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州城內的積雪,並不比城外的薄。
因着天寒風大,百里飛雪,官道上幾乎瞧不見行人,連守城的官兵也都消極怠工,不知跑去了何處躲避這狂風驟雪。
風雪呼嘯,慘白的天連着銀霜覆滿的大地,舉目盡是一片蒼茫,而就在這一片幾乎沒有多餘顏色的天地間,一道清影忽地飛掠而過,直至飛雲居大宅之外,只頓了一剎,便已翻過了院牆。
內外守衛,許多已換成了陌生臉孔。
“還真是人走茶涼啊,”守在門口的其中一人扛着大刀,將纏繞在脖頸上的裘衣領子向上扯了幾下,道,“守了這麼多天,也沒見有誰來啊?”
“這飛雲居的三位公子緊跟着掌門人一個接一個‘失蹤’,那位陳夫人鎮不住各大門派,也拿不出個像樣的主意,被忽略在此,再也正常不過,誰會有空留意這空宅?”另一人翻了個白眼,頗爲不屑回道,“總得有人主持大局吧?哪怕是阿貓阿狗都行,這個蕭清瑜,怕是料到了會在金陵失利,早就想好了這後招,這心思,還真是不簡單。”
“可還不是輸給了他那同父異母的兩個兄弟?不過咱們倒是真沒料到,那蕭璧凌竟有本事讓夜明宮的裘慕雲與他合作,可惜蕭清瑜還是棋差一招,沒能掌握證據,爲今之計,要讓各大門派與那廝爲敵,也只有在這場比試上奪魁,指引那幫蠢貨先將裘慕雲拿下了。”
匿於牆後的人影悄無聲息退到角落,微微蹲下身去,繼續留意着這兩人的動靜。
院內的守衛並未留意此間情形,仍是自顧自交談着,約莫過了一炷香的功夫,只見一名膀大腰圓的漢子提着刀走了進來,看了這二人一眼,壓低嗓音說道:“代掌門說,那姓高的小子恐怕不好找,爲絕後患,還是先殺了屋裡那些。”
“總算是有活幹了。”那兩名負責守衛的男子頓時來了精神,與後來的那名粗壯漢子一同推門進到屋內,只見當中密密麻麻坐着半個屋子的人,一個個都被五花大綁,面色蠟黃,憔悴得眼皮都無法完全睜開,顯是被人下了藥。
黃鳴鬆與曾勇二人坐在屋內最顯眼的位置,他們原都耷拉着腦袋,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可當聽到開門聲響後,不約而同都擡起頭來。
“蕭清瑜那叛徒呢?夫人如今又被他擄去了何處?”黃鳴鬆情緒顯得略有些激動,“蕭家出了這等不肖子孫,真乃家門不幸,飛雲居上下之禍也!”
“黃老……黃老您別激動,”曾勇見來人臉色變了,立刻覺出不妙,連忙小聲提醒道,“當心他們狗急跳牆,您有話好好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是不……”
“住口!”黃鳴鬆雖因藥力導致話音虛弱,言語間氣勢卻依舊強瑩草,他冷冷瞥了一眼曾勇,道,“你這般貪生畏死,便是靠着奴顏婢膝活了下來,又有何顏面去見莊主與二位公子?”
