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滁州城後,再行一段路,便是金陵的城門。
偏巧在這個時候,一場不期而至的雨阻了蕭璧凌的去路。他下了馬,本想躲進路邊一間茶舍避雨,卻發覺那間茶舍已被同來避雨的路人擠滿,便只能將馬交給夥計牽去馬廄,自己則立在屋檐下等雨停下。
他靠着角落裡的木柱,仰面望着檐外飄墜下無數晶瑩剔透的雨水,恍惚間好似看見一把素色的紙傘被人撐開,並舉過他的頭頂,隨即有些恍惚地四下張望,方知只是幻覺。
曾幾何時,在齊州的官道上,沈茹薇曾拿着雨傘穿過大街小巷,替滿身溼透的他遮擋雨水,可如今,她卻已不告而別,好似憑空消失了一般。
就在這時,耳邊忽然聽到茶舍夥計驚慌失措的話音:“客官!客官,您的馬跑了!”
聽到這喊聲,蕭璧凌方回過神來,只見適才替他牽馬的夥計正拉住他的衣袖,焦急催促道:“您快去馬廄看看吧,我這也不知怎的,馬兒一到後院便像瘋了似的,好幾個人也拉不住……”
蕭璧凌眉心一動,便即隨着那夥計繞去馬廄,纔到棚外,便聽得幾聲極其細微的銳器破空之響從身後傳來。
站在一旁的夥計登時便腿軟癱坐在地,卻見蕭璧凌不慌不忙提起未出鞘的玄蒼,在身後打了個旋,只聽得一聲脆響,無數冰花沿着劍鞘旋轉的方向四散飛濺,融入雨中,一股奇香立時在風中散逸。
蕭璧凌本能屏息凝神,回身去望,卻隱隱見得一道人影飛縱上樹,消失在雨簾中。
“這……客官……”那夥計結結巴巴看着他,道,“這是……這是什麼味道?好香……”
“別再聞了……”蕭璧凌出言提點,卻不慎吸入了這空氣中古怪的異香,他立刻屏住呼吸,卻發覺這古怪的香氣除了氣味濃烈以外,卻並未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也難怪這夥計聞了半天,狀態依舊如常。蕭璧凌正待鬆一口氣,卻想起上回柳華音夜間於林中借火放毒一事,眼下這香氣混合了雨水,尚不知會發生什麼,便立即拉了那夥計退至屋檐下,道:“馬丟了便算了,別再到處亂走。”言罷,便循着方纔那道人影離去的方向,凌空躍上樹梢,追了過去。
那夥計還站在原地,一臉錯愕望着眼前已空無一人的林間小道,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擡起胳膊又聞了聞,適才發覺,這異香竟好似已凝固在了衣裳上,同雨水相融,已然無可分割。
這場雨似乎並沒有打算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稠密,落在蕭璧凌頭頂、身上,將他淋得透溼,氅衣寬闊的袖口也因被這雨水浸潤而粘連在一起,緊緊貼在身上。
他追了片刻,只覺那道在樹叢中飛掠的身影越來越近,卻在這時,雨簾之中竟驀地炸開幾團白煙,從四面八方向他撲面而來。
蕭璧凌只覺這白煙嗆人得很,當下飛身下樹,退至視線清明處。他疑心這白煙是否是對方用以脫身的障眼法,待得煙霧散盡之後,方上前幾步查看,卻忽然感到耳邊的雨聲加重了許多。
他疑惑擡眼,只覺得這漫天雨點大小,與方纔並無區別,但落在身上的重量,卻似乎沉了許多。蕭璧凌疑心是衣裳沾了雨水,本就沉重纔會有這樣的錯覺,卻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凌哥哥——”這拖長音的呼喚自他背後傳來,婉轉動聽,卻又充滿了焦灼。
這分明就是沈茹薇的聲音!
蕭璧凌立刻回頭,卻看見穿着一身藕色衣裙的“沈茹薇”自雨中奔來,徑自撲入他懷中,話裡滿是哭腔:“終於見到你了……”
蕭璧凌的腦中好似有種莫名的直覺,告誡他眼前所見的皆是幻象,可分明他又能夠感覺到,懷中依偎着的那個嬌柔的女子真實的體溫。然欲伸手推開,所觸及的溫軟,卻讓他礙於禮數而無從着手。
這個時候,懷中的女子擡起了臉,正是這張與沈茹薇一模一樣的臉,讓他又是一陣恍惚,繼而感到腦中思緒似已被攪成一攤漿糊,令他不自覺蹙緊了眉,掙脫那女子的束縛,扶額連連後退,直到背後靠上樹幹,方纔勉力穩住腳步。
“凌哥哥,”女子追上前來,伸手捧着他的臉,道,“你看看我,再看我一眼……你還認得我嗎?”
