍,除了知道有這麼一號人,還能怎樣?”
“你……”周素妍幾欲罵人,可瞧見他的眼神,卻不由愣住了。
這樣的目光,在多年前那場對她幾乎稱得上是滅頂之災的大火前,她也曾見過。心懷坦蕩,又因被無端潑了髒水而憤怒……往事歷歷在目,讓她幾乎要徹底推翻此前的懷疑。
“不對,”周素妍搖頭,篤定說道,“她絲毫不像說謊,你也不像,這其中難道有什麼誤會?”
“她人呢?”蕭璧凌問道。
“她就在……”
周素妍話不及說完,房門卻被人敲響了。
“誰?”周素妍壓低嗓音問道。
“是我,”門外傳來宋雲錫的聲音,“素素,高姑娘現在尋死覓活,還說要回去讓葉莊主給她討公道,我看不讓她見是不行了……”
“這到底怎麼回事?”蕭璧凌只覺一頭霧水,他扭頭看了看高昱,搖搖頭,深吸一口氣,便要翻身下榻,打算出門看個究竟,誰知他臥牀已久,腿腳沾地便發軟,甫一站起便整個人摔倒在地,模樣狼狽至極。
“公子!”高昱連忙將他扶起,攙着他坐回臥榻,道,“您當心點。”
“她一口咬定此事,你卻對此一無所知,怎麼會有這種讓人匪夷所思的事?”周素妍搖搖頭,對門外的宋雲錫道,“你先帶柳醫師去見柳華音吧,這頭交給我來處理。”
宋雲錫聞言沉默了一陣,聽着腳步聲,應是已照吩咐去做了。
蕭璧凌與周素妍對視良久,終於開口道:“既然她非要相見,那就見吧。”
他大致已經猜到沈茹薇不在此地的原因,想來若想見她,便只有先了結此間瑣碎。
“你當真要見?”周素妍眉梢上挑,“一個莊子瀅你都應付不了,這一個,只會比她更加瘋狂。”
“子瀅之事,的確是我當年言語輕佻,有所虧欠,”蕭璧凌垂眸,苦笑一聲道,“可是高姑娘她……我當真不知發生了什麼。”
“高姑娘說,當年她來投奔葉莊主時,在沐劍山莊外得你引見方得以入內,之後又見過幾面……再後來,你夜裡跑去找她,還對她傾訴衷腸……”
“慢着,”蕭璧凌伸出一隻手,示意周素妍別再說話,隨後擡眼直視她目光,道,“爲何我要大晚上跑去沐劍山莊?看風景嗎?這種事情難道……”
“我也覺得奇怪,可高姑娘的確沒有構陷你的理由,”周素妍道,“即使是她對你有着單相思,想借此讓你就範,也應當是在你離開金陵前就說出此事纔對。”
蕭璧凌雙手扶額,眉頭深鎖,過了許久,方開口道:“你們對她是怎麼說的?”
“誰?高姑娘嗎?”周素妍蹙眉。
蕭璧凌搖了搖頭。
“您是說穀雨姑娘?”高昱反應過來,見蕭璧凌點頭,忙道,“誰都沒有瞎說,只是可能……江湖上的傳聞,她也聽過一些,大公子寫過去的書信,也只是說高姑娘回來找你了,還有他心中的懷疑。”
“那她都說了什麼?”蕭璧凌迫切問道。
“什麼也沒說……她好像不是很……不是很想參與這件事,”高昱撓撓頭道,“聽她的意思,不論此事是真是假,她都不會多問一個字。”
蕭璧凌不禁扶額,搖了搖頭。
“你確定這件事不受斷塵散影響?”周素妍像是想到何事,當下蹙眉問道。
“絕無影響。”蕭璧凌搖頭,“除了剛剛想起的那些事,我的記憶,從未有過中斷,離開金陵前我都去過何地,做過何事,再清楚不過……可是事情過去太久,我所言雖然屬實,卻已無法自證。”
“公子你難道要……”
“我不知道。”蕭璧凌仰面躺倒在臥榻上,發出一聲長嘆,他心中煩亂已極,根本想不出絲毫應對之策。
“老蕭……”周素妍腦中靈光一閃,繼而恍然道,“人聲可仿,貌可易容,可身段特徵卻無法作假,說不定……”
“你若是向高姑娘問這私隱之事,她怎麼可能告訴你?”蕭璧凌無奈之下,突然覺得自己的處境有些可笑,一時之間,苦笑出聲,道,“這種話,我是開不了口。”
“說得也是,”周素妍眼中光彩熄滅,無奈搖頭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此事我還真做不了決斷了。”
“你能信我,我已該謝你了。”蕭璧凌兩眼無神,望着頭頂房樑,心下只覺得空空蕩蕩。
周素妍肯信他,那麼沈茹薇會信嗎?
