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日光蒸酥了屋檐下凝結的冰花,表層消融了些許,化作水珠滴落,在臺階上化開一條水痕,向兩側散逸出細碎的瘢痕。
自昨日蕭璧凌從別苑離開後,沈茹薇便是心事重重,夜裡就寢之後,便整晚不得安眠,只覺將有事發生。
晨起,她纔剛剛推開窗扇,便瞧見黃鶯兒從臨院興沖沖跑來,拉起她的手,道:“我的腳不疼了,能出去走走了罷?”
“這齊州城裡,危機四伏,”沈茹薇道,“我看你還是別亂跑的好。”
黃鶯兒撇撇嘴,沒有說話。
“姐姐你忽然變得這麼像個小孩子,一點也不像當年。”
沈茹薇突如其來的質疑,讓黃鶯兒尚未站穩的腳步猝不及防滑了一下,她掩口笑道:“傻妹妹,我是怕你悶呀。”
“這樣也挺好,”沈茹薇推門走出臥房,一步步邁下石階,平靜說道,“在我十五歲以前,過的不都是這樣的日子嗎?”
“小妹……”黃鶯兒聲音略有遲滯,“你是不是生我氣了?”
“生氣?”沈茹薇搖頭,衝她盈盈一笑,“怎麼突然這麼說?”
“今日蕭公子都沒來呢,”黃鶯兒垂眸,模樣楚楚可憐,“定是我昨日說錯了話,令你們不睦。”
“你都說了什麼?”沈茹薇莞爾笑問。
“我能說什麼,”黃鶯兒嘆了口氣道,“無非是希望他能好好照顧你,畢竟在外漂泊多年,能有個可心的人陪伴,我高興都來不及,可能……他是嫌我說得太多,煩心了。”
“怎麼會?”黃鶯兒話音未落,蕭璧凌清朗的話音便從門口傳了過來,二女聞聲扭頭去看,卻見蕭璧凌大步跨入院內,徑自走到黃鶯兒跟前,展顏笑道,“你處處爲她考慮,我又怎會聽不進去?”
聽到這話,黃鶯兒反倒有些錯愕,她擡起頭來,從他眼裡看到的卻盡是真誠,便不自覺揚起嘴角,道:“是嗎?那你和小妹……”
“你的手怎麼了?”沈茹薇眼神敏銳,立時便瞧見他右手外側有一道劃痕。應是他昨日爲尋柳華音下落,夜間在林中穿行,被樹枝所劃傷的。
不過有關柳華音失蹤一事,沈茹薇眼下並不知情。
“你受傷了?”黃鶯兒倒是不見外,當下便拉過他被劃傷的手,仔細查看,可令沈茹薇詫異的是,蕭璧凌竟不躲也不閃,反而對她露出微笑,如此態度,與此前那般嫌棄情狀,截然不同,彷彿換了個人。
沈茹薇看在眼裡,忽然便覺得喉嚨裡像是被何物梗住,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房裡有金瘡藥,我來給你擦。”黃鶯兒說着,便拉着他的手往屋裡走,對一旁的沈茹薇視若無睹。
最令她驚奇的,是蕭璧凌對此似乎也並不在意,而是依了黃鶯兒所言,由得她拉近屋內,給手上傷口上藥。
沈茹薇忽然便發覺了自己所處的尷尬境地,然她依舊是那副喜怒不形於色的姿態,跟着二人進屋,然而當她跨過門檻,卻剛好瞧見黃鶯兒湊在蕭璧凌跟前,握着他的手,小心翼翼上藥的情形。
“你這傷口,就算上了藥還是小心些好,萬一化膿擴大,可不是小事。”黃鶯兒囑咐完這話,又轉頭對沈茹薇道,“你怎麼一點也不關心他?就站在那兒不動嗎?”
“一點小傷,死不了,”沈茹薇笑意盈盈,實則心底已掀起波瀾,“從前比這更嚴重的傷都有過,不信你看他胸口背後,沒有一處不是疤痕。”
她這話裡,滿滿都是嘲諷。蕭璧凌何其聰明,當然聽得出她言語間的醋意,卻只是會心一笑,搖了搖頭,並不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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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說的是什麼話?”黃鶯兒眉頭一緊,不悅道,“見他受傷,你不擔心嗎?”