“可……可就算咱們死在這,也沒什麼用啊……”曾勇小聲嘀咕了幾句,念在他一片忠心的份上,忽覺一陣心酸,沒能繼續把話說下去,只得強打精神,賠着笑臉朝來人問道,“幾位兄臺,別聽老人家胡言亂語,咱們能不能坐下好好談談?要不然……”
那推門進屋的壯碩漢子聽到這話,不覺扭頭與同夥對視一眼,脣角浮起一絲不以爲然的輕蔑笑意,道:“這話好說,你們若肯棄暗投明,看在蕭清瑜的份上,未準咱們代掌門心情好,還能留你們一條狗命。”
“癡心妄想!”黃鳴鬆說完這話,同被囚在此屋的其他人也都紛紛應聲罵了起來,皆擺出一副慷慨赴死之態。
“看來蕭元祺這幫門人倒是忠心,不過,光有忠心頂個屁用。”那壯碩漢子說着,便是手起刀落,就在手中刀鋒離黃鳴鬆頭頂僅有半寸之距時,便聽得風雪破門的颯颯聲響,而在這風聲之中,還充斥着不知從何而來的尖銳嘶鳴。
衆人皆朝着大門方向望去,只見撲面而來的風雪之中,夾雜了無數十字小鏢,那三名星海派的手下,本能便揮刀格擋,卻不想那鏢中有鏢,機關之內,更有數以萬計的小針撲朔飛出,沒入這三人肌骨。
不過頃刻的功夫,三人便盡數倒在了地上,怒目圓瞪,已無半點聲息。
“這是……”黃鳴鬆不覺愣住,擡眼望去,卻見一着青衫之人穿過風雪進屋,長袖一揮,抖落滿身霜華,目似點漆,明如皓月,正是久無音訊的蕭璧凌。
而方纔那凌厲遠勝於這場風雪的鏢雨,正是許久不曾現世的“春風化雨”,只是終究違背了沈浛瑛的初衷,在當中餵了劇毒,不必言說,那毒物自然是出自柳華音之手。
“公子你可算是回來了!”曾勇登時喜上眉梢。
蕭璧凌上前拾起一把長刀,將黃鳴鬆身上繩索削斷,隨即低眉問道,“我娘呢?”
“蕭清瑜那廝用計困住我等,夫人如今也不知被帶去了何處,”黃鳴鬆一面幫着他一同給諸人解開繩索,一面答道,“外頭都是星海派的人,我們中了毒,恐怕……”
“給他們服下。”蕭璧凌話未說完,已將兩隻白瓷小葫蘆塞入了黃鳴鬆手中。
“這是哪來的?公子怎麼會有解藥?”
“星海派毒術不精,此藥足夠了。”蕭璧凌說着,不覺微微蹙了蹙眉。
這藥也是柳華音給他的,在蕭璧凌將此物交給黃鳴鬆的一瞬,適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竟如此信任那廝了。
黃鳴鬆對蕭璧凌也極爲信任,便即點了點頭,回身喂衆人服下解藥。可就在這時,門外卻忽然傳來幾聲響動,應是此間動靜已被人察覺,或是對方原就已留了後手,然而不等蕭璧凌轉身查看動靜,便聽到悶哼響起,再回頭時,所見已是一排中了箭的屍體。
“是她?”蕭璧凌不覺一愣,連忙走到門口查看,擡眼便瞧見一襲藕荷色衣裙的沈茹薇單手提着弓箭,翻身躍下院牆,衝他莞爾一笑。
“不是說了大雪天別跑出來嗎?”蕭璧凌不由分說便上前拉起她的手,一面展開衣袖替她遮擋頭頂風雪,一面匆匆帶她進屋,“萬一寒疾復發,豈非……”
“我怕人手不夠,又出什麼亂子,”沈茹薇走進屋後,方平靜開口,“來時險些讓鬼燭逃脫,萬一再有差池,可不是小事。”
黃鳴鬆見了她,也是一愣。
他與蕭元祺同輩,這樣的年紀,對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持有成見也是在尋常不過的事,加之此前陳夢瑤對沈茹薇亦有微詞,便更加難有好感。
可就在方纔,經歷過這些事後,他忽然便明白了爲何自家公子對她百般體貼呵護的緣由。
眼下分明是飛雲居大劫,可否平安度過尚未可知,她身體虛寒,竟還在這般風雪天下前來相助,這般重情重義,不論換作是誰,恐怕都會甘願排除萬難與她相守了。
但這不過是黃鳴鬆自己認爲的罷了,二人過往的經歷,以及蕭璧凌內心與蕭元祺夫婦之間永遠無法釋懷的嫌隙,未曾親身體會,旁人又怎能明瞭?