她若相信,爲何不在他身邊?
若是不信,又爲何不等他醒來,親自問他?
“素素姐!”
聽到這個聲音,蕭璧凌登時一個激靈坐直了身子,扭頭盯住門口,周素妍與高昱亦同時回身望去,正瞧見高婷推門闖了進來,三步並作兩步奔向坐在臥榻邊緣的蕭璧凌。
蕭璧凌本能縮回了懸掛在牀沿的雙腿,向角落裡退去,眼中俱是惶恐。
如此一樁無法自證的懸案,除了躲避,他着實想不到第二條路。
“凌哥哥,你……”高婷臉上還掛着淚珠,顯是剛哭過一場,她見蕭璧凌這般舉動,心已沉下去了一半,囁嚅半晌,方抽噎着開口,道,“你終於醒了,你可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什麼?”蕭璧凌一愣,一時竟不知道怎麼把這話給接下去。
“你還是……有苦衷嗎?”高婷抹了一把眼淚,道,“他們都不肯讓你見我,那你呢?你是真的不要我了嗎?”
蕭璧凌眼中俱是迷茫,他看了一眼高昱,又看了看周素妍,卻見他二人齊齊閉緊了嘴,一個字都不說。
“你再如此裝蒜,也是不成了,”高婷一面抹着眼淚,一面抽泣道,“不該傳出去的事,早就天下皆知了,你再不肯要我,我便……我便沒法再做人了……”
“高姑娘……”蕭璧凌愈覺頭疼不已。
“你叫我什麼?”高婷聽到他用這樣的尊稱,一時激動起來,握着他的手道,“你怎能這樣喚我?”
“小婷你先冷靜下來,”周素妍見狀,只覺再讓這兩人談下去,事態只會越發不可收拾,“他大病初癒,想必一時半會兒還沒適應這些,你有話還可以慢慢說。”
蕭璧凌得了臺階可下,忙不迭掙脫她的手,又向牀角縮了幾分,直到背後觸及牆面,退無可退。
高婷頹然坐下,抹了一把眼淚,又看了一眼蕭璧凌,低頭沉默許久,方道:“我只問你,當年對我的承諾,你還能不能做到?”
“我承諾過什麼?”蕭璧凌愕然。
周素妍作爲旁觀之人,只覺事態的演變已越發麻煩。
這二人自顧自說的,都是自己的見聞經歷,根本關聯不到一處,極有可能還有他人從中作梗,以達到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
高婷的瘋狂,倒是與柳華音有些相似,皆是陷入自己的悲喜之中不能自拔,問不得也勸不動,更無法好好羅列往事,條分縷析。
如此這般,似乎也只能勸蕭璧凌先說幾句好話才行。
於是周素妍對蕭璧凌使了個眼色,卻見他死死閉着嘴,一聲也不肯出。
一段時日不見,他這性子要是變了很多,從前還有幾分油腔滑調,這會兒倒是變得大義凜然,寧折不彎了。
“你說過的話,竟都不記得了,”高婷繼續抹着眼淚,道,“當年我到金陵,你見過我後,夜裡便來找我,還對我說……對我說……”說到動情處,她忍不住嗚咽起來,後面的話也變得含混不清,叫人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
蕭璧凌只是面無表情看着她,眼前之事,在他看來顯然通通都是有人蓄意搗鬼,高婷這般軟弱,完全被情緒操縱,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又如何能夠解決得了此事?