“姐姐爲何要爲了一個外人,與我置氣?”沈茹薇莞爾,看起來既不惱,也不怒。
“我……”黃鶯兒一時噎住,半晌,重重拍下手中紗布,道,“他是你所在意的人,我又豈能不關心,你說這種話,又有何用意?”
“沒有別的意思,姐姐多心了。”沈茹薇在蕭璧凌身旁坐下,拉過蕭璧凌右手,正待查看,卻見他大力將手抽了回去。
她一時愕然,卻見他直直盯着自己,眸中笑意,卻並不友好。
“多謝關心,無礙。”蕭璧凌脣角微挑,話裡每一個字,都充滿挑釁。
“你看,”沈茹薇轉向黃鶯兒,展顏笑道,“他都說沒事了,還擔心那麼多作甚?”
“話也不能這麼說,”蕭璧凌仍舊看着她,笑道,“你姐姐也是好意,又何必處處針對?”
沈茹薇看出他有激怒自己的心思,便只咬着牙根,一言不發,眼中仍舊帶着笑意。
“還是蕭公子明事理,”黃鶯兒長長舒了口氣,道,“小妹,你這樣的脾氣,將來嫁給人家,可叫人怎麼忍受?”
“放心,”沈茹薇擡眼望她,眼中笑意愈盛,“這樣的男人,我也不稀罕嫁。”
黃鶯兒搖頭,在她對面坐下,臉色漸漸轉陰:“置氣的話還是少說些吧,難得有人不嫌棄你,該知足了。”
沈茹薇聽得心念一動,已然猜到她下一句要提的是何事。
就在這時,蕭璧凌卻拉住她的手,笑道:“如此看來,你還有事沒告訴我?”
“你想聽什麼?”沈茹薇口氣冷了下來。
“同我出來,找個沒人的地方慢慢說。”蕭璧凌言罷,當下起身推門,拉着她快步走出門去。
“你……”沈茹薇被他拉得一個趔趄,過門檻時險些摔倒,卻在這千鈞一髮之時,被他攔腰扶穩。
“彆着急,我們有的是時間慢慢談。”蕭璧凌言罷,右手仍舊死死扣在她脈門,大力拉出院門。
黃鶯兒則留在屋內,脣角泛起勝利者纔有的笑意。
沈茹薇被蕭璧凌生拉硬拽着穿過兩道院門,終於壓不住心頭火氣,重重甩開他的手,低喝一聲道:“你到底想幹什麼?”
“終於生氣了?”蕭璧凌脣角微揚,將她攔腰攬至跟前,直視她雙目,壓低嗓音道,“隔牆有耳,你總不會想着,我們說的話都被她聽去吧?”
沈茹薇不答,只是賭氣似的別過臉不去看他,一面揉了揉被他掐疼的手腕。
她也並非看不出來,蕭璧凌將她拉出門外的目的,正是爲了阻止黃鶯兒說出當年她受辱之事,使場面更加難堪。
可既是如此,今日這百般挑釁,又是緣何而起?
“弄疼你了?”蕭璧凌拉過她被捏疼的那隻手,見手腕上被他掐出的兩道紅色指痕,一時露出疚色,小心揉捏幾圈,方見好轉,此時他聽得院外傳來黃鶯兒的腳步聲,便以極其輕柔的動作牽起沈茹薇的手,藉着氅衣闊袖遮掩,表面仍舊是不假辭色,口氣略帶慍怒地道了聲,“同我出來!”緊跟着,便牽着她飛快跨出大門,轉向鬧市而行。
“我還是不明白,”沈茹薇跟在他身後走着,神情仍舊是不情不願,“你今日來,到底想要如何?”
“你既執意要把這齣戲唱下去,我當然只能另闢蹊徑。”蕭璧凌拉着她穿過鬧市,確定黃鶯兒已不可能再跟得上來,方轉入一處空巷,將她拉至跟前,面對面道,“不是你要我配合的嗎?怎麼,又不樂意了?”
“配合?”沈茹薇眉心一緊,“可我當初想的是……”
“你想的是你刻意疏遠我,令她認爲你我有所嫌隙,”蕭璧凌嗤笑一聲,道,“可我現在這麼做,成效豈非更顯著?不止她以爲我們有了裂痕,就連你我二人都有了錯覺,就要到此爲止了,不是嗎?”
