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綠猗樓。
密室之內,只有四壁懸着昏暗的燈火,晝夜不辨。
顧蓮笙坐在牀榻上,身旁到處都是沾滿血的紗布。
帶血的衣裳被扔在一旁,杜若雲坐在赤裸着上身的顧蓮笙身後,替他仔細包紮着傷口。
“我早說了不會有何大礙,你還趕來作甚?”杜若雲道,“這一條路,被精心安排,幾乎不可能出什麼意外,真是……你想讓我怎麼擔心你纔好?”
“那小子算盤打得倒是精,讓你帶人替他賣命,自己則去找那小丫頭快活。”顧蓮笙輕哼一聲,道,“我不管你,你也不樂意,我有心管你,你卻還怨起我來了。”
“都說了你學藝不精,”杜若雲用完最後一截紗布,將被血水染紅的毛巾按入銅盆的清水中,道,“班門弄斧。”
“也好,你平安無事,也免得我日後再去找那小子算賬。”顧蓮笙笑得雲淡風輕。
“我覺得很奇怪,”杜若雲雙臂交疊橫於胸前,蹙眉問道,“他不是陳夢瑤的兒子嗎?對待殺你師姐仇人的孩子,你反倒十分照顧,這是爲何?”
“你還管起我的家事來了?”顧蓮笙笑出聲來,“知道那麼多有何用?”
杜若雲還要回嘴,卻聽到暗格的氣孔那頭傳來聲音,是個萎靡不振的男人話音:“青蓮,我的小心肝兒,你又去了哪裡啊——”
杜若雲頓覺氣血上涌,提起刀便要出去,顧蓮笙見狀,連忙起身將她拉住,小聲問道:“你要幹什麼?”
“怎麼?捨不得我殺了你的恩客?”杜若雲斜眼看他,眼中俱是殺機。
“你呀,真是……”顧蓮笙伸出一隻手指,搖了搖,半晌,卻嘆了口氣,鬆開攔阻她的手,坐回到牀榻上,“果然,你還是不該來的。”
“又要對我說那些話?”杜若雲冷哼一聲,神情卻流露出傷懷,“你習慣了男人的身體,想着的卻是我這個女人?”
顧蓮笙沒再吭聲。
“你就是個畜生!”杜若雲壓低嗓音,狠狠罵了一句。
“都知道我不是東西,你還來這作甚?”顧蓮笙口氣寡淡下去。
“我不明白你想要做甚,”杜若雲別過臉,不再看他,“成日放浪形骸,消磨光陰,你看起來似乎什麼都不在乎了,可心思卻還是那麼深,叫人看不透……”
就在這時,密室暗格氣孔的另一頭,忽然傳來一聲慘呼。
顧蓮笙眼疾手快,立刻起身捂緊杜若雲口鼻,透過暗格向外看去,竟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赫然是玄澈!
在他身旁,還站着一個戴面具的人。
“既然白鹿先生對我誤會如此之深,那我便只好用這樣的方式,來向你表示我的誠意了,”玄澈目光深邃,周身戾氣遠勝以往,“如我猜測不假,那個從凝霜谷出來的喪家犬,應當就藏在此處,機關暗門我不在行,不過,這一點應當是白鹿先生您的所長,對吧?”
他故作恭謙的嘴臉,愈發叫人噁心。
顧蓮笙拉着杜若雲的胳膊,不動聲色退到屋角,三兩下便打開了一道暗門,先將她推了出去,自己回身確認無礙之後,方跟隨而出,扣上暗門。
這暗門通向的是條深入地下的密道,門洞一關,兩側燈火便相繼亮了起來。
“你這麼着急逃走作甚?”杜若雲被他拉着一路狂奔,便即問道,“那個白鹿先生,到底是什麼來頭。”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可是一定不會簡單,”顧蓮笙邊跑邊道,“同門之中,便屬我天分最差,那人既可與青崖匹敵,偃術造詣,定遠在我之上,這密室根本難不倒他,除了逃走,別無他法。”
“可你我又能逃到哪去?”杜若雲深感無奈,卻又不得不走。
倉皇奔逃許久,二人終於看見一束光從密室盡頭的門縫中照了進來,顧蓮笙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大力推開那扇門,手腕卻被一隻從門外伸進來的手,重重握住。
“誰?”杜若雲搶上前去,卻不由愣住,“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而握着顧蓮笙手腕的那個婦人,卻蹙起了眉。
“她是我師姐!”顧蓮笙喜道,“青梅,你怎麼會……”
“這世道亂了,”竹隱娘漸漸舒展眉目,搖頭長嘆,“我若再不出手,只怕就完了——”
齊州城外,風起雲涌,城內卻是一片太平。
“所以說,是黃老他們帶人救下你們?”蕭元祺坐在堂中,一手支着額頭,雙目半闔,“那麼清瑜、清琰二人,可有消息?”
“至今……下落不明。”曾勇猶豫片刻,方纔開口。
“親迎之日就快到了,這是在搞什麼名堂?”蕭元祺勃然。
曾勇低下頭,不敢再吭聲。
黃鳴鬆嘆了口氣,上前一步道:“莊主請消氣,子這次也算是未卜先知,避免了莊中人手損失,還請別再怪罪了。”
“他們不知道,那麼你呢?”蕭元祺沉下臉,對高昱問道,“婚禮在即,他這是藉口逃婚嗎?你別自作聰明,他過去的那些風流業債,你最好老老實實都給我交代清楚!”