蕭璧凌蹙眉不言,粗略將她打量一番,雖看不出容貌差異,卻總覺此女舉止氣韻皆與沈茹薇不相同,恍惚間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那在雨中散逸的異香,與這白煙混合,恐怕是種極烈的致幻藥,然而即便理智仍在,眼看着這女人靠上前來,渾身上下竟似灌了鉛般動彈不得。
“我好想你……”眼前的女人話音帶着哭腔,踮起腳來吻上他的脣,蕭璧凌只想別過臉去,然而女子探入他脣間的舌又令他腦中一陣恍惚,疑心眼前所見,究竟是幻是真。
然而就在這時,他忽地感到背後與衣衫相連的肌膚忽然灌入冷風同雨水,頓時腦中便似炸開一道響雷,踉蹌着向旁退開,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再擡眼時,卻見眼前那個女子好似失了神一般,顫顫巍巍垂下眼眸,盯着他背後,喃喃道:“怎麼會……怎麼會呢?明明就有的……明明……他們騙我!你們所有人都在騙我!”
她說完這話,便好似瘋了一般,踏着被雨水浸潤的草地跑開,濺起一地泥水,不可避免地沾了蕭璧凌滿身,這感觸極爲真實,令他有了一瞬間的清醒,然而勉強回過頭去,視線卻忽然變得模糊起來,耳邊雨聲由重轉輕,最終變成一片死寂。
蕭璧凌半坐着的身子,隨着這致幻藥物所帶來的暈厥,仰面重重倒在地上,一襲青衫與溼潤的草地融爲一體,眼瞼垂闔,彷彿只是睡去,眉目風華不減,依舊如畫。
過了一會兒,遠處響起一陣金戈交擊聲,又過了片刻,一雙着墨灰長靴的女人的腳,漸漸走到他身邊。
這女人穿着墨色圓領衫與玄青色袴,左手還押着一個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
那是鬼燭,而押着他的人,除了沈茹薇,還會有誰?
“我看,這藥多半也是出自你的手筆吧?”沈茹薇瞥向鬼燭,眸中滿是鄙夷,隨即微挑脣角,垂眼望向一側衣襟半開,狼狽不堪昏倒在雨中的蕭璧凌道,“就這麼躺這兒,也不怕被人糟蹋。”
言罷,不等鬼燭回話,即刻屈膝撞向他下頜,將人打暈,隨手扔在了地上,繼而俯下身去,掩上蕭璧凌左側半敞的衣襟,確認繫緊了衣帶,方背身蹲下將他背了起來,正欲站起,卻聽得“哐當”一聲,回頭一看,卻見他隨身佩劍落在了地上。
她蹙緊了眉,看了一眼可憐兮兮躺在滿是泥水的草地間的玄蒼,又看了一眼被方纔落地濺起的泥水染得一身污穢的鬼燭,不覺搖頭長嘆一聲。踟躕片刻後,她放下了背後的人,走到路邊張望許久,卻連一個路過的人也沒瞧見。
“怎麼這麼不長心呢?”沈茹薇迴轉到蕭璧凌身旁,用拇指掐了掐他人中,試圖令他甦醒無果,然而再看一眼鬼燭,想起這廝亂用藥的先例之後,又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好在這個時候,雨終於停了下來。
沈茹薇拿起玄蒼走到一棵碗口粗的樹旁,拔劍出鞘,雙手緊握劍柄,屏息運氣後,一劍平平削出,只見樹幹應聲而倒,斷口平整得出奇,比用斧頭還要好使些。
她又砍了幾棵樹,用簡易的榫卯原理將之拼出一塊看似木筏的板子,在木板的其中一段向上搭出一個方形木架,她對木料的用途掌控能力有限,着實做不出輪子,便只能如此將就。搭好了“板車”,心下難免躁鬱的她索性擡腿把鬼燭踢了上去,稍加思索之後,又從這廝衣襬上扯下幾塊布條,將他結結實實綁在了這塊木板上。
做好這一切後,她方纔發覺,這“板車”大小隻夠一個人躺,剩下的位置實在小得可憐,就算把她心上人四肢摘了分成幾塊,都無法平整放上去。
然而眼下,天色都已暗了。
沈茹薇頹然癱坐在地,幹了這一天的體力活,她早就倦了,再去擴充這板車容量,還不知要花上多久。小憩了片刻的她,索性把心一橫,將照雪、玄蒼這一刀一劍都捆在了木板上,隨後搖頭深吸一口氣,回身用食指與拇指輕輕捏住蕭璧凌下頜,口氣既有疼惜,又夾帶着幾分幽怨:“每回我不在身邊都是這樣,你是患了失心瘋嗎?這麼容易着了人家的道,別被吃幹抹淨了都不知道!”