沈茹薇眉心緊蹙,有些難以置信地望着他,既不點頭,也不搖頭。
“無非便是這一回,我沒有配合你罷了,”蕭璧凌搖頭苦笑,“你是不是想問我爲什麼?”
沈茹薇不言,只是定定望着他。
“我只是想讓你明白,在這件事裡,從頭到尾我又是什麼感受,”蕭璧凌凝視她雙目,道,“我瞭解你,你也知道我瞭解你。所以你的逢場作戲,我始終嘗試配合,直到昨日爲止,我所顧慮的,也都是你的想法。可我雖這麼做了,卻並不意味着,一切都是順理成章。”
說完,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在這件事中我更像是個任人擺佈的棋子,她在算計你我,而你所想的,是讓我配合她的算計,你的配合,順的是你的心意,那麼我的配合,順應的又是誰?可以立刻拆穿的騙局,非要虛以委蛇,你心甘情願,我也必須與你一樣,甚至承受更多嗎?”
“所以,你爲了讓我有所動容,便對她逢迎,給我難堪?”沈茹薇若有所悟,“你所做的,只是想激怒我,讓我罷手?”
“除此之外,我想知道,若是我受外人挑撥待你疏離,你會作何感受。”
“我……”沈茹薇一時無言。
“你不高興了,對不對?”蕭璧凌見她目光有所躲閃,便用兩指輕釦在她下頜,扳過她的臉,直直與她對視,道,“你也有控制不了情緒的時候,卻爲何還要裝作雲淡風輕?”
“其實……”
“你從來就很自負,卻渾然不知,正是因爲你自負,纔會在認定敗局之後,萬念俱灰,否認一切轉機。”
沈茹薇聽到這話,身子微微一顫。
“所以這一次,你也一樣,認定你所想的一切可行,纔會有此行徑。”蕭璧凌說着,眼色漸趨黯淡,“你是我無法割捨之人,爲何非得用這種代價,去換取真相?”
沈茹薇不言,凝視他良久,忽而哽咽,撲入他懷中。
蕭璧凌將她環擁在懷,輕撫她後背,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對不起,我未曾想到,你會是這種心境……”沈茹薇壓抑着哭腔,緩緩說道,“我也的確習慣了獨來獨往,更從未想過,你會有何感受。”
“都過去了。”蕭璧凌見她難過,心中亦不好受,心中怨氣早已煙消雲散,對她除了心疼,別無所有。
“有件事我始終無法正視,也不曾告訴過你,”沈茹薇將臉埋在他胸口,緩緩說道,“這麼多年來我始終都在想,要是姐姐她還活着,該有多好……經歷那場變故,我和我爹、大哥都在人世,爲何偏偏就是母親與姐姐沒能熬過來……我想不明白,也不願想明白……”
聽到此處,蕭璧凌心下頓生疚意:“我沒想到會是因爲……”
“直到前幾日,黃鶯兒出現在我面前,她的神情姿態,我一眼便能分辨出與姐姐不同,可那張僞造出來的臉,卻讓我有了錯覺,”沈茹薇話音越來越低,“我想等到她原形畢露的那天,而不是立刻拆穿這個謊言,只因我知道,一旦到了那一天,所有虛幻,都將煙消雲散,連虛假的皮相都無法再看見……”
蕭璧凌將她緊擁在懷,俯身在她耳邊柔聲道歉:“是我的錯,我不該因一時私心而令你爲難。”
“不,”沈茹薇搖頭,擡眼望他,道,“我所想的,根本不切實際,繼續拖延下去,最後的意志也將被瓦解。我不能爲了一時的幻境,將你我置身險境,更不能因此失去你。”
“我始終都會在你身邊,”蕭璧凌脣角微微一動,“不必憂心。”
沈茹薇聽罷,破涕爲笑,然而很快面容又平靜下來,變得十分認真:“再給我幾日時間,”沈茹薇蹙眉,似已下定決心一般,“這件事,一定會有結果。”
飛雲居的別苑,長年無人居住,雖有下人留駐長年清掃,花木卻從未修剪,任其肆意生長至今,形態各有各的張揚,直到近日沈茹薇與黃鶯兒住了進來,別苑裡外多了些生氣,方有貼心的下人重新打理,格局整齊了許多,只是正值隆冬,不似春暖花開的時節,庭院內外空有枝條,卻不見芬芳。
回到別苑已是午後,沈茹薇關了窗,與黃鶯兒相對坐在房內桌案兩側。桌案正中擺着一隻香爐,爐內壓成蓮紋的沉香已經點燃,淡淡的白色煙氣在鏤空的爐蓋縫隙內騰昇,向上散逸,氤氳開清雅淡香,在屋內繚繞。
“怎麼這麼早就關了窗?”黃鶯兒見她顏色寡淡,只當是她已遭拋棄,在她轉身坐下之際,已飛快換上了關切的表情,“似乎每日都是這樣,你怕冷?”