若她能有沈茹薇一半的果決……不,哪怕有周素妍這樣,也足夠解決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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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姑娘,”蕭璧凌深吸一口氣,開口說道,“你若只是一直哭,事情原委我們誰都無法知曉,如今你所說的一切,我根本都不知情,你若不把當年遭遇都說出來,叫我如何能……”
“好啊!你們都聯合起來對付我是嗎?”高婷聽他這般說辭,只當都是推諉,一時悲憤上涌,站起身來,便要上前去向這廝討個說法。
高昱護主心切,見此情形,當下三步並作兩步,搶上前去,攔在蕭璧凌跟前,道:“你要作甚?”
高婷性子軟弱,見他一個男人擋在眼前,又不敢做些什麼,便只是捂着嘴哭起來,她哭聲越來越大,直到哭沒了力氣,癱坐在地上,聲音漸漸嘶啞,開始大口喘息,幾乎續不上氣。
蕭璧凌雙手扶額,無奈搖頭。
周素妍看着高婷哭泣,忍不住心疼起來,可她心下對此事疑慮甚多,又不擅撒謊,着實難以說出什麼寬慰的言辭。
就在高婷硬闖入蕭璧凌房中的同時,柳擒芳也隨同宋雲錫去了後院。
宋雲錫屏退了門外看守,目送柳擒芳進門,心下卻不免忐忑。
推門的前的那一剎,千般愁情上涌,柳擒芳的臉色也驀地變沉重了幾分。
屋內,散落着一地破碎的瓷片,當中零零散散濺落着些許茶水,顯是被打翻了杯盞。
柳擒芳瞧見一個年輕人背對着他坐在桌旁,身影愈顯得孤獨落寞。
“你是……你便是華音?”柳擒芳遲疑開口,蒼老的音色帶着絲絲震顫,“我的孫兒?”
柳華音聞聲不覺打了個激靈,驀地回過頭來,剛好與柳擒芳目光對視,年輕的面容充滿詫異,漸漸染上憂傷與哀愁。
柳擒芳開始仔細打量起柳華音的臉,眉目之間,果真與自己有幾分相似。
“你……”柳華音脣齒顫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恍惚想起多年以前,他尚年幼之時,聽爹孃說起的故事。祖母溫桐絮一腔大義,卻也無力挽回大局,只能眼睜睜看着神農谷崩潰瓦解,連同夫妻感情,也支離破碎。
而他自己,又因爲這難以向世人言說的斷袖之癖,被家人厭棄,甚至不如鬼燭那個年紀高出自己十餘歲的師兄更得爹孃歡心。
柳華音曾幻想過自己這位祖父的面容,卻從未奢望還能相見,直到鬼燭叛師,屠盡柳家滿門。顛沛流離的他,便越發開始懷念自己尚可能存世的唯一親人,可他又記得,溫桐絮曾贈柳擒芳斷塵散,若是早已兩相忘卻,即使他日有機會相見,恐怕也是擦肩。
“華音,家中可是發生了什麼事?”柳擒芳小心翼翼問道,“爲何只剩下你一個人?”
柳華音終於按捺不住內心的悲傷,面朝柳擒芳,轟然跪倒在地,再擡眼時,已是淚眼迷離。
與此同時,等在屋外百般聊賴的宋雲錫和負責看守的弟子們聊了起來。
“這老頭到底會不會把他接走啊?他成日就是在屋裡摔東西,再這麼讓他糟蹋下去,我們不都得上街頭要飯了?”負責看守的弟子宣泄着心中的不滿。
“可不是,天天嚷嚷,還說非要見那叛徒不可,”另一名弟子補充道,“咱們這可是出了不少稀奇事,有人放着名門正派的公子不做,非要在咱們扶風閣窩着,如今還出了個勾結魔教尊主,喜歡男人的男人……”
“都別說了,”宋雲錫擺擺手道,“這些事情,閣主自會好生料理,讓你們看守這喜怒無常之人,也的確委屈了些。”
“宋長老,”適才第一個開口抱怨的男弟子對宋雲錫使了個眼色,問道,“高姑娘的事,可有結論了?您說蕭公子要是辦喜事,是在咱們扶風閣,還是回飛雲居……”
他話沒問完,便聽到兩聲慘呼,然扭頭望去,卻看見蘇易拎着一根折斷的桌腿立在門洞處,旁邊則躺着兩名被他打翻在地的看守弟子。
“蘇易你幹什麼?”宋雲錫見他跑了出來,心知不妙,便忙將幾名低輩弟子護在了身後。
“柳華音是不是在這?”蘇易一改前些日子的頹喪之態,露出一臉張狂高傲的表情,居高臨下望着他們幾個。
宋雲錫只覺得這廝好似換了個人似的,不由愣道:“你想幹什麼?”