“公子回到齊州,時日也並不算長,”高昱拱手,姿態謙卑,“屬下實在是……”
“父親,”坐在一旁的蕭清玦咳了兩聲,終於開口道,“其實眼下,這樁婚事孩兒知道您的擔憂,若婚事照常,此行各大門派的折損,便通通是鏡淵之禍,可若婚事不成,便是父親爲成全一己之私,設局陷各大門派於危難之中。”
“還是你明白事理。”蕭元祺眸光深邃,看不出是喜是怒。
“孩兒以爲,與其一味追尋清琰出走之由,倒不如先將眼前之事平息,”蕭清玦道,“其餘的,都只是後話。”
“你這說的什麼話?”陳夢瑤蹙眉,“那莊姑娘她總不會這就打道回府,再也不來了?”
“母親認爲,發生了這麼些事,莊掌門要如何才能做到對飛雲居毫無芥蒂?”蕭清玦擡眼,望向蕭元祺道,“許多事不必我說,父親應當懂得,這門親事繼續下去,當會如何收場。”
蕭元祺聽罷,沉吟良久,不覺長嘆道:“不錯,如今最大的麻煩,是要確認各大門派的平安,以及休養生息,至於這婚事……罷了罷了,往後待此事過去,他愛娶誰便娶誰。”
在蕭元祺眼中,門面聲譽乃是頭等大事,如今事已至此,如何追究都是徒勞,倒不如設法將此前喪失的聲譽給彌補回來。
“什麼叫他愛娶誰便娶誰?”陳夢瑤一向不懂看人眼色行事,當下露出不悅之色,道,“難不成,他這是與人私奔了?那姑娘相貌品性又是如何?我等江湖中人,雖可不拘小節,來歷出身且不管,但她又可會是……”
“你先閉嘴!”蕭元祺喝停了她的話,也不去看她委屈的神色,而是轉向黃鳴鬆道,“就請黃老多走一趟……早些把人找回來吧。”
蕭元祺此刻的模樣,看起來顯得分外憔悴。
他也的確是累了。
黃鳴鬆拱手會意,不經意般扭頭看了一眼蕭清玦淡若秋水的目光,眼中騰起欽佩之意。
而蕭清玦卻別過臉去,輕輕嘆了一聲。
他帶着手下的人走出大門,卻並未留意到一個倩麗的身影正從門邊一溜煙小跑開去,躲去牆後。
而這個人,正是許玉蘭。
她已有多日打聽不到沈茹薇的消息,便想到飛雲居問個究竟,可聽聞蕭璧凌也不在城中,又不知該去見誰了。
而就在這時,她的肩頭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誰呀!”她大驚回頭,卻被身後的人捂上了嘴。
那是一隻溫暖的手,映入眼中的,也是一張與她同樣茫然,卻有幾分熟悉的臉孔。
“你是那個什麼……”許玉蘭扒開捂在她嘴上的手,“那什麼……宋……宋什麼來着?”
“宋雲錫。”
“哦對!”許玉蘭一拍手道,“你怎麼在這?”
“說來話長,我是來找人的,”宋雲錫沉吟片刻,道,“你爲何也在齊州?”
“我問你話呢,你反問我作甚?”許玉蘭一擺手道,“你師兄不在,不用找了。”
“他不在齊州?”宋雲錫一愣。
“對呀,”許玉蘭雙手負後,歪着頭好奇將他打量一會兒,道,“我也是來找他的。”
“我們來往齊州的途中,情形有變,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宋雲錫眉心一蹙,道,“你呢?”
“我當然是爲了找……對了她叫什麼……沈……沈茹薇對不對?”許玉蘭對記人名這一方面,天分極差,在得知沈茹薇本名之後,花了很大功夫才勉強記住,“她又騙我,說不把我扔下,又跑不見了,真是騙子……幸虧她不是個男人,否則得有多少姑娘被她傷了心……”
“她也失蹤了。”宋雲錫面色驀地黯淡下來。
“你說什麼?”許玉蘭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同我說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借一步說話。”宋雲錫說着,便一把拉着她退出了巷子。
眼下情形錯綜複雜,一時半會兒的確難以說得清楚。
到了齊州城外的酒肆內,宋雲錫怔怔看着許玉蘭一口氣橫掃過三大碗麪,一時瞠目結舌。
“怎麼?沒見過女孩子吃東西?”許玉蘭瞪了他一眼,道。
“你胃口……挺好的,”宋雲錫道,“話說回來,你在齊州待得也挺好,爲何非要同我出城來?”
“人是你們弄丟的,我當然要跟着你,才能找得到她了。”許玉蘭理直氣壯道。
“其實……”宋雲錫想了想,問道,“我有些好奇,你既然完全不懂武功,爲何非要跟在她身邊奔走涉險呢?”
“女孩子在一起,當然要相依爲命了,”許玉蘭將手中筷子在桌上一杵,滿臉鄙夷道,“你可別是聽過了那些說書人的一套,覺得女人之間只有勾心鬥角,我又沒有親人在世上了,她當然就是我唯一的姐妹,我不陪着她,還能陪着誰呢?”
“這倒也有理……”
“少來!別想蒙我,”許玉蘭拿出一雙新的筷子,在他手背上重重一敲,道,“你還沒告訴我,青蕪……哦不對,我們家阿薇是怎麼不見的呢!”
“你小聲點,”宋雲錫對這個毫無江湖經驗的姑娘絲毫辦法也沒有,只好嘆了口氣道,“我們在濠州下榻,有人暗施手段,將所有人各自分散,再放出……那些東西已經不能叫做人了,分明就是活屍。”
“然後呢?”