“對了,”曾勇一面將解開的繩索扔在地上,一面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回金陵又爲何一去便無音信?還有小高他如今怎麼樣了?”
他口中的小高,就是高昱,遇襲之時,幾人奮力保他,爲的便是讓他前去通風報信
“他很安全,”蕭璧凌將屋內掃視一眼,大致清點了一番人數,道,“蕭清瑜先後利用鏡淵與星海派勢力,將父親擄去,險些將我和大哥困死在金陵,你們也儘快同我離開,切莫久留。”言罷,他扭頭望了一眼院中風雪,即刻解下身上氅衣披在沈茹薇身上,好免她再度受寒。正當衆人走出房門之後,卻又有一大幫人拿着各式各樣的兵器涌入院內,將他們圍在當中。
“不對……”沈茹薇眉心一緊。
“哪裡不對?”曾勇不解。
“你們終於父親,既覺出蕭清瑜違逆之心,對他便沒了作用,可他卻刻意留下你們性命,還留下這麼些毫無反擊之力的廢物看守,恐怕——”沈茹薇脣角微揚。
“星海派也不信任他了。”蕭璧凌冷靜接上她的話,似是心有靈犀一般,二人相視一眼,即刻轉身迎上眼前一擁而上的蝦兵蟹將。其餘人等,則由先恢復體力的那些護着毒性尚未完全消解的部分,很快便殺出了重圍。
本潔淨無瑕的雪地,如今遍染血水,甚至風中的飛雪,也都變作了滲人的腥紅色,沾了衆人滿身。
這般場面,似曾相識。
與去年益州雪山一戰,如出一轍。
放任私慾作祟,人間終成煉獄。
“二公子,”黃鳴鬆斬下對手頭顱,忽然想起了什麼,即刻回頭對蕭璧凌問道,“各大門派在城外設擂角逐,蕭清瑜似乎也已趕去了,如今您又被困在這裡,該如何阻止他纔好?”
蕭璧凌聽罷不言,眉心卻略微一沉。他的目光掃過滿地橫屍,擡眼望向院外高空那依舊無窮無盡的一片銀白,脣角隱隱抽動,浮起了一絲苦笑。
城外擂場之中風雲變幻,着實讓一衆門派對這突如其來的不速之客有些措手不及。
不論是過去還是現在,蕭清瑜是否名正言順他們並不在乎,他們在乎的,只是不同局勢下,自己的利益是否有損。若在過去,蕭元祺在江湖中尚有一席之地,他的家事如何,誰也不感興趣,然而如今尚未正式傳位,便已鬧出這麼多風風雨雨,而蕭元祺又在這關鍵之時失了音信,留下一攤誰也說不清的家務事,甚至還因此損了其他門派的顏面,僅憑這一點,就足夠令在場每個人心下對蕭清瑜生出或多或少的看法來。
如今在場諸人之中,但凡能算得上是高手的,包括唐遠等幾位掌門在內,皆已看出了蕭清瑜身手的詭異之處,卻無一人能夠想明白是怎麼回事。
唐遠早已蹙緊了眉,還不忘伸手死死扣住卓超然的胳膊,讓他切莫輕舉妄動。
他不知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便只能靜觀其變。
“不對不對,這事不能這麼辦。”一場比試過罷,人羣中忽然發出一個聲音,衆人聽了,便都扭過頭去看,卻見是解秋堂的梅韻心。
“什麼不對?”卓超然蹙眉發問。
“唐掌門,您這提議雖好,可做法卻有天大的漏洞。”梅韻心坐在桌旁,一手托腮,漫不經心道,“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輩,各大門派的掌門也是,這場比試,本該由你們這些前輩來呀,淨是給後生機會,風頭倒是出了,可這方式着實不妥當。”
“你說什麼呢?”賀峰不解其意,當下出言試圖喝止。
“別急,我話沒說完,”梅韻心按下丈夫的手,悄悄瞥了他一眼,見他心領神會之狀,便知其已明瞭自己此話用意,隨即瞥了一眼立於擂場一端的蕭清瑜,道,“我們都是後生,從小到大這十幾二十幾年,都沒見過什麼大變故,哪有前輩們經驗充足,若是放任我等決策,稍有不慎,自己丟了性命事小,若牽連其他門派損兵折將,這後果,誰能承擔得起啊?”