“柳華音……”蘇易喃喃念出這幾個字,眸底憤恨幾乎漫出眼眶,“我要他給我一個交代。”
“可你們不是……”宋雲錫見他走了過來,便將佩劍橫在身前,道,“再往前一步,我便要出手了。”
蘇易聽到這話,竟真的停了下來。
他朝着柳華音所在的那間屋子看了一眼,忽然揚手將手裡折斷的桌角拋擲出去。
那桌腿在空中劃了半個圓弧,不偏不倚撞上門框,在木框邊緣磕出一個碗大的口子,又重重落在地上。
宋雲錫沒來得及阻止他,便聽到桌腿撞上門框,又落在地上的兩聲巨響,在他身後的幾名少年弟子也被嚇了一跳。隨後,幾人便看見房門被人拉開,開門之人,正是柳華音。
他的眼神空洞而落寞,甚至有些呆滯。蘇易怔怔凝視着他這樣的目光,卻是沉默不語。
適才在房中,柳擒芳已問過他下毒一事,然而柳華音心心念唸的,都是與蘇易之間的承諾,絲毫不認爲自己錯。
而就在祖孫僵持不下時,蘇易闖了進來。
“阿易……是我對不住你,”柳華音道,“解藥……我不該交出來。”
“帶我走罷……”蘇易眼中凌厲褪得乾乾淨淨,“帶我離開這裡,我再也……不能看見他了。”
曾經的落魄已然無法再做半點遮掩,而自己的心事,也早已展露在了那人眼前,他的怯懦已不允許他再前行半步,除了逃離,已別無他法。
“你當真……”柳華音愕然。
“你要走便走,這個人得留下來!”一名少年弟子大聲道,“他可是飛雲居指明要的人,就這樣放走了,你讓我們如何交代?”
蘇易的與衆不同,對於世人而言,並不會多分得一星半點的同情,只會讓大多數人對他心生蔑視,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聽到這樣的話,柳擒芳不由闔目長嘆。
出乎宋雲錫意料之外的,是一向伶牙俐齒的蘇易,並未將這話頂回去,而是默默走到門邊,拾起了那條桌腿,指着適才說話的那名弟子,道:“過來。”
“你要如何?”那少年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身手平平,竟還敢繼續與他叫板。
“你要攔我,我當然要殺了你,才能走得了,”蘇易露出了久違的輕狂笑意,卻難掩當中疲憊。
“你別再胡鬧了,”宋雲錫搖頭道,“柳華音下毒一事,素素已在蕭清玦那頭將你從中撇清關係,又何必摻和進來?”
“我會稀罕?”蘇易輕笑,道,“你們一個個之間,分明心照不宣,將我等視爲異類,排斥打壓,既然如此,又何必說出這些冠冕堂皇的話,叫人噁心?”
“不識好歹!”宋雲錫勃然,手中長劍一挺,點向蘇易右肩,卻見他身形一側,便貼着劍鞘劃開,避過一擊。
宋雲錫念在同門之誼,並未使出全力,而蘇易似乎也有所保留,是以二人連着過了數十招,始終未分上下,看得一旁的幾個少年弟子直跺腳。
直到周素妍的聲音從門洞處傳了過來:“你們又在這裡鬧什麼?”
宋雲錫聽着一愣,卻因手中招式凝滯,被蘇易鑽了空子,一記桌腿擊在胸口,以致他連退數步,方纔站穩腳步。
“那一頭已經夠亂了,你們還在這鬧騰,到底想幹什麼?”周素妍指着蕭璧凌臥房所在方向,大聲呵斥,隨即轉向蘇易,道,“怎麼還與你的事?讓你好好待着,當我的話是放屁嗎?”