她頓了頓,無奈蹙緊了眉,眼中憂容愈盛:“也不知是不是天意,非得讓我送你回金陵。”言罷,她下定決心,將他背了起來,繼而拖過那臺臨時搭起的簡易“板車”,一步一個踉蹌向金陵方向行去。
於是,幾日之後的一個午後,金陵城門口不約而同聚集了許多人,都望着一個方向。
而他們目光所指之處,是一個形容落拓,卻十分漂亮的女人。
她的左手拖着一隻方形支架,支架後面是一塊已經磨凸了一半的木板,木板上捆着一個相貌似鬼魅般枯瘦的男人,歪頭昏睡着,左眼上還有一塊淤青,一旁躺着被捆縛得緊緊的一刀一劍,在這女人的背上,還伏着一個男人,一襲青衫染滿淤泥,卻也是如玉般的相貌,與這髮髻散亂,一身狼狽的女子,倒顯得極爲相稱。
衆人好奇地去看這女人所行的方向,見是往城西去的,便都不說話了,扶風閣便坐落於城西,這般彙集江湖恩怨的是非之地,平頭百姓可沒一個想去的。
這女人自然就是沈茹薇了,她拖着這兩個累贅走了一路,只覺鞋底都快被磨穿了,在這個別人都裹緊衣領的大雪時節,她卻出了一身熱汗,身上散發出的古怪氣味,連她自己聞了都想吐。
索性到了扶風閣外,守在門口的幾個年輕人立刻認出她與蕭璧凌,迎上前來,聞訊趕來的殷昊也很快搭手將伏在她背後昏迷不醒的蕭璧凌扶了下來,見他這般情狀,不覺愣道:“沈姑娘,他這是……”
沈茹薇好容易才喘上幾口氣,一時半會兒還接不上話,她直直盯着蕭璧凌看了一會兒,目光裡簡直要迸射出殺氣,看得旁人心底都在發毛。
過了半晌,她終於開口,語氣寡淡得如同面對陌生人:“帶他去見柳前輩,看看能否解毒。”
殷昊點頭應聲,便即將人攙扶進門,就在這時,剛好從街口走回來的謝嵐瞧見了這一幕,先是一愣,回過神後,即刻小跑上前,將幾近虛脫的沈茹薇身形攙穩,關切問道:“沈姑娘,你沒事吧?這是……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沈茹薇艱難擺了擺手,搖頭道:“不說這個,有熱水嗎?我想換身衣裳……”
扶風閣內裡靠南邊的小院,原是打算用作弟子練功之所,然而在此之後,扶風閣又行擴建,這裡便空置了。
因與弟子房相隔甚遠,鮮有人來。這間院子對於如今正在康復的周素妍而言,在此練習行走,再合適不過。
正值午後,也是接受了柳擒芳醫治的周素妍每日練習走路的時辰,許玉蘭與蕭清玦、柳擒芳三人也都陪同在這小院裡,至於宋雲錫,則在另一處指導新晉弟子習武。
“素素,”許玉蘭扶着周素妍,沿着院牆緩緩前行,見她步履漸漸順暢,不由喜道,“還真是奏效,比昨天似乎又好了許多呢!”
坐在對面迴廊一側的蕭清玦見狀,不覺會心一笑。由始至終,他的目光似乎都未從周素妍身上挪開過——如今的她因醫治臉上傷疤,下半張臉已經裹了多日的紗布,只露出一雙明媚的眸子,卻依舊動人。
柳擒芳瞧見此景,亦點了點頭,在蕭清玦身旁坐下,壓低嗓音,問道:“公子可是決定不說了嗎?”