唐遠聽罷,恍然大悟。
“不過當然了,只靠年紀資歷,還不足以服人,不過最少有一點,能坐上各大門派掌門長老位置的人,不論年紀大小,應都是資質過人,頗有決斷的英雄,所以,我倒是覺得,今日這號令羣雄的位置,其他人便不要再爭了。”
“楊夫人,你說出這話,與那些迂腐儒生有何區別?若是這般選拔,我們這些師出無名的,縱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嶄露頭角了。”人羣中有人抗議道,
“仁兄這話的意思,可是說在場所有門派的掌門長老,靠的都不是真本事,名不正,言不順嗎?”
梅韻心說這最後幾個字時,有意加重了口氣,話鋒分明直指蕭清瑜。
“可若是掌門不在呢?”卓超然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便特意開口問道。
“掌門遭遇變故,執事之人手中自有信物相傳。”楊少昀見妻子這般出頭,已然吸引衆多火力,自然要替她擋擋殺氣,便接着梅韻心的話,繼續說了下去,“不過,這也只是在下的提議,若是諸位無法接受,只當這話沒說過便罷。”
“好了好了,”唐遠長嘆一聲,擺擺手示意衆人安靜,方開口道,“我等今日在此,雖是比武較量高下,但得勝者,德行自也應當服人,蕭公子方纔說家醜不可外揚,想必如今種種,蕭莊主原也給過交代,只是不知,所謂家醜,究竟是……”
“哎?蕭公子你的流採劍呢?”人羣中忽然有人高聲問道。
“對啊,飛雲居傳位的信物,不正是古劍流採嗎?可是被奸人盜去了?”
“你們是不是都忘了,流採劍早就被蕭莊主親手傳給了大公子蕭清玦。”
“那清瑜公子一定是代大公子出面的了,你大哥呢?身子可好些了?如今人又在哪?”
蕭清瑜起先鋒芒絲毫不露,可聽了這些七嘴八舌如針刺般的問話,只覺如芒在背,眼神也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他心知這些人所針對的是誰,聽在耳中,也越發感到自己的身份所帶來的恥辱,然而他卻只能雲淡風輕地微微一笑,轉向唐掌門道:“如此說來,這比試是否應當作廢,要重新開始了?”
“蕭公子說笑了,”唐遠坦然道,“只是眼前之事,關乎重大,還望公子能夠將實情相告。”
“想不到唐掌門如此德高望重,竟也對晚生有所成見,”蕭清瑜脣角微動,笑容頗爲輕蔑,“也就是說,哪怕事關家父安危,我的話竟也沒有絲毫分量?”
“蕭公子此言差矣,”梅韻心悠哉擺弄着手指,淡淡說道,“若這只是蕭莊主一人之事,你當然有權做主,左不過就是帶着飛雲居上下前去要人罷了,又與其他門派何干?我們可不是你的打手,任你飛雲居呼來喝去,蕭公子胡亂給我等扣上這麼個不義的罪名,難不成,此事背後還另有隱情?”