蘇易白了她一眼,卻不說話。
周素妍出身武學世家,氣度高華,言行決斷,一貫雷厲風行,蘇易被她這氣勢壓了一頭,方纔的狂傲也都被一掃而空,只能閉嘴不言。
“柳華音,你毒害我扶風閣門人,即便飛雲居肯饒你,我也絕不會放過!”周素妍望向柳華音,厲聲喝道,“所以,給我安分些,別逼我出手。”
“毒是我讓他下的。”蘇易不冷不熱道。
“怎麼哪都有你的事?”周素妍說着,便朝宋雲錫望去,“你給我把他帶下去,寸步不離看好,從此刻開始,哪怕只是動一根手指,就把他整隻手給剁下來!”
蘇易聽得臉色一變,卻見宋雲錫已欺身上前,擡手疾點他周身數處大穴,押出了院門。柳華音見狀欲追,卻被周素妍一掌拍在胸前,一個踉蹌向後連退數步,直到柳擒芳伸手將他攙穩。
“柳前輩,人您已見了,有什麼想法,不必說我也知道,”周素妍一面擡手示意那幾個少年弟子把人押回房中,一面沉下面色,道,“我敬重您是長輩,也知您與秦閣主是故交,可您孫兒所行之事,着實太過出格,無論如何也無法饒恕。”言罷,便推動輪椅一側滾輪背過身去。
“若是老夫能讓周閣主你重新站起來,諸位,能否饒我孫兒一條性命?”柳擒芳在她身後喚道。
聽到這話,周素妍身形驀地一顫。
柳擒芳初見周素妍時,便覺得這姑娘的模樣看着可惜,只是一直未將這話說出口罷了。
可誰知周素妍只是沉默了一會兒,冷哼一聲道:“多謝,不過,我不稀罕。”
柳擒芳愣在原地,竟一句話也接不上來。
等他回過神,周素妍已然不在這小院中了。
柳擒芳方纔話,的確讓周素妍心念一動。可她如今身居閣主之位,自有着應當遵循的道義。
一來,柳華音之性命,早已允給了蕭清玦,二來,自己當年承蕭璧凌救命之恩,如今旁人險些害他性命,自己若疏於看管,或爲一己之念而徇私,是她斷然做不出的事。
她起先花了極大功夫安撫好高婷,將之勸回房中歇下,而後又擺平了蘇易找茬的局面,眼下當真是疲累得很,於是也未管太多,便獨自回房歇下了。
過了黃昏,夕陽落山,整個金陵城都被包裹在了漆黑的夜幕下,看似平靜,卻暗中風雲涌動。
夜裡的沐劍山莊,仍舊保持着白日的秩序,即使到了守衛換班的當口,也仍舊警戒着,以免外人趁機侵入。
從泰山聚義結束開始,嶽鳴淵便感到了葉楓的變化,莊內陌生的面孔越來越多,而過去由他擺佈的局面,也越來越不受控制。
的確,方錚旭倒了,還是由嶽鳴淵親自派人下的手,扶風閣由周素妍接手之後,便再也不受他任何掌控。
“爹……”在嶽鳴淵房中,嶽盈香跪在父親跟前,一面抹着眼淚,一面控訴道,“你也不管管少鈞,他都快要騎到我頭上了,好像就是因爲,在青州的時候,他在街上看到過一個女人,像極了當年死去的那個賤人……您說他怎麼能這樣?都成親這麼多年了,竟還惦記着那個野女人!”
嶽鳴淵並未理會她,只是扶額沉思。
“爹,爹您要給我做主啊!”嶽盈香拉住父親的衣袖,可憐兮兮地搖了搖,道,“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呢……我們成親多年,連個孩子都沒有,女兒這都多大了,總不能……總不能一輩子都這麼下去吧?”
嶽鳴淵仍舊不動聲色,任由她搖晃着自己的胳膊。
“爹……爹你就幫幫我嘛——”嶽盈香拖長了尾音,道,“當年不就是由您做主,撮合的我們兩個嗎……爹,爹我不能讓他再被別的小賤人給勾走了,您就……”
“好了好了,”嶽鳴淵搖搖頭,示意她鬆開手,“你別再晃我,爹頭暈。”
“爹……”嶽盈香怯怯縮回了手。
嶽鳴淵看着這不爭氣的女兒,兀自發出一聲長嘆。
他早年喪妻,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女兒,是以自幼嬌生慣養,這才教出這麼一個不中用的性子。
“你方纔說,少鈞在青州看到了什麼?”嶽鳴淵蹙眉,“什麼小賤人?”