“早就過去的事,多說也無益。”蕭清玦語調平靜。
“公子果然宅心仁厚,此事分明是有人迫害,卻依舊……”
“不論是毒是病,皆已入膏肓,我早就不再奢求什麼。”蕭清玦說着,見周素妍回頭衝他一笑,便即還以笑意。
“老夫是旁觀之人,看得明白,”柳擒芳嘆了口氣道,“或許周姑娘知道了,又會是另一種想法。”
“我此生已能看到盡頭,能不拖累他人,便是最好。”蕭清玦道,“與素素的關係……我自有分寸。”
“可是蕭公子的毒,老夫雖不能解,華音卻未必做不到。”柳擒芳道,“還是莫太悲觀。”
蕭清玦微微頷首,卻見謝嵐從門洞處跑了進來,直奔周素妍跟前,道:“閣主,蕭公子到了,還有沈姑娘也在。”
“是嗎?”周素妍見謝嵐臉色並不太好,便忙握住她的手,道,“慢慢說。”
“煩請柳醫師去看一看,”謝嵐四下打量一番,見柳擒芳與蕭清玦二人同時步出迴廊,便即迎上去,道:“蕭公子不知身中何毒,已昏迷多日,是沈姑娘把他揹回來的。”
柳擒芳聽罷點頭,伸手示意謝嵐帶路。
“清琰他又怎麼了?”蕭清玦大驚,便即跟上他二人腳步。 ωωω• тт kán• ℃ O
許玉蘭也立刻攙扶着周素妍回了輪椅上,繼而拉住謝嵐的手,問道:“別隻說他一個,阿薇呢?她有沒有什麼事?”
“沈姑娘只是累了,正在沐浴更衣,”謝嵐道,“對了,她還帶回了一個人,好像就是那個什麼……鬼燭。”
在走去蕭璧凌臥房的這段路上,宋雲錫亦聞訊趕了過來,謝嵐將沈茹薇所轉述的情形大致交代了一遍,原來那個施毒之人,以及後來出現的身份未知的女人,她都未與之正面交鋒,因而也不知來自何處。
“對了,”謝嵐想起沈茹薇的交代,復轉向柳擒芳,道,“柳公子已經找到了,只是如今留在相州救人,要遲些才能回來,聽沈姑娘的意思,送鬼燭回來至關緊要,所以纔會先於他動身。”
“也好。”周素妍略一頷首,道。
幾人到了蕭璧凌房門外,謝嵐見該轉達的話都已說完,便先行離開了,走出院門的途中,還看見了剛沐浴完回房的沈茹薇,她看起來似乎並不打算關心蕭璧凌的傷勢,爲此,謝嵐還不覺愣了一瞬。
沈茹薇本就是被迫與蕭璧凌同回的金陵,此刻心下正思忖着該如何離開纔不引人注目,然而回到房內,難以承受的疲憊虛脫之感令她本能便撲倒在臥榻上沉沉睡去。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睡了多久,等到醒來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沈茹薇有些恍惚地坐起身子,只覺脖子還有些痠痛,而在這時,卻聽到了敲門聲。
她咬着脣,似是想到了什麼,索性沒有吭聲。
門外的蕭璧凌未聽見回話,便透過門扇縫隙朝內望了一眼,當下便明白過來。
約莫兩個時辰前他便醒了過來,好巧不巧,他所中的致幻之毒叫做幽夢散,剛好在當年神農谷內亂之時,有人用過,也是當年毒宗門下所用毒物裡,柳擒芳唯一能解開的毒。
於是醒來之後,得知沈茹薇如今就在扶風閣內的蕭璧凌心下雖覺焦灼,卻不願以糗態相會,便立刻燒水沐浴,換了身衣裳,仔細打理一番方前來敲門,可哪裡知道,沈茹薇根本不肯見他。
蕭璧凌不覺蹙眉,已然猜到她可能趁夜離開,是以當下翻身上了屋頂,繞去這間客房背面唯一能夠進出的窗,輕啓窗格,翻身進了屋內。
這等樑上君子所行的非常手段,他還是第一次如此失禮地用在女人身上,只聽得一聲細微的金屬摩擦聲響,一道勁風驀地近面而來。然而蕭璧凌卻不躲也不閃,只是將窗格向上推了些許,讓黑暗的屋內變得稍稍亮堂了些。
月光透過半開的窗格照入房內,照亮照雪刀鋒所指之人面龐,寒冽如霜的刀鋒也隨着它主人驀然滯住的身形,停在了半空。
“走窗不走門,我還以爲進了賊,”沈茹薇收刀入鞘,淡淡說道。
“你分明便醒着,爲何敲門不開?”蕭璧凌凝視她雙目,一步步走到她跟前,問道。
“不想見的人在門外,我開門作甚?”沈茹薇態度異常冷漠,眼波卻在月光下隱隱發出顫動,她默不作聲回身點亮了桌上燭臺,放下手時,手腕卻被身旁之人疾扣在手心。
他的拇指壓在她脈門,像是防備着她出手一般,所用力道剛好能壓制住她內息的流動。
沈茹薇回身瞥了他一眼,淡淡開口:“你要如何?”