蕭清瑜聽罷,只嗤笑一聲,搖了搖頭。
“既然不是,那便不必多言,手底下見真章罷。”梅韻心心知他決計不會說出真相,便也懶得爭辯,原是打算不再插手這些破事,卻不想蕭清瑜卻清了清嗓子,朗聲說道,“楊夫人所言極是,口舌之爭,毫無意義。想來楊大俠聲名在外,夫人您的身手必定也不差,下場比試,還請夫人承讓。”
“什麼?”梅韻心只道自己已不同他計較,他竟還挑釁了起來,一時不悅,正要站起身來,卻被楊少昀伸手壓在肩頭,生生摁回到座椅上。
“內子抱恙在身,不便出手,”楊少昀言罷,已然走到擂前,“蕭兄既有意指點,便由楊某代爲領教。”言罷,即刻飛身上擂,足下似有清風起舞,捲起落雪翩然,好不瀟灑。
眼見比武成了尋釁,就連林天舒這般木訥的性子也覺出了當中的不妥,然而卓超然卻始終攔着他,半步不允其上前。
“就你那點本事,小命都未必保得,靜觀其變!”卓超然小聲訓誡道。
“可是……”林天舒即刻轉向唐遠,卻見他只是搖頭不言。
“爹爹,情形不妙啊,”唐月兒用極輕的話音在父親耳邊道,“二公子爲何到了這時都還不現身……”
楊少昀自上了這擂臺起,便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麼,雖說比試只是點到爲止,可適才與蕭清瑜交手的幾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些傷,畢竟拳腳無眼,只要有心取人性命,隨便弄出個傷重不治,再推說自己功夫不到家,下手不知輕重,也是再爲簡單不過的事。
也正是因爲這一點,他才絕不肯讓妻子涉險。
“從比武開始到現在,上這擂場的便都是小輩,”唐遠沉吟片刻,緊蹙眉頭,對唐月兒道,“眼下我等也不便出手,但若那姓蕭的真打算下毒手,爲父定會出面阻攔。”
“楊兄請——”蕭清瑜仍是不露聲色,然而話已出口,身形已然如離弦之箭般,向前飛縱而出,但見他衣袂翻飛,勁風過處,連空中飄舞的雪花也不住震顫,四散飄飛。
楊少昀振臂格下他一掌,右腿向前橫掃這廝下盤,然而在小臂觸及他掌風之時,便覺他掌中勁力彷彿包含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幾乎令他窒息。便只得向後退開三步。
“不對勁……”梅韻心立刻站起身來,憂慮之色溢於言表。
按說楊少昀本已是後生一輩佼佼,至少從雪山一戰來看,他的全身而退,已足以證明他絕非泛泛,與當時的蕭清瑜相比,也算是不分伯仲。可如今看來,不敵他也便罷了,三招未過便顯露頹勢,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楊少昀亦很快理清了思緒,仔細想來,蕭清瑜雖精進非常,但手法卻未免有些急於求成,雖勁力十足,漏洞卻也頗大。應付這般對手,硬碰硬着實不宜,若能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未準還能有些成效。
是以他立刻轉換戰略,不再與之硬拼,在臺下的梅韻心自然也看得懂,然而二人畢竟力量懸殊,此法也不過只能周旋,絕非長久之計,又如何令她放心得下?
蕭清瑜起初佔了先機,本想乘勝將之擊潰,卻不想一連十數招也不曾得手,反倒見對方出手越發從容,於是生了顧忌之心,多番虛招試探,只等着對方心急,好找出破綻制勝。
在擂場一側,整齊擺着一排兵器架,刀槍劍戟,五花八門的兵器皆有,卻都爲木製,這般擺設,一是因四方豪傑皆有所長,並非都擅赤手空拳對陣,二來皆取木製兵器,也是爲防刀劍無眼,當真傷了人。