“就是那個女人,長得就像……”嶽盈香一面想着,一面說着,又自己搖了搖頭,道,“肯定不是她,她都死透了,爹您還記不記得,八年多前,住在南苑的沈肇峰一家人啊?”
嶽鳴淵瞳孔急劇緊縮:“你說什麼?”
“就是那個,沈肇峰的女兒……叫什麼……什麼……對,沈茹薇,”嶽盈香點點頭道,“少鈞像是見了鬼似的,就說在青州見過她,真是癡人說夢,當年就不該讓沈家人到莊裡來,免得給那女人機會勾引少鈞,真是下賤!”
“沈茹薇……”嶽鳴淵沉吟着,雙眼漸漸眯成一條縫,“沈茹薇……沈茹薇……”
“怎麼了爹爹?”嶽盈香不解道,“您怎麼老念着那個賤人的名字呢?”
“昔人之隱,遭時則放聲滅跡,巢棲茹薇。”嶽鳴淵說着,脣角微微勾起,隱約流露出一絲奸猾,“當真是個文人,這個名字,取得倒真好……”
“爹爹……”
“你且回去歇着,等明日天亮,爹便去找少鈞,好好同他談談。”嶽鳴淵說着,笑眯眯伸出一隻手去撫摸嶽盈香頭頂。
“謝謝爹!”嶽盈香聽完這話,喜上眉梢,當下便心滿意足回房了。
嶽鳴淵則靠在椅背上,臉上浮現出森然笑意。
過了很久,他終於站起身來,穿過院中迴廊,踏上角落裡一條十分偏僻的小路,一直走出後門,幾度輾轉,穿過一叢林蔭,到了山莊的後山。
這裡是歷代莊主的墳冢,也是極佳的風水寶地。
而再往前跨過一道矮坡,眼前所見的,卻是幾座排布凌亂的墳堆,未曾栽樹,也未曾供奉,連墓碑都是殘缺的。
墳共四座,一座合葬墓,上面寫着的,是沈肇峰與妻子沈張氏的名字,另外三座墳的主人,則是他們的三個兒女。
屬於沈軒的那座墳,上頭蓋的是新土。
這座墳內,的的確確葬着一具白骨。
嶽鳴淵並不是掘開它的人,而是從青州回來之後,葉楓便親自請來嶽鳴淵,一同見證,看這墳墓是否空墳,以驗證那“沈軒依然在世”的江湖傳聞。
而今日聽了嶽盈香的話,嶽鳴淵只想掘開另外三座墳,好好看個清楚。
他將手指屈起,吹了個響亮的口哨,這口哨似鳥鳴一般,清脆婉轉,絲毫不會讓聽到的旁人覺出異常。
口哨聲罷,幾名訓練有素的黑衣人便從四面八方跳了出來。
“挖開。”嶽鳴淵擺擺手道,“重新蓋上土後,儘量掩飾,別叫人看出來。”
“是!”幾人拱手迴應,便着手挖掘起了那幾座墳。
“沈軒……沈茹薇……”嶽鳴淵在一旁的岩石上坐下,眉頭緊鎖,“屍首既的確存在,那麼活着的人,又是從哪裡來的?”
天空中飛過幾只烏鴉,在墳墓上方盤旋起來,不斷髮出沙啞的叫聲。
嶽鳴淵聽着心煩,當下拾起幾枚石子,向上彈出,只聽得鴉聲戛然而止,幾隻烏鴉也紛紛斃命,垂直掉落在地。
“主人,請看。”幾個黑衣人很快便掘開了墳墓,便來到嶽鳴淵跟前覆命。
嶽鳴淵不動聲色起立,轉身走到那幾座墳邊。
五具屍骨,一具不缺。
他蹙緊了眉,目光卻忽然定在了其中一具屍骨上,脣角漸漸勾起,笑意由森然,逐漸轉爲狂笑。
“葉楓,你自己造的孽,便自己享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