“然後我回了客舍,當中卻空無一人,我想着,素素之前對我的囑託,便立刻趕來齊州,想找師兄問個究竟,”宋雲錫搖頭嘆道,“接下來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那總不會……一點痕跡也沒有啊,”許玉蘭嘟噥道,“你們找人,不是通常都很有一套的嗎?怎麼一到關鍵時候就不靈了呢?”
似乎還真是如此。
宋雲錫一時啞口無言。
百般聊賴下,許玉蘭開始用筷子去戳桌面木板打發時間,忽然卻像是想到何事,扯了一把宋雲錫衣袖,問道:“我問你,學武難麼?”
“什麼?”宋雲錫被她問得一愣,等回過神來,才慢慢答道,“其實要說難……也不算難,只是想要有所成便……”
“你廢話好多啊,就不像阿薇那麼幹脆,”許玉蘭一手托腮,仔細打量他一番,道,“不過,見你長得好看,就不同你計較了。”
這種明目張膽的調戲,若把男女對調過來,聽這話的人定是要一耳光扇上去的。
不過,宋雲錫卻並未這麼做,只是搖頭苦笑:“也罷……眼下的確不是說話的時候,還是該早些尋人才是。”
“人是在濠州丟的,那麼濠州那裡,總該有些線索吧?”許玉蘭若有所思,道,“真是麻煩,她怎麼什麼事都不告訴我啊……”
“剛纔出城的時候,我好像看到了飛雲居的人,”宋雲錫蹙眉,道,“興許他們會有頭緒,跟上看看吧。”
“我也要去!”許玉蘭霍然起身,道。
“可這樣你會很危險,”宋雲錫眉心微蹙,“還是不要了。”
“我孤家寡人一個,在哪不危險?”
許玉蘭此言一出,宋雲錫登時便噎住,不知該怎麼回話纔好,沉默良久,方產嘆一聲,無奈搖頭道:“那好罷……可你跟在我身邊,千萬別一個人亂跑。”
許玉蘭點頭,滿口答應下來。
與此同時,白雲鎮的客舍裡,秋意漸濃。
院裡的楓早被秋風染紅,豔紅如火。
休養了大半個月,沈茹薇的傷勢也漸漸有了些好轉,只是臉上的傷痕癒合之後,留下了一道難以磨滅的白色疤痕。
她直覺感到蕭璧凌近來有些不對勁,起初幾日,他一直照看着她的傷勢,有所勞累倒並不奇怪,可到了後面幾日,她漸漸可以照顧自己的日常起居,按說蕭璧凌也該恢復了平日裡的作息,可偏偏還是日漸消瘦了下去。
到了夜裡,她想起此事,只覺越發古怪,便悄然披衣起身,穿過院落,有心去到蕭璧凌所在客房門外,隔着門縫,窺伺着房內情形,也逐漸證實了心中猜測。
蕭璧凌着一襲白色中衣坐於臥榻之上,一腿橫盤,一膝屈起,半截被褥蓋在他屈起的那條腿上,末端卻有一截被他握在手心,反覆搓捻,已然皺成一團。
他的目光怔怔望着某個不知名方向,神情始終空惘,彷彿在思考着何事,身子卻總會因着某種莫名的緣由,驀地一顫。
沈茹薇看着這一切,只覺揪心不已。
她沒有叩門,便徑自將房門向內推開,蕭璧凌聽見聲響,先是受驚似的退後,在看清來人面目後,方長舒一口氣,平靜下來,微笑問道:“這麼晚了,你不休息嗎?”
沈茹薇大步跨過門檻,將房門在背後關緊,並推上了門栓,眉心微微一蹙,凝視他雙目,問道:“這話,當是我來問你罷?”
“我……”蕭璧凌兩手一攤,笑道,“一會兒便睡了。”
“你睡不着,只是因爲擔心我的傷勢嗎?”沈茹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一字一句問道,“還是說,有別的原因?”
“沒什麼,都過去了。”蕭璧凌笑容愈顯疲憊。
沈茹薇在他身旁坐下,伸手將他環擁,良久不語。
“也不知是爲何,”蕭璧凌苦笑一聲,道,“這幾日只要閉上眼,就會想起那天發生的事,而且……情況遠比當天更糟,我……應該再過些日子就好了。”
他話音無力,最後的解釋也十分蒼白。
那天的事,雖然及時阻止,卻終究還是令他爲夢魘所擾。
“這樣的噩夢,我也有過,”沈茹薇目光黯淡,沉聲說道,“幾乎是一個月……整整一個月……不過,都已經是八年前的事了。”
“別想這些了。”蕭璧凌垂眼望她,露出疼惜之色,他伸手撫過沈茹薇面頰,柔聲笑道,“這次的事也沒什麼大不了,你大可不必……”
“你若是害怕,我陪着你。”沈茹薇將他擁得更緊了些。
“你總不會是聽信了蘇易的話,認爲我會一直記着那件事?”蕭璧凌放下手中被他揉皺的被褥一角,將她擁入懷中,道,“我很好,真的沒事。”
“能不能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沈茹薇伸手撫過他的面頰,仔細端詳着眼前這張憔悴不堪的容顏,道,“或者,有什麼是你所畏懼的,忘不掉的,都可以告訴我。”
“蘇易曾是羅剎門的手下,”蕭璧凌垂眼,黯然說道,“他落魄之時,我曾遇見過他。前些天的事,讓我總會不自覺夢見當年的情形,夢見在他身後,緊跟着夜羅剎……還有……還有金陵城裡,方錚旭那間密室,那把絞刀,還有我這隻廢了的手……”話到此處,他擡起左手,看着那幾根不再靈活的手指,一時啞然。
當重重不堪的往事紛至沓來,通通壓在心頭時,這般重負,絕非他一力所能承受。
他曾純粹到不染塵埃,卻險些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我在這裡,哪也不去,”沈茹薇握緊他的手,道,“既然你說,過些日子就會好轉,那在你徹底不被此事所困擾之前,我都陪着你。”
“茹薇……”
“我也不敢再離開你,因爲……往後可能將要發生的一切,都是我未必能夠承受的。”沈茹薇靠在他懷中,“那天我在馬車上睡着的時候,你說的話,我都聽得見,餘生苦短,我再也不想在你需要我的時候,與你擦身而過……”
那一瞬,她笑容絢爛,旖旎更勝春風。蕭璧凌只覺情難自抑,當下低頭,吻上她溫軟的脣。
夜風幽涼,卻在燭光之中,盡顯風情。
情到濃時,肆意繾綣,沈茹薇的右手穿過蕭璧凌腋下,扣在他後頸衣緣,旋即下滑,卻在觸及一處凸起的傷疤後微微一愣:“這傷……幾時添的?”