“姐姐不畏寒嗎?”沈茹薇端起桌上的茶壺,斟滿一杯清茶,推到黃鶯兒面前。
“稍有一些,但不似你這麼嚴重。”
“我記得,從前姐姐的底子比我還要虛弱許多,”沈茹薇語調平靜,眼波亦如一潭靜水,絲毫不見變化,“如今看來,當年遭遇追殺時,那場雨對我的影響,遠遠大於對姐姐你。”
“是嗎?”黃鶯兒眼珠一轉,“興許……”
“我就是在那之後患上的寒疾,一到天冷便會發作。”
“還同我說笑呢,”黃鶯兒道,“這齊州城裡,天寒地凍你也總是往外跑,怎不見身子不適?話說回來,你一進門就悶悶不樂的,該不會是因爲蕭公子……咱們該不會不能再住在這兒了吧?”
“姐姐想不想知道他問了我什麼?”沈茹薇莞爾,忽然盯住她的眸子。
“我不想知道,定不是什麼好話,”黃鶯兒垂眸,避開她的目光,道,“也怨姐姐當年沒能保護好你,令你變成這般……”
“我變了?”沈茹薇脣角上挑,“哪變了?”
“又同我猜謎呢?”黃鶯兒重重嘆了一聲,道,“男人總歸要嫌棄女人身子不清白的,當年的事,你就算想瞞,真要嫁了過去,也瞞不住……”
“你知道你和我姐姐最大的不同在哪嗎?”
沈茹薇的突然發問,令黃鶯兒猝不及防,她愣了半晌,連忙笑着掩飾,道:“說什麼呢,我不就是你姐姐嗎?”
“當年我們一家人在金陵,寄人籬下,災難接踵而至,叫人擋也擋不住。可姐姐她由始至終,都不顧生死,拼勁全力護我周全,而絕非你今日這般,想方設法要將我徹底毀滅。”沈茹薇目光直指黃鶯兒不住躲閃的雙眸,緩緩說道。
“人是會變的。”黃鶯兒眉梢嘴角都耷拉下來。
“你是想說,我姐姐變了,是嗎?”沈茹薇不覺好笑,脣角泛起嘲諷之色。
“是你變了,”黃鶯兒忽然擡頭,盯緊她目光道,“變得不識好歹,貪得無厭。”
“我不識好歹?好。”沈茹薇微笑,並不發作,“那你告訴我,我姐姐喜歡吃些什麼,做些什麼,她最喜歡的偃術,到了如今,可還在手裡擺弄?”
“那些……那些太不實際了,”黃鶯兒驀地起身,居高臨下看着沈茹薇,搖頭質問道,“你今天這是怎麼了?自己與人苟且鑄下大錯,遭人厭棄,卻都來怪在我的頭上?我怎麼不想你好?你自己不肯爭氣,怎麼就成了……我誤了你?”
沈茹薇聽着這話,不禁發笑。
“天知道我有多希望你好,”黃鶯兒繼續控訴道,“可你又是怎麼做的?提防我,質疑我,把所有的問題都拋在我的身上,我受了多少苦啊!這麼多年了,一直在外漂泊,到頭來卻要因爲一個男人,被自己的親生妹妹責怪!”