纏鬥愈久,蕭清瑜便愈是厭倦對面百般閃避而不正面對陣的僵持之態,當下便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木製長劍,手腕輕抖,向前挺刺而出,只見落雪紛亂,環繞在擂上這兩個如玉一般的年輕人周圍,只叫人看不清當中情形,然而下一刻,殷紅的血珠便隨着一聲悶哼,在雪中飛濺而出。
“夫君!”梅韻心足下有如生了風,當下一個縱步躍上擂場,飛快瞥了一眼胸口中劍的丈夫,立刻便託着他的身子,向後疾退開去。
可她退得再如何迅速,也快不過蕭清瑜。
“休得傷人!”唐遠說着便要飛身下場救人,卻只覺眼前風雪之中驀地閃過一道人影,快得令周遭的空氣都冷了三分。
緊跟着,這人影便在擂上雙方正中站定,一手捏着蕭清瑜手裡的木劍劍鋒,清冷高傲的目光則居高臨下將場中所有人都掃視了一遍。
來人是個女子,容顏清絕,一身鵝黃衣衫,迎着漫天飛雪,目光在場中掃視一圈,最終定格在蕭清瑜身上,脣角隨之勾起一絲輕蔑的笑意。
“木劍也能傷人,功夫不錯嘛。”女子說完這話,兩指運勁,將捏在手中的木劍劍鋒生生捏碎。
衆人看着那柄木劍在她手中化爲齏粉,散於雪地中,一個個都目瞪口呆,不知該說些什麼好。
“多謝相救,”梅韻心連忙攙着丈夫退下擂場,卻在回頭對恩人道謝的一剎愣住,“我見過你嗎?你是……”
女子並不理會於她,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指甲,隨即扭頭瞥了一眼唐遠,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
“你……你難道是……”
唐遠當下愣住,一時之間,回憶猶如潮水般涌上心頭,就在他即將脫口喚出這女子名姓前,站在他身旁的唐月兒已失聲高喊:“周姐姐?你是周姐姐嗎?”
衆人一時譁然。
不錯,唐月兒口中的“周姐姐”,正是當今扶風閣掌事之主周素妍。
“多日不見,原來周閣主已恢復容貌,真是可喜可賀。”卓超然拱手恭維。
“男人真是膚淺,就只能看見女人的臉。”周素妍似乎懶得搭理他,只是回頭瞥了一眼同樣詫異的蕭清瑜,道,“小子,我來同你比試,夠格嗎?”
“你?”蕭清瑜不禁蹙緊了眉。
他在金陵曾與周素妍有過交手,照理來說,這女人的身手,比起憑藉“千歲枯”的藥性而使功力猛增的他而言,根本不在話下。
可爲什麼方纔她竟能徒手毀去他手裡的劍?
不僅如此,遠遠觀望這一切的唐遠,也隱約察覺出一絲不對勁。
眼前的周素妍,言行舉止,絲毫都不像是當年那個端莊自持,舉止大方的名門之後,反倒有些不符合她這般心性之人的媚態,但若直接挑明,反會助長蕭清瑜氣焰,對眼前局勢極爲不利,便只好把內心的疑問壓了下去。
前面幾場比試,雖然氣氛緊張,比試雙方卻各自持有禮數,開場皆有行禮,然而這一場,這本該知書達禮的“周素妍”卻並不理會這些,直接便對蕭清瑜出手了。
蕭清瑜一見她這步法,臉色立刻就變了。
日前在金陵城外,他也曾見過這樣的步法,卻並非出自周素妍,而是另一個女人。
一個協助他們離開金陵的女人,江湖人談之色變的“千年女妖”裘慕雲。
他不知這女人竟有這般手段,換了其他人的面貌來對付他,只是不等他開口說話,裘慕雲便已一掌拍在他胸口,令他重重摔下擂臺,口吐鮮血而不能言。
只可惜這其中的微妙,在常諸人均不能察覺,畢竟,裘慕雲的武功與扶風閣那竊來之物,均來自金陵密室盡頭的墓穴,當中差異甚微,加之衆人也不知蕭清瑜得“千歲枯”加身,只當是周素妍過去因身體殘廢而無法施展全部功力,今日所露方爲真章。
其實若非蕭清瑜輕敵,倒也不至於一招落敗,只是方纔萬萬不曾料得眼前之人身份,這才失了先機。
不過細細想來,合各大門派掌門長老之力亦不及的裘慕雲,對付一個蕭清瑜,又算得了什麼呢?