“是我回往齊州途中,瞿扈的蒼鷹所致,”蕭璧凌道,“怎麼了?”
沈茹薇微微蹙眉,當下扳過他的身子,將他衣裳一側拉下,仔細查看,臉色卻倏地一變:“你可知葉楓對我說過什麼?”
蕭璧凌不禁蹙眉:“你說。”
“葉楓告訴我,曾與高姑娘歡好之人,身上正有如此痕跡,”沈茹薇道,“這是新傷……可看起來卻……”
“你說什麼?”蕭璧凌只覺這話聽來如有五雷轟頂,當頭棒喝,當下掩上衣襟,蹙起眉頭,凝視她雙眸,認真問道,“你確定嗎?”
“你是不是知道些什麼?”沈茹薇亦意識到此事的嚴重性,道,“莫非……你還知道他人在背後左肩胛處,有三道傷疤?”
蕭璧凌不自覺伸手觸碰後肩,眸光一緊。
“老蕭……”
“如果真是他……”蕭璧凌只覺頭頂一陣眩暈,當下伸手扶額,沉默許久,方黯然開口,“難怪……如此一來,一切便說得通了……”
“難不成,和韓穎有關?”沈茹薇不禁感到背脊發涼。
“蕭清瑜……”蕭璧凌冷哼一聲,搖頭苦笑道,“還真是煞費苦心,花了那麼多功夫,抹去所有能夠查到我的痕跡,又因擔心我當年在金陵風頭太盛而被父親找到……所以,就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好令我永遠擡不起頭來?”
“若真是如此,那高姑娘她……”
“蕭清瑜如今與鏡淵合作,他們還有個鬼燭,柳華音曾除去你滿身傷疤,鬼燭必然也有這樣的本事,……只怕,這唯一的證據也將被抹去,在他們挑起事端之前,恐怕還得回一趟金陵,不然……”
“新傷與陳傷,到底不同,”沈茹薇蹙眉,道,“總不至於……”
“可若是唯獨我有,旁人卻沒有呢?”蕭璧凌凝神,認真問道。
沈茹薇握着蕭璧凌的手,漸漸沁出冷汗。
這般爲人,當真叫人膽下生寒。
一招之後,仍有後招,看來蕭清瑜也並非到了窮途末路。
同樣是夜晚,宋雲錫同許玉蘭的處境,可就不這麼妙了。 щшш▪ тTk ān▪ co
秋風漸寒,空曠的野地到了夜裡,漸漸變得陰森起來。
許玉蘭瞧着眼前那條幽深漆黑的小徑,不自覺拉緊了宋雲錫的衣袖。
“我記得這前頭,應當是個亂墳崗,”宋雲錫凝眉,思索片刻,道,“要不然,還是先往回走,找個避風的地方先歇一晚,等天亮了再走。”
“不要……”許玉蘭回頭看了一眼同樣魆黑一片的荒景,用力搖搖頭道,“在這種地方停下,誰知道半路會冒出什麼東西?還是趕路好了……等白天到了市鎮上落腳,再說其他的吧罷……”
宋雲錫聽罷,不禁有些擔憂地望了她一眼,見她眸中雖有懼意,腳步卻十分堅決,便不再多說什麼。
“那你跟着我,別走丟了。”宋雲錫說着,便將袖口迴腕處的衣袂展開,蓋住手心,隨即回握她右手,向着這條幽暗的林間小道上行去。
許玉蘭夜視能力遠不如習武之人敏銳,是以眼下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巴巴拽着宋雲錫的手,瞎子似的往前走。
就在這時,她腳下不知踩到了什麼,當下一個踉蹌,險些向前栽倒,好在宋雲錫眼疾手快,伸手扶在她肩頭,將她身形穩住。
“小心,”宋雲錫提醒道,“這地上什麼都有,別亂踩。”
“可……可我看不見啊……”許玉蘭將身子向他靠攏了些,她一側胳膊幾乎完全貼在了宋雲錫胸前,透過單薄的衣衫,女子獨有的溫軟觸感近在咫尺,宋雲錫立刻覺出不妥,向後錯開半步,道,“那還是當心些,此處靠着亂墳崗,佈滿瘴氣,實在不宜點火。”
“那……你躲着我作甚?”許玉蘭蹙眉,滿臉寫着疑惑。
“沒什麼。”宋雲錫說着,便繼續拉着她向前走去。
許玉蘭跟着他,因步距不同而接連跑了幾下,終於有所領悟:“哦,也是,你是男的,我是女的,當然要規避些。”
宋雲錫沒有吭聲。
“可沒關係啊,我都是嫁過一次的人了,什麼樣的事情沒見過?”許玉蘭大剌剌將手一揚,道,“還說什麼江湖中人不拘小節,破規矩比我家裡還多。”
“你嫁過人?”宋雲錫未免氣氛太過尷尬,便順口接下她的話茬。
“對啊,”許玉蘭道,“阿薇救下我的時候,到處傳得沸沸揚揚的,你不知道?”