“你……是不是高姑娘?”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令黃鶯兒身子一顫,她驚懼垂首,卻見沈茹薇眉目舒展,彷彿徹悟一般娓娓道來:“黃鶯兒,原應是揚州的歌女,大致也是在九年前入的樂坊,戶籍……剛好姓沈,名不詳。”
“你……你調查我?”黃鶯兒一個趔趄,險些向後栽倒。
沈茹薇對此視若無睹,只是繼續說道:“要找一個相同姓氏,又剛好是九年前淪落風塵的女人,你們還真是煞費苦心,只可惜,那位沈姑娘並不願意配合,就這樣被人滅口頂包,換成了現在的你。”
“你……你憑什麼說我不是……”
“你不是我姐姐,你也不可能是她,姐姐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你皆學得拙劣無比。可這些都是刻在她骨子裡的東西,你以爲,把這一別九年當做藉口,我便會相信你的謊言?”沈茹薇眸光驟然變冷,嗤笑說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是誰,又是何人指派,出現在我面前,又有何目的?”
“你是不是瘋了?”
“若你只是在樂坊相見後纔對他有意,”沈茹薇輕笑一聲,“也不致爲一時的動情,抹殺自己原來的身份,押上身家性命爲注,做出這一切。”
“你……你當真……”黃鶯兒臉色漸漸變得煞白。
“除非,是你自認爲被對方毀了一生,纔會如此瘋狂。”沈茹薇盯緊她雙眸,加重口氣,道,“他遇見過的女人不多,只有你,高婷。你被人利用了,直至此刻,都還執迷不悟嗎?”
“你……你簡直就是……”黃鶯兒氣得渾身發抖,當下抓起盛滿熱茶的盞兒重重砸在地上,摔了個粉碎,隨後伸出仍在顫抖的手指,指着沈茹薇道,“我記住你了……從今往後,我都……”
“我可以告訴你那個男人是誰,可那人也絕不值得你託付,”沈茹薇緩慢起身,道,“我同情你的遭遇,但你執意沉淪,誰也幫不了你……”
“你懂什麼?”黃鶯兒大聲打斷她的話,“他是我全部的希望,我本想託付的……憑什麼?憑什麼你這個不清不白的女人就能夠佔有他?他那麼好……待你那般體貼,我就是不服!我將全副身心都押在了他的身上,他爲何就偏偏看上你啊!”
她捶胸頓足,大聲控訴,眼中忽地便涌出淚來。
“這麼說,你承認你是誰了?”沈茹薇情緒壓抑已久,眸中亦依稀可見淚光,眼前這個女人,頂着沈浛瑛的容貌,卻有着沈浛瑛絕不會有的偏執與瘋狂,如此分裂,只令她在愛恨之間,無從抉擇。
“你給我聽着,我不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高婷雙脣顫抖,慘白得如同一張紙,“我早就知道我認錯了……我連那人的容貌都沒看清,便輕易交付於他……不,我甚至沒得反抗,是他非要與我歡好,我這才……”
“高姑娘你聽我說,”沈茹薇竭力壓抑着幾近崩潰的情緒,道,“這樣的事,我也曾……”
“我不要聽你說,你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信!”高婷幾近瘋狂,衝她竭力嘶吼道,“你說我被人利用,好!可我的目的達到了,你被拋棄了,你終於不再是贏家,我沒有輸給你,不論我輸給任何人,我都絕不認同你!那麼好的人……他愛上誰都可以,只有你!只有你不行!”
沈茹薇聽罷,忽然想到了很多。
有書上見過的,也有曾活生生出現在眼前的,這些女人無一例外,皆指望終身依附於一個男人,拋去尊嚴,亦求而不得。她們早習慣了跪着,卑躬屈膝,奴顏盡顯,這樣掏空自我的付出也令她們不敢憎恨那個試圖仰仗的男人,便將這滿腔怨恨轉嫁於其他女人身上。
如此,當真可憐,也可恨得緊。
高婷跌跌撞撞退後了幾步,頹然跌坐在地。
沈茹薇又坐了下來,仍在高婷的對面,眼前繚繞着香爐裡飄出的輕煙,這輕煙遮蔽着高婷的下半張臉,上端因着不住的揮發散逸,令她垂淚的眸子越發顯眼刺目。
這是沈浛瑛的臉孔,並不屬於高婷,這種虛假的真實,在她心頭來回碾壓,直令她心底抽搐,幾乎將她撕裂。
她別開目光,不再去看那張臉,連帶着對指使之人也放棄了探究。可就在這時,高婷卻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不似剛纔那般,壓抑着默默垂淚,而是放聲大哭。
沈茹薇無力倚着門扉,良久,方黯然問道:“所以,你冒名頂替我姐姐,目的何在?”