裘慕雲冷哼一聲搖頭,眼中俱是鄙夷。
就在這時,一陣馬蹄聲漸近,約莫二十餘騎,遠遠便能瞧見雪地裡四濺的冰花。而這騎行之人當中爲首的,正是葉楓。
“是葉莊主來了。”本在一旁詢問楊少昀傷勢的賀峰見此情形,稍稍囑咐幾句,便與唐遠、卓超然等人一同上前相迎。
“此人並非周閣主,萬不可信她!”葉楓似乎是趕路趕得太急,一時還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指着裘慕雲,道,“沈姑娘,你爲當年之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我沐劍山莊,着實令人所不能忍,今日索性在羣雄面前,把話挑明瞭說罷!”
裘慕雲起初還猜他是否已經識破自己的身份,但聞他口中喚的是別人的名字,便又放下心來,輕笑一聲,道:“你這說的又是什麼話?我是誰?你倒是再說一遍。”
“沈姑娘,當年之事,來龍去脈你我再清楚不過,那些舊賬葉某尚未同你清算。如今你又冒他人身份,來此間攪局,亂各派剿滅魔教之大計,我等又豈能容你繼續在此放肆?”葉楓所言,雖盡是仁義道德,提及關鍵之處卻都模棱兩可,將自己從中摘得乾乾淨淨,在不知他與沈茹薇等人之間恩怨的裘慕雲聽來,雖不瞭解根源,卻也多少能猜到,這廝定是以爲封住密道與墓穴連接入口之事乃沈茹薇所爲,想是怒極,要置她於死地了。
“葉莊主遠道而來,想必十分辛苦,”卓超然示意弟子斟茶遞上,隨即扭頭看了一眼裘慕雲,道,“有什麼話,可以慢慢說。”
“狗急跳牆而已,又何必多言?”裘慕雲今日代戰,不過是被沈茹薇點破其所行之事於她有損,才做出的交換罷了,如今事成,未免多生事端,自是不可久留。是以她丟下這句話後,便即退開一步,留下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即刻轉身疾縱開去。
“快追!”葉楓見狀大呼。
各大門派今日所見一切,均出乎意料之外,直到此刻也還是雲裡霧裡,不知所以,可他們瞧着葉楓這般緊張之態,直覺便想這應當不是小事,於是都咋咋呼呼跟着他去追人了。然而一干人等追到城外時,卻看見一人坐於城牆之下吹笛,鵝黃衣衫落滿了紛紛揚揚的雪花,正是周素妍不假。
唐遠瞧見她時,立刻便覺得眼前這個女子,與方纔所見的那位眼神已截然不同,可這衣裳,身段以及容貌,卻是完全一樣的。
“沈姑娘,”葉楓來得倉促,根本沒能察覺到這微妙的不同,他指着周素妍,道,“周閣主容貌縱能復原,也絕不可能如你今日這般行走自如。沈姑娘,未免被拆穿太過難堪,葉某勸你還是認了吧。”
“認什麼?”周素妍聞聲放下手中竹笛,擡眼望他,眼中似有困惑,“我恢復如初,葉莊主不爲我感到高興麼?”