“略有耳聞。”慢半拍的宋雲錫這才隱約想起那些江湖傳聞。
“唉——”許玉蘭重重嘆了口氣,道,“都怪我以前不懂事,非要嫁給那麼個玩意兒,結果害得自己家破人亡,還有前些日子,蕭清瑜對我頗爲關心,我又差點着他道了,能說會道的男人,真是一個比一個心眼壞,你那師兄也不像個什麼好東西,同阿薇糾纏不清這麼久,最後還不是另娶他人!”
“你可曾想過,他這次出走,或許正是因爲不想娶莊姑娘爲妻?”宋雲錫認真說道,“他的身世對他而言,並非什麼值得炫耀之事,走到如今這步,他也不過是想……”
“藉口!”許玉蘭撇撇嘴,道,“想把話說得漂亮,還不就是一張嘴的事?阿薇受了這麼多的苦,他總不會一點責任都沒有吧?”
“那麼,你可清楚沈姑娘的身世?”
“不知道,她什麼都不跟我說,”許玉蘭好奇蹙眉,道,“是家仇嗎?”
“算是罷,她與我師兄往來密切,起初也並非是因爲感情,而是他們的命運,從一開始就是綁在一起的。”宋雲錫說着,不覺暗歎一聲,“她瞞着你,就好像師兄一開始,什麼事也都瞞着我一般,自有她的苦衷。”
“那你倒是說啊!”許玉蘭好奇心起,猛地扯了一把他的胳膊,將他氅衣搭在肩頭的衣緣都給扯了下來。
宋雲錫一把將氅衣衣襟拉回原位,搖頭苦笑:“她的家人,都死在八年前那樁密案之後,我師父也是那時失蹤的,如今……我不知算不算是大仇報了一半,但一切遠沒有這麼容易結束。”
“家人……”許玉蘭腳步微微一滯,“她也有家人……都沒聽她提起過。”
“誰都有家人,只是不像我師兄那般生疏罷了。”宋雲錫微微一笑,道,“八年前的沈姑娘,身子或許比你現在要弱,別說與人動手,就連刀劍也難拿得動。”
“什麼?”許玉蘭一愣,道,“她也……可要是這樣,她怎麼會像今天這樣……這樣……厲害?”
“所以才說,這樣的人,你怎麼能輕易斷言她就是感情用事?”宋雲錫笑問。
“我也是關心她……”許玉蘭的聲音小了許多,她意識到自己說話太沖動,尷尬得伸手撓起頭來,卻在此時,她隱約聽到一聲淒厲又刺耳的呼聲,駭得直跳起來,“誰?誰在那裡!”
“是風聲。”宋雲錫按下她的肩,以劍挑開跟前一叢遮蔽視線的繁密枝葉,時才發覺已到了這條幽暗的林蔭小徑盡頭。
許玉蘭只覺視野豁然開闊。
眼前,是一片野草已長過了半人高的荒地,披着蒼涼的月色,野墳遍生,一個個高低不等的土包,連個墓碑都沒有,遠處的山影朦朧,彷彿在風中幻化成一隻只巨獸,張牙舞爪而來,伴隨着風捲枯草的淒厲聲響,看得許玉蘭渾身發軟,幾乎就要癱坐下去。
“我我我……我們還是回頭罷……”許玉蘭幾乎就要哭出來。
縱她膽量再大,也不過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在這月黑風高的夜裡瞧見這樣的畫面,沒有當場暈過去,已算是十分不容易了。
“沒關係,此處都是仙逝之人,心懷敬畏便可,”宋雲錫語調柔和,試圖安撫她的心緒。
許玉蘭只覺得渾身汗毛都已豎了起來,她緊咬着牙關,強忍着不讓自己哭出來,雙手死死抱住宋雲錫的胳膊,幾乎都貼在了胸前,絲毫不敢撒手。
“許姑娘……”宋雲錫覺出異樣的觸感,只想讓胳膊鬆脫出來,然而只是稍稍後縮,便聽到許玉蘭已經駭得變了音的喊聲,“你敢鬆開試試!”
宋雲錫被她這一聲喝住,不覺一愣。
“我說不準鬆就不準鬆,你要是不管我,就算變成厲鬼我也要追殺你到死爲止。”許玉蘭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額間手心都因過度緊張而滲出細密的汗珠,身子也跟着發出劇烈的顫抖。
“好……你先冷靜,我帶你走出去。”宋雲錫只好依言而行,不再嘗試避免這親暱的接觸,他每行一步,許玉蘭便跟上一步,將他胳膊摟得更緊,幾乎要捂出汗來。
這種古怪的行路方式維持了約莫三五步,許玉蘭忽然又尖叫起來。
宋雲錫猝不及防聽到這聲尖叫,腳下踉蹌,耳朵幾乎都要聾了,他本就不善言辭,被她如此一嚇,不由結結巴巴問道:“你……怎麼……怎麼了?”