“我的目的?”良久,高婷擡起含淚的雙眸,斜眼望向她的背影,脣角浮起一抹淒涼的笑意,“他們要我殺了你。”
“就憑你?”沈茹薇眉心微蹙,卻驀地感到四肢有些異樣。
方纔她情緒波動太大,難以掌控語調步伐,倒也好說,可到現在她已背過了身,不用面對高婷,也仍舊感到渾身乏力,話音也開始漸漸變得微弱。
“你是不是覺得,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掌控之中?”高婷緩緩站起身子,繞過桌案,一步步走到沈茹薇身後,定定盯着她,眼見她的手因脫力而無法扶住門框,鬆脫滑落下來,一張佈滿淚痕的面頰方顯露出得意的顏色,“迷香我都摻在了沉香粉裡,無色無味,你察覺不了,這別苑之內,雖還有他人,可平日就很少前來打擾,只要沒聽出異樣,都不會立刻察覺趕來。”
“很好……”隨着體力的流失,沈茹薇的身子已然順着門框滑下,癱坐在地。
她也想過這冒名頂替沈浛瑛之人必留有後手,但偏偏不曾料到,高婷竟會選擇在別苑之內動手,畢竟,這庭院內外皆是飛雲居的人,一個弱女子若在此殺人,一旦被人察覺,就算插翅也難飛。
“你是不是想問我,院裡還有外人,我殺了你,又怎麼跑得了?”高婷看着沈茹薇,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卻並不急着刺下去,“可我根本就沒打算活着出去,我每天每夜都在被過去折磨,我也不想活在這世上,你明白嗎?一個失去清白的女人,除了死,再也沒有第二條路。”
“我不明白。”沈茹薇苦笑,“也永遠不會明白。”
她的話音極輕,近乎輕煙般縹緲,就算是眼前的高婷也聽不分明,更何況是院外往來的下人?
“那你便同我一起下去想個明白罷!”高婷說着,眼中現出兇光,當下舉起匕首便刺將下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房門卻不知被何物大力撞開,橫飛的斷木直衝高婷面門而去,縱她倉皇逃竄,也還是被擊中後背,重重摔倒在地。
“我就知道,你這次還是同以往一樣。”蕭璧凌一手提着未出鞘的玄蒼,大步跨過門檻,單手將她攙扶起身,眼中既有心疼,亦有責怪,“只想着自己一個人解決一切。”
沈茹薇搖頭一下,將一直藏在左腋下的右手抽了出來,攤開掌心,從中滑落下一枚裹着淋漓鮮血的碎瓷片,顯是方纔抓在手裡,故意割破手心,以放血之法緩解迷藥帶來的傷害。
她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還有鮮血不斷從傷口汩汩流出。
“你簡直……”蕭璧凌匆忙撕下一片衣角給她包紮,全然未曾察覺,高婷已一臉愕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你們……你們……”高婷不住搖頭,眼中俱是難以置信之色,“怎麼會?”
“你做這麼多無謂之事,就是爲了取她性命?”蕭璧凌眉心緊蹙,“到底誰讓你來的?”
“怎麼會這樣?”高婷對他的話置若罔聞,“你早晨不是……”
“你到底說不說?”蕭璧凌從未見過沈浛瑛,自也不會像沈茹薇那般瞻前顧後,說什麼話都仔細掂量,而是直截了當問了出來。
“我……我真的不知道。”高婷思緒混亂,在他大聲喝問之下,竟是有什麼說什麼,“他們個個都不肯露臉,只是問我……問我願不願意……”
“蠢不自知……”沈茹薇閉目,對她這回答哭笑不得,不自覺便痛斥出聲。
“你什麼意思?”高婷瞪大雙眼,道,“我原就想要你死,和別人都沒有關係……只是我自己,沒那個本事……”
“夠了,”蕭璧凌低喝一聲,打斷她的話,道,“你聽着,高婷,這件事裡除了你,其他人也同樣無辜。你若覺無處宣泄,不妨我給你指條明路,當年對你下手之人,叫做蕭清瑜,如今多半是在星海派,你大可去尋,託付也好,復仇也罷,那都不再是我和她的事,但你若再敢傷她分毫,我定不輕饒!”