“葉莊主,”唐遠眉頭緊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唐掌門,”葉楓呼吸漸趨平緩,想已胸有成竹,“不知您是否還記得,就在兩年前,一個叫做青蕪的女人,在江湖之中聲名鵲起,玄澈大鬧碧華門之時,那個女人,也在西嶺雪山之上。”
“老夫當然記得,”唐遠略略頷首,道,“不過,老夫也曾聽聞,那位姑娘去年便已銷聲匿跡,似乎是爲人所害。”
“那位青蕪姑娘,九年前曾在我沐劍山莊小住,她的父親,便是捲入先父之死疑案中的沈肇峰,而那個女人,也並不叫什麼青蕪,而是姓沈,是沈肇峰的小女兒,叫做沈茹薇。”葉楓念出沈茹薇名姓時,目光不覺望向周素妍,道,“此女擅易容之術,幾度探入我沐劍山莊當中,更曾當衆挑釁嶽長老,而這些,莊內之人皆可做證。”
言罷,葉楓轉向在他身後不遠處的裴磊與尹鴻煊二人,以眼神示意他們開口。
“的確,不久之前,那位沈姑娘的確到過沐劍山莊,”尹鴻煊點點頭道,“不過,並未改換容貌。”
“既然如此,葉莊主爲何要說,這位沈姑娘與青蕪是同一個人?”生性多疑的卓超然聽了這話,都覺得摸不着頭腦。
“當然是因爲那位許玉蘭許姑娘,”葉楓娓娓道來,“此女曾因家變,被青蕪所救,二人一同居住在揚州一處叫做‘點翠軒’的宅子裡,後來,人人都以爲青蕪不在人世,卻出現了一個叫做穀雨的女人,她與許玉蘭同行同住,先是棲身於馬幫,而後幾經輾轉,最終又到了扶風閣。”
要說沈茹薇這名字,在場大多數人聽來都不知其相貌,可提到穀雨,有些人便恍惚想起這麼一號人來。
唐遠聽着這話,不禁蹙起眉來。
他也是頭一回知道沈茹薇的真實身份,只是着實有些詫異,她與沐劍山莊和扶風閣,竟會有着如此淵源。
“葉莊主說了這麼多,是想證明什麼?”周素妍淡淡笑道,“就算我扶風閣內,真有這樣的人,又如何能證明,我不是我自己?”
“說到底,沈姑娘你處心積慮做出這麼多事,也不過就是爲了當年的私怨而已,可你與葉某的恩怨,私下清算便是,今日來此攪局又是爲何?”葉楓凝眉,目光變得越發深邃,“還是說,沈姑娘另有打算?”
“真是可笑。”周素妍平靜道,“我在雪山承青蕪相救,方留下這條性命,玉蘭又是她的朋友,我收留恩人的朋友,難道也是錯嗎?”
“蕭璧凌雖有風流之名在外,卻從未有任何女子能長久在他身邊,青蕪與他私交如何,想來也不必葉某言說。此後青蕪銷聲匿跡,在他身邊又出現了一個叫做穀雨的女人,偏偏這個穀雨,不久前來到我沐劍山莊,自稱就是當年的沈茹薇。”
“真有此事?”各大門派中人今日雖已見了太多怪事,對此卻仍舊感到詫異,一個個開始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所以,這就是葉莊主指我非周素妍本人,而是他人易容的緣由?可葉莊主不是一直聲稱老蕭對你妹妹高婷始亂終棄嗎?”周素妍搖頭,輕笑一聲道,“多情之人,怎可以常人之心度之?對了,爲何沐劍山莊之事不可詳說?所以直到今日爲止,當年的真相,葉莊主依然不打算公開嗎?”
“你這話是何意?”
周素妍見葉楓眸中已露殺機,不覺搖頭笑道:“方錚旭圖謀不軌,與嶽鳴淵勾結害死葉老莊主,只是如此簡單的兩句話,葉莊主也不肯說麼?”
“你說什麼?”唐月兒驚呼之後方覺不妥,連忙伸手掩口。
這場多年懸而未決的血案,就被周素妍這樣兩句話輕飄飄帶過,聽起來既不像真的,又像是真的。
“當年之事,嶽鳴淵父女逼死沈肇峰一家,即使報仇,也不會算在你葉楓的頭上,所以,葉莊主今日之舉,又是緣何而起?”周素妍略一聳肩,隨即站起身對衆人道,“各位英雄不必在意,都是誤會,只是我還好奇一件事,就是葉莊主究竟打算如何證明,我不是我。”
葉楓的臉色漸漸變成了鐵青色,他伸出右手,攤開掌心,當中是一隻青瓷胭脂盒。
“此物可除去臉上僞裝,周閣主可敢一用?”葉楓逼視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問道。
“如果不是,葉莊主又待如何?”周素妍反問,眸底閃過嘲諷之色。
恍惚之間,葉楓似乎明白了些什麼,表情驀地由晴轉陰,變得十分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