“我好像被什麼東西咬了,我是不是要死了?”許玉蘭怔怔低下頭去,一見腳下光景,登時嚇破了膽——她的左腳正踩着一條翠青蛇的尾巴,而這條蛇也剛好一口咬在了她右腳腳踝,牙尖力透羅襪,已隱隱見了血。
她雙手一鬆,整個人便似泄了氣般癱坐在地,那小蛇也得以脫身,當下鬆開了口,一溜煙竄入了茂密的野草叢中。
許玉蘭吸了吸鼻子,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
“別怕,這蛇沒有毒。”宋雲錫蹲下身去,見她羅襪間滲出血跡,無奈搖了搖頭,道,“把傷口最外面血擠出來就好了。”
“你爲什麼不幫我?”許玉蘭停止哭泣,用看仇人似的目光死死盯住宋雲錫。
“男女有別,更何況你傷在……”宋雲錫低頭看了一眼她受傷的腳踝,從懷中掏出一瓶金瘡藥,遞了上去。
“傷在哪?又沒傷在屁股上,老孃很醜是嗎?”許玉蘭是商賈之女,沒受過多少三從四德的薰陶,是以說話也大大咧咧,她倒是絲毫也不矯情,當下一把奪下宋雲錫手中裝着金瘡藥的瓷瓶,還不忘挖苦一句,“活該沒女人要!”
宋雲錫見她低頭解開羅襪療傷,隨即起身背了過去。
“你當心些,這裡可能真的會有毒蛇。”宋雲錫本是好意提醒,卻不想話音剛落,身後的許玉蘭便猛地靠了過來,正撞在他腿上。
他是習武之人,下盤極穩,自不會有什麼閃失,隨即回過頭去,垂眸看了一眼,只見許玉蘭臉色慘白靠在他雙腿後,身子瑟瑟發抖,剛給她的金瘡藥也滾到了一旁。
宋雲錫無奈搖頭,只得俯身拾起金瘡藥,拉過她那隻受傷的腳,解開羅襪邊緣繫帶,幫她處理傷口。
“你們……爲什麼完全不會害怕這些?”許玉蘭心有餘悸,道,“我聽說,殺孽越重的人,便越喜歡求神拜佛,我本以爲……”
“若做的不是虧心事,也就不必怕了。”宋雲錫說着,右手兩指已捏在她腳踝傷口的兩側,將淤血擠出,許玉蘭一時吃痛,本能縮了縮腿,然而足跟卻剛好被他鉗在手裡,動彈不得。
宋雲錫不解擡眸,剛好與她對視。
月光之下,女子清亮的眼眸,便似一泓清水,明淨如蓮。
那日在金陵城中,身負重傷的他曾栽倒在她懷中,她驚惶失措,與今日一般。
“對不起。”他匆匆垂下眼眸,在她腳踝傷口敷上。
“對不起什麼?”許玉蘭只覺一頭霧水。
“當初若不是因爲我,點翠軒也不會付之一炬。”宋雲錫眉心緊蹙,眼中是深深的自責。
“唔……地契還在我手上,也不算廢了。”許玉蘭見他鬆了手,即刻將腿縮了回來,匆匆穿上鞋襪,道,“沒什麼,都過去了,反正……反正我一個人住也悶得慌……”
她話未說完,卻見宋雲錫臉色驀地沉了下來。
空曠的亂墳崗裡,響起了一陣“咯咯”的笑聲。
“誰啊……”許玉蘭抱緊了胳膊,卻忽然覺得屁股底下懸了空,原來是宋雲錫伸手將她攙扶起來,並擋在她身前。
“誰?”宋雲錫屏息凝神,朝着那笑聲來處沉聲喝問。
“唉——”一聲女子嘆息聲響起,道,“到底是我桃七娘老了,方纔還對個小丫頭聞言軟語,一聽我這個老太婆來了,口氣馬上就變了。”
“什麼桃子李子?你他孃的誰啊?”許玉蘭聽得脖子一縮,開口就罵。
她怕鬼勝過怕人,雖知來者不善,也到底也算給這亂墳崗裡添了一絲人氣,音調也變得高亢起來。
“好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連我桃七娘的名字都沒聽過,”隨着這聲音越來越近,一個似鬼魅般的女子身影也飄飄然從那半人多高的野草叢中走了出來。
那是個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中年婦人,除了軟糯香甜的嗓音,再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這丫頭什麼都不懂,可宋大俠你不會毫無見識吧?”桃七娘的目光落在宋雲錫身上,將他仔細打量一番,道。
“又是星海派,”宋雲錫將佩劍橫在身前,“你們到底想作甚?”
“真是麻煩,落了單的都如此難抓,”桃七娘故作愁容,嘆息一聲,道,“尤其那個姓周的,斷了腿還能溜那麼快,何偅舒不肯要她,損失可真是太大了。”
她自說自話,並未正面回答宋雲錫的問題,只是歪着頭看了一眼許玉蘭,道:“喲,小丫頭挺漂亮,一點武功也不會呢?”