“無緣無故便鬧失蹤,我連問清緣由的資格都沒有了嗎?”蕭璧凌仍舊與她對視,眼中困惑、憂慮與一絲微末的期盼交織,匯成一種極其複雜的顏色。
“我要走要留,無須事事向你報備”沈茹薇道。
“的確有道理,不過,”蕭璧凌瞥了一眼被她擱在一旁的照雪,嗤笑一聲道,“可爲什麼,已被白鹿先生手奪走的刀,又會回到你手中?可別告訴我,你能在他眼前來去自如。”
“蕭公子,”沈茹薇心下一陣酸楚,再如何裝作若無其事,對視太久,終難掩眸中端倪,於是便別過臉去,淡淡答道,“我方纔便已說過,無須事事向你報備。”
蕭璧凌不動聲色,只是用另一隻手挑起她下頜,迫使她不得不看向自己,然而沈茹薇氣脈雖受她鉗制無法出手,卻還是執拗得很,無論如何也不肯轉過臉來,至此,他心中怨憤憂慮上涌,再也抑制不住,立時將她另一隻手也扣住,在她稍有掙扎時,便已發力,將她推至牆根兩膝亦死死抵在她雙腿間,令她分毫不能動彈。
沈茹薇曾遭吳少鈞侮辱,雖未從此陷入陰霾,卻仍對他人強迫之舉有着本能的退縮反應,她身子一顫,驚懼擡眼,目光剛好對上他眼中隱憂,不覺喉頭一梗。
二人四目相對,在這近在咫尺的距離下,沈茹薇甚至能清晰看見他眼中縱橫的暗紅血絲,一對交織着思念與疑問的眸子,沉浸在她縱使異位而思也難以完全感受的悲慼中,緊盯着她無神亦無助的雙眸,千言萬語,不必言說,已然印刻於其中。
“我……”沈茹薇看似平靜,嗓音卻已沙啞,“早已窺見了結果,任誰也改變不了。”
“所以,你便一個人走了?”蕭璧凌扣在沈茹薇左右脈門的手不覺又緊了幾分,眸底悲慼愈盛,“用這種方式折磨我,還非要我接受不可?若我這一路平安無事,你是否只是打算把鬼燭丟給素妍她們,便一走了之?”
沈茹薇微微頷首,並無半分遲疑。
蕭璧凌悽然一笑,輕輕闔上雙目,鉗制着她的手漸漸因這傷懷而脫力,卻又在她試圖掙開的一瞬重新握緊。
“至少……告訴我,”他緩緩睜開雙眼,凝視她那對寂如死灰的眸子,話音極輕,近乎縹緲,“你都知道了什麼?難道就沒有絲毫可能改變什麼?”
沈茹薇沒有回答,只是定定望着他。
二人相對凝視良久,就連周遭的空氣都彷彿跟隨着這沉寂的氣氛一同凝固。
終於,蕭璧凌脣角微微一動,像是笑了,呼出的氣流旋即降至冰點,眼底悲慼凝結成淚,順着面頰滑落。
僅有一滴,當中悽惻,卻已是萬種傷懷所不可及。
“放手。”沈茹薇沉聲說道。
蕭璧凌垂眸,輕輕搖頭。
“我若放手,便再也見不到了。”
他彷彿與她有着心靈相通的默契,明知她絕不會說出真相,便當真不再問她。
可也有着她無法抗拒的執拗,決計不肯鬆手。
“我……自有我的理由。”沈茹薇話音蒼白無力,她壓抑了太久,許多話根本無從訴說,九年來她從未向誰示弱,可她所遭遇的一切,積壓如此之深,若非她性子堅韌,只怕早已被逼至瘋癲。
然而心底壓抑的話,對眼前之人,卻是隻字不可言。
不論是逃避或是成全,她知他心意,自能猜出他得知一切將會作何反應。
世上最讓人痛徹心扉的分離,不是死別,亦不是因彼此猜忌而生離,而是分明結成契闊,心意相通,卻又不得不爲彼此的安樂無憂,而放棄所有。
這所有之中,便包括相守。
他的未來尚有轉機可言,而她卻將遠離天日,永墮黑暗。
又豈能拖累?