“星海派……那是什麼地方?”高婷困惑不解。
“鼎州西南一帶……”沈茹薇深吸一口氣,好容易恢復了些體力,可她說完這話,高婷卻驚呼出聲,“可我就是從那兒來的啊!”
“你說什麼?”蕭、沈二人皆露愕然之色。
“你們都在騙我……我不信!”高婷拾起匕首,指向二人,道,“都不許過來!”
“你還想幹什麼?”蕭璧凌搖頭,只覺她的舉動着實叫人費解。
“我……我不知道……”
高婷話到一半,沈茹薇的身子卻癱軟下去,蕭璧凌本能回身查看她情形,時才發覺高婷所用迷藥之古怪雖已放出毒血,卻絲毫無法緩釋,反令藥效加劇。
一旁的高婷呆呆望着此情此景,心頭諸般虛妄之想,紛紛化爲幻象,在她眼前翻來覆去,這光景虛實參半,真假難辨,看得久了,直令她幾乎忘了自己是誰。
她悽然一笑,將匕首倒轉,卻在刺向心口的一瞬遲疑,便趁着這個空當,奪路而逃。
蕭璧凌見沈茹薇昏厥到底,全然顧不上管高婷去了何處,等到想起來時,卻已找不見她的蹤跡。對此間所發生的一切,他思來想去,出於禮數還是知會了葉楓一聲。
這場鬧劇不論起因還是結果,都令人啼笑皆非,加上高婷對他而言,的確也就是個八竿子打不着邊,無甚往來的遠房親戚,未免在衆派齊聚齊州期間再鬧出什麼笑話,便索性就當此事沒發生過,只是私下派人在城中暗中尋找。只是不知,在他心裡是否又給蕭、沈二人記上了一筆新仇。
在柳華音查看過沈茹薇情形之後,困擾他們多日的謎題也隨之解開,鬼燭、蕭清瑜等人,的確是被星海派的人所帶走,算上那日夜裡在山間的遭遇,玄澈、瞿扈等人,應也與之有所往來。
而高婷則是徹徹底底的工具,被人換上一張不屬於自己的容顏,行了一場不成功的刺殺,以失敗而告終。
唯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爲何高婷所選擇的下手目標,會是與此間一切關係甚淺的沈茹薇。
而這一點,只有桃七娘才知道了。
就在蕭璧凌到達金陵前遭暗算之際,桃七娘便已暗中差人將高婷扣下,留作後手,而後在收攏韓穎母子後,又“大方”借出,倘若刺殺成功,失去了沈茹薇的蕭璧凌,便不再具有多大威脅。
然而桃七娘和蕭清瑜都清楚,這個女人沉不住氣,愚蠢又偏執,這場刺殺也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但同時她也是韓穎母子的一個眼中釘,肉中刺,如果能借此將她除掉,便少了一個威脅,也讓蕭清瑜不用另外再與葉楓樹敵。
此事真相,既不撲朔也不迷離,卻讓高婷成爲了唯一一個犧牲品,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
沈茹薇外傷倒是不重,心卻傷得不輕,一個冒牌沈浛瑛的出現,幾乎摧毀了她心底最牢固的那重防線,蕭璧凌衣不解帶留在別苑陪伴她多日,方纔見她轉醒,不見精神,反又憔悴了幾分。
這日,他端了粥湯進屋,卻未瞧見沈茹薇,於是放下手中碗筷,走出房門尋找,卻在後院門外聽得金戈穿過風的颯颯聲,於是探頭去望,正瞧見她在院中那棵羅漢松下練刀,刀鋒過去,盡是肅殺之氣,枝頭松針上凝結的冰花被這擦過森然刀意,尚未觸及鋒刃,便已分化瓦解,支離破碎。
刀乃百兵之膽,《唐六典》卷一六武庫令丞職掌條記載:刀之制有四,一曰儀刀,二曰障刀,三曰橫刀,四曰陌刀。
照雪便是其三,前朝本爲軍用,堅可破甲,本不宜爲女子所用,卻唯獨與沈茹薇這一身剛猛內力極爲相稱,經她數年苦練,幾可稱得上是無堅不摧。
沈茹薇見蕭璧凌朝她走來,便即收勢還刀入鞘,加快腳步小跑至他跟前,眉眼間雖見喜色,卻難掩內裡愁緒。
“你的刀法,越來越好了。”蕭璧凌展顏笑道。
“可終究不是我父親的對手。”沈茹薇垂眸,自嘲般笑笑,道。
“那又如何?”蕭璧凌一手摟在她肩頭,一手小心她額前一縷垂落下的細碎長髮別到耳後,道,“你最近心事很重。”
沈茹薇略一頷首,轉身走到羅漢松旁的石凳上坐下,蕭璧凌亦走上前去,坐在她身旁。
“我現在總是覺得,隨時隨地都會有危險。”沈茹薇道,“內心戒備,始終放不下。”
“高婷的事,只能算是意外。”蕭璧凌搖頭嘆道,“都說因果循環,可偏偏這件事不是。”
“許是上輩子轉世託身時沒能討得判官歡心,投不了好胎。”沈茹薇故作輕鬆似的一笑。望向他道,“除了高婷的事,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又重新想過,才發現我最近的確是變了。”
“變了什麼?”