“關你什麼事?”許玉蘭把頭一昂,道,“總比你學了武功去作惡強。”
“半點身手沒有,嘴巴倒是很厲害,”桃七娘皮笑肉不笑,露出一排森白的牙齒,“一會兒等我殺了這小子,就把你這小嘴兒給縫起來。”
“你別想傷她。”宋雲錫一臂橫在許玉蘭身前,將她護在身後,道,“既要拿人,爲何不動手?”
“先同你商量一下嘛,”桃七娘嗓音甜美依舊,“你我都只有一個人,打起來太費事了,不過你不佔便宜,還帶着這麼個累贅在身邊,勝算不大。”
“所以呢?”宋雲錫冷聲道。
“所以,你若肯認輸,我就留你一個全屍。”桃七娘莞爾。
她說完這話,身形微動,指尖卻微微向上一點,只見月光之下,一絲暗藍色的幽光在她指尖凝聚,遠遠望去,竟似鬼火一般。
“妖術!”許玉蘭驚呼。
“這不是什麼妖術。”宋雲錫說着,便即將許玉蘭身形向後一推,只見桃七娘指尖輕輕一動,那泛着幽藍光澤的,姑且可稱作爲暗器之物,便如離弦之箭般激射而出,所指方向,正是宋雲錫胸前膻中穴。
宋雲錫橫劍格,身形竟被這細小的暗器迫得向後錯開半步,那暗器擊中劍鞘,嵌入雕花之中,發出極其輕微的聲響,像是細小的冰棱碰撞,發出的摩擦聲。
凝冰成刃。
這當然不是妖術,而是以至寒之氣,將空中稀薄的水汽凝結成冰,習武者內息大多陽剛或是綿柔,能習得這般陰寒功法之人,少之又少,莫說是許玉蘭,就算是宋雲錫也不曾親眼見過,這一回,可算是開眼界了。
冷月蕭蕭,清影翻飛,流光如虹。
許玉蘭抱臂蹲在角落,目不轉睛盯着這纏鬥的二人,心已提到了嗓子眼。
桃七娘雙掌一合,展開之時,但見幽光閃爍,數片薄冰橫列其間,按說人有體溫,再涼的底子,掌中暖流也足以化去這薄如生宣的冰刃,可那桃七娘只怕是生了一雙鬼手,那些冰刃在她手中,便與尋常飛刀暗箭一般無二,甚至來勢更爲詭譎狠辣。
宋雲錫不自覺想起一個人來,馮千千。
都說馮千千是這江湖之中數一數二的高手,如今與這桃七娘相比,只怕並不符實。
或許,只是因爲她聲勢過高,又行事張揚罷了,相比之下,桃七娘這般甚少在人前露臉的,造詣反倒更爲高深。
但要論起陰毒,這些活在陰影之下的殺手們,卻都彷彿同宗同脈,心狠手辣,如出一轍。
“你可不能輸給她!”許玉蘭忽然高聲喊道,“你要是輸了,這可是兩條人命呢!”
“所以我早對你說過別跟着我!”宋雲錫對上桃七娘後,便立刻發覺自己勝算不高,然而身後還站着個全無自保之力的許玉蘭,眼下這般情形,心中更多的卻是對她安危的憂慮,是以口氣也變得焦躁起來。
許玉蘭自知理虧,雖本能想要回嘴,卻還是生生把話嚥了回去。
那薄冰擊在劍上,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許玉蘭不懂絲毫武功,亦看不懂眼下這正過招的二人究竟誰更佔上風,憂心之下,向前跨出一步,卻被退回到跟前的宋雲錫推回原位。
“快走。”宋雲錫壓低嗓音,沉聲說道。
“走?”許玉蘭驚得汗毛倒豎,放眼望向月光下那一片蒼茫,“那你呢?”
“你不在這,我脫身也要容易些。”宋雲錫道。
“可……可萬一前面還有別人呢?”許玉蘭道,“我可不像你,不管是誰,我碰一下可就沒命了。”
宋雲錫聽罷,眉心倏地一緊。
許玉蘭的擔憂並不無道理,他雖已仔細聽辨過四周動靜,確信方圓五里之內並無他人,可是一旦許玉蘭走出這範圍之外,又會遭遇什麼,那便不得而知了。
而留下他一人,他也無法確保能在許玉蘭走出這五里地前擺脫桃七娘並跟上。
“小丫頭片子,大喊什麼?”桃七娘雙掌聚攏,又緩緩拉開,隨着這一動作,當中竟結出一道三寸餘長的冰片,方纔那些不過指甲蓋大小的飛刃,與這比起來,已是小巫見大巫。
月下清光冷冽,照在那鋒利至極的冰片上,將桃七娘那姿色平平的面孔生生映成一張悽豔至極的厲鬼之臉。
“當心!”
許玉蘭全然不及去瞧到底發生了什麼,肩頭便受了宋雲錫大力一推,險些撞上身後一棵兩人寬的老樹,再擡眼時,卻見宋雲錫已躬下身去,一手以長劍支撐着地面,另一隻手則扶在胸口。
那冰刃只如刀鋒一般,沒入他胸前肌骨,不過轉瞬的功夫,暴露在外的一截已然在他手中化成清水從他指縫間向下散逸,而傷口翻開的皮肉下,鮮血卻詭異地凝成了冰霜。
許玉蘭本能想要驚呼,卻發覺自己已驚懼到無法開口,她就這樣怔怔立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看見他踉蹌着站直身子,方顫抖着開口,道:“你……你還好嗎?”
“未及要害,不妨事。”宋雲錫淡淡道。
“還真是有情有義,”桃七娘嘖嘖兩聲,道,“方纔你分明能夠躲過,竟爲了這麼個廢物丫頭擋下我的 ‘冷霜裁’,你可知道,寒毒入體的後果?”