“放……放手……”她已然壓抑不住心緒,身子也跟着無法一口氣說完的這兩個字發出輕微的顫抖。
蕭璧凌分明感覺到她手腕上的溫度驟然褪去,連同臉色也變得蒼白。
他微微躬下身去,在她額間輕吻,柔聲說道:“對不起……我實在想不到有什麼辦法,能夠留住你……”
沈茹薇的身子也因這一吻而加劇了顫抖。
那是她仰賴已久,刻入他骨血之中的溫柔,在這剎那之間,將相識以來的所有記憶通通喚醒。她再也抑制不住,當下踮起腳尖,肆無忌憚吻上他的脣,心下憂苦亦不受掌控,凝入淚中,如泉水般爭相涌落。
蕭璧凌扣在她脈門的手也隨之鬆開,轉而摟上她纖細柔軟的腰身,她的脣瓣柔軟,帶着似有若無的馨香,令他幾乎忘卻她方纔的冷漠與決絕,幾欲沉淪。
沈茹薇背後仍是那堵冰冷的牆,可身子卻因血氣翻涌的熾熱而變得滾燙,她任情慾沒過理智,肆意宣泄着長久以來深埋心底的一切,彷彿只有如此,才能不受命運所擾,隨心而爲。
羅裙墜地,釵垂髻亂,帳下人影廝磨,只餘越發沉重的呼吸聲。
窗外月光普照,門內歡情良久,鳳倒鸞顛。
燈燭漸枯,原就昏暗的室內,僅剩的光線,只夠羅帳下肌膚相親的二人在這咫尺之距間看清彼此。
沈茹薇眼色晦暗,適才那番不顧一切的瘋狂過後,她忽然又冷靜了下來,她試圖將蕭璧凌推開,卻再次被他扣住雙手,反摁在枕邊。
“我在很早以前,便有過猜測,如今看見你的刀已回到身邊,便更加確信——”蕭璧凌凝眉與她對視,瞳仁清亮,顯已回覆了理智,“如果一定有什麼理由,令你不得不遠離我,只能證明一件事,就是那位白鹿先生的身份,與你有莫大關聯,甚至是……”
“你這麼聰明,要是不喜歡我就好了,”沈茹薇苦笑出聲,打斷他的話道,“讓我走吧。”
“我若不肯呢?”蕭璧凌眉心緊蹙,認真問道。
沈茹薇不言,即刻屈膝撞向他腰間,他即刻閃避,卻見沈茹薇已掙脫了鉗制,纖足落地,勾起方纔被隨意丟在地上的外袍,向上挑起,隨即旋身下地,套上衣袍,退至門邊,卻見寒光一動,照雪刀尖已然抵在她喉心。
擡眼再看,蕭璧凌亦披上中單,一手合上衣襟,拈於繫帶處,另一手則握着照雪刀柄,刀身寒光映上他雙眸,目光明澈如水。
沈茹薇悽然一笑,繼而闔上雙眸,然而她卻聽見了照雪被擲在地上的清脆聲響,隨即身子便被他打橫抱了起來。
她愕然睜眼,對上的卻是他瞳底那無限柔情。
“不論要走要留,都等到了明日再說。”
後半夜的他,便好似執迷於千丈軟紅中的浪子,不言恩怨過往,只識肆意風流。徹夜縱情後,疲倦至極的沈茹薇酣然入睡,然而枕邊的他,卻蹙起了眉,一手擁着沈茹薇,另一手支在耳邊,側臥起身子,靜靜望着身旁熟睡的沈茹薇,陷入沉思。
她的確是倦了,也的確有太久不曾安睡,修長的眼睫隨着呼吸的節奏微微顫動。
若餘生也能如此安好,該是多麼幸運之事?
蕭璧凌只覺心被揪得生疼,卻偏生無可奈何。他擡眼望向帳外即將熄滅的燭火,驀地想起陳少玄在文萱寧畫上提的那首《夢舊》。
別來老大苦修道,練得離心成死灰。
《妙色王求法偈》有言: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然而聖人的道理,如他這般尋常俗人,卻是一生也學不會。二十餘載飽經孤苦之事,餘生只爲求得所愛,如此簡單的願望,竟艱難至此,又是誰人之過?
或許就在下一刻,又或許是明日,或再多過幾日,便是恆久的別離,他太瞭解她的性子,但凡下定決心要做何事,他無論如何也阻止不了。
想起此處,他心底驀地便生出一絲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