“從前我總覺得人可以勝天,所以不論遇上何事,都不畏懼。”沈茹薇搖頭苦笑,“可這兩年來所經歷種種,就好像有人一直扼着我的脖子,想要讓我失去最後一絲掙扎的力氣。”
“我記得你說過……”
“我付出的所有就像是個笑話,”沈茹薇笑容漸漸輕鬆,彷彿事不關己一般,“我知道怎麼反抗,也願意做最後的掙扎,可偏偏結果已經能夠預見——我贏不了,只能輸,就算我不肯放棄,也輸定了。”
“你我處境,並無分別。”蕭璧凌脣角微挑,伸手替她撣去落在肩頭的冰花,道,“我喜歡你不肯認輸的樣子。而不是現在這樣,眼裡看不到光。”
“明明知道結果,還要抵死掙扎,豈非很可笑?”
“說什麼傻話?”蕭璧凌搖頭,凝視她雙眸,道,“這樣就很好。我知道我成不了你的全部,我的認可對你而言也沒有多大用處。可我不希望你就因爲知道了眼前敵人是誰便消沉下去,你不是隻有你自己,你還有我。”
“可我想保護你……”
“是該由我來保護你。”蕭璧凌展顏道,“前些日子,我和柳華音在蓮臺山裡撞見的那些事,我都挑挑揀揀對父親說了,應當過不了多久,各大門派的矛頭便會指向星海派,其實有關玄澈之事,我並沒有多在意,反是近日白鹿先生如同銷聲匿跡一般毫無動作,更叫人擔心。”
“該來的總會來,”沈茹薇不自覺發出一聲長嘆。
卻在這時,餘婆婆笑盈盈走進院裡,身後還跟着幾名小廝,手裡端着一隻木質托盤,走到沈茹薇跟前,那托盤裡的東西用紅綢蓋着,看形狀像是書帖一類,看得蕭、沈二人皆不明就裡。
“什麼東西?”蕭璧凌問道。
“莊主命人送來的庚帖,是給沈姑娘的。”餘婆婆笑容別有深意。
“庚帖?”沈茹薇翻開托盤上的紅綢,只將摺子打開看了一眼便立刻合上,放回托盤當中,道,“我不同意,送回去吧。”
“什麼同意不同意的?”蕭璧凌一頭霧水,伸手拿起那封庚帖,打開看了看,不由睜大雙眼,一臉訝異道,“提親?我爹怎麼又開始擅作主張?”
“你不知道?”沈茹薇愣道。
“都沒問過你的意思,我怎麼會……”
“管他呢,”餘婆婆笑眯眯道,“公子,沈姑娘,這是喜事啊!”
“我若是拒絕,是不是今日就得離開?”沈茹薇說着,便轉身回屋去收拾行李,這般舉動,看得餘婆婆是莫名其妙。
“這……不對啊,”餘婆婆一臉困惑,對蕭璧凌問道,“公子您與沈姑娘如此情投意合,莊主有意成全,怎麼還不同意呢?”
蕭璧凌並不回答,只是扭頭望了一眼沈茹薇轉過迴廊的背影,沉吟片刻,方道:“我去看看她。”言罷,便即大步走開,留下餘婆婆與一干小廝立於原地,面面相覷,皆是一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