“你原本想要的,不就是我的性命嗎?”宋雲錫道。
在他的臉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表情,眸底鋒芒盡顯。
原本內心極其不安的許玉蘭瞧見他這副神情,心突然狂跳了起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從哪裡來的勇氣,頭腦一熱便大跨出幾步,攔在了宋雲錫跟前。
宋雲錫不覺一愣。
“臭婆娘,罵誰呢,”許玉蘭腦袋一昂,彷彿不怕死似的,“一直在那裡嘰嘰歪歪,歪歪唧唧,當自己是八哥投胎呢?缺個主子聽你叫喚嗎?”
方纔表情始終不見變化的桃七娘聽了這話,臉色竟沉了下來,語調也充滿了森寒的氣息:“你說什麼?”
“你爲什麼要激怒她?”宋雲錫目露困惑,小聲對許玉蘭問道。
“你不是打不過嗎?”許玉蘭的眼神比他還要困惑,“反正都要死了,爲什麼不罵個痛快?”
“誰說你會死了?”宋雲錫眉心一動,即刻將她拉向身後,心底卻驀地騰起一絲異樣的感受。
適才還滿心恐懼的她,只因自認死到臨頭,便突然有了這般向死而生的勇氣,更何況,她還全無自保之力。
當真……有幾分可愛。
“那就宰了她!”許玉蘭一聽死不了,登時喜上眉梢。
“小丫頭片子,”桃七娘眼中殺機畢露,“老孃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周遭寒涼之意陡然倍增,桃七娘的手裡也不知幾時又多出一截細長的冰刃,她接連幾個跳步,飛縱至宋雲錫跟前,受她至寒真氣激盪,宋雲錫只覺得胸腔傷口處凝結的鮮血又沉重了幾分,然而他手中招式,卻絲毫不因傷勢而變得遲緩,反倒比此前更爲迅捷剛猛。
到底是場生死較量,事關身後之人身家性命,又如何敢有半分攜帶。
“話說回來,天天用冰跟人打架,你會怕火嗎?”許玉蘭說完,卻猛然間想起方纔走在林蔭之下時,宋雲錫對她說的話來。
林間瘴氣深重,若點起火來……
許玉蘭悄悄從背後掏出了火摺子,輕輕往旁邊讓開一小步,發覺險些踩上一個墳堆,又驚慌跳開。
“喂!”許玉蘭大聲對桃七娘問道,“你怕不怕火?”
夜色凝重,月冷風涼,輕雲拂過弦月前,隱去一大半,只留下一泓清光,照在陰暗的山野間。
宋、許二人匆匆穿行在這昏黑的夜裡,一刻也不敢停歇。
“想不到,我只是隨口對你提過那林間的瘴氣,你便記住了。”宋雲錫說着,便即回頭看了一眼,見那桃七娘並未追來,這才鬆了口氣。
“你只告訴我,瘴氣怕火,我不是剛好想到嘛……”許玉蘭從剛纔開始便一直覺得自己已拖了一路的後腿,被他誇讚,反倒臉紅起來,表情也變得不自然,“那什麼……不是你把她逼進林子裡,我纔有機會下手的嗎?”
“她中了瘴毒,一時半刻,應當不會追來了,”宋雲錫放慢了腳步,口氣也變得輕柔了許多,“趕了這麼遠的路,你累不累?”
“累啊!”許玉蘭飛快點頭,每一下都點得極重,“我鞋底都快磨穿了。”說着,她大剌剌擡起一隻腳給他宋雲錫看,那鞋尖已然破了個洞,半截拇指都露了出來。
宋雲錫見她如此不避險,不禁啞然。
“你的傷真的不要緊嗎?”許玉蘭放下腳,道,“那個女人所說的寒毒……是什麼東西?”
“她以至陰之氣凝水成冰,當中寒氣聚集,入體淤血阻滯,自然成毒,”宋雲錫道,“只傷了一處,算不得什麼。”
他才說完這話,臉色忽然變得蒼白,不自覺伸手扶着胸口傷處,躬下身去,額間亦在這一瞬間爬滿了汗珠。
許玉蘭趕忙上前攙扶,見他臉色發白,心立刻懸了起來,結結巴巴問道:“你……你沒事吧?”
宋雲錫搖了搖頭,緩緩閉上雙目,深呼吸一口,方舒展眉目,睜開眼道:“不必擔心,沒什麼。”
“你確定嗎?”許玉蘭嘴角一撇,皺起眉來仔細將他打量一番,道,“扯淡,明明傷得很重!”
“那也沒別的辦法,”宋雲錫無奈搖頭,掃視四周後,道,“此處離鎮上還有些距離,又是夜晚,哪有地方求醫?”
“那你撐得住嗎?”許玉蘭看他對自己的身子這般不顧惜,心裡只想罵人,“你們這種人都學不會愛惜身子的嗎?怕是渾身上下,已沒一塊好皮了吧?”
“那倒不至於。”宋雲錫不像蕭璧凌那般能說會道愛打趣,神情始終很是認真,“也沒你想得那麼嚴重,不必擔憂。”
“我是怕你死了,我就見不到阿薇了。”許玉蘭這倒是句實話,她滿心滿腦惦記的都是沈茹薇,旁的擔憂,只要不讓她瞧見死人,怕是都不會太過在意。
宋雲錫聽罷微微一笑,道:“放心,我會讓你平安見到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