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霜寒露重。
莊子瀅獨坐在房裡,大開門窗,望着庭中幾株已開始泛紅的楓樹,目光呆滯。
自從定下這門親事後,她便越發不會笑了。
可她卻怎麼也不明白,苦苦追尋多年才得來的結果,真正到手之後,卻並未給她帶來喜悅,反讓她覺得空落落的。
楓紅如火,她卻總覺得周身冷得可怕,像是徘徊在冰窟邊緣,隨時都會掉進去一般。
“娘子?”這個時候,前來服侍她梳洗的婢女香蘭端着銅盆走了進來,見她仍舊伏在窗邊發呆,便喚了一聲,“掌門說,蕭公子一行已經下了船,就在門口了,得好好給您梳洗打扮。”
“打扮什麼?”莊子瀅懨懨道,“我不管什麼樣子他都不會喜歡。”
“怎麼能這麼說呢,”香蘭放下銅盆,走上前,拿起妝臺上的木梳,道,“要不是喜歡,飛雲居千里迢迢下這聘書,又是爲什麼?”
“我怎知道爲什麼?”莊子瀅撇撇嘴,站起身來,將香蘭舉着梳子的手按了下去,“他什麼時候到?我要去見他。”
“那也得好好打扮,”香蘭說着,便將莊子瀅按回到妝臺邊的座椅上,拿起被隨意擱在桌角的一支玉釵,道,“娘子,這是下定時蕭夫人給你插上的髮釵罷?你爲何不戴呢?”
“我……”莊子瀅將幾欲脫口而出的“我不想嫁”生生嚥了回去,便即抓起那支玉釵,推開香蘭,快步跨出門檻,向前廳奔去。
“娘子!”香蘭趕忙追了出去。
莊子瀅從後門溜進前廳,隔着玄關的木格朝廳內望去,正看見戴着黃色包頭巾的媒人拿着禮書清點聘禮,大大小小的箱子從屋內擺到了屋外,滿目皆是緞檐紅的顏色。
聽到來人報出聘金八千貫的數額,莊子瀅險些駭得站不住了,本朝厚嫁之風盛行,聘禮已是如此巨數,真不知父親會給出什麼陪嫁。
而就在這時,立在屋門一側的蕭璧凌瞥見了她。
莊子瀅受驚似的退了兩步,回身便拉開後門跑了出去。她剛一出門,便被趕來的香蘭拉住,道:“娘子,你怎麼了?”
“我……”莊子瀅也不知自己心裡在想些什麼,只盼着能立刻逃走纔好。
“能借一步說話嗎?”蕭璧凌清朗的話音從身後傳了過來。
香蘭見狀,看了看這二人,便縮回了拉着莊子瀅的手,道:“娘子,你們先聊着,我……我去幹活了。”言罷,即刻轉身快步走開。
莊子瀅則低着頭,踏着飛快的小碎步,沿着迴廊走出前院,直到一處無人的偏院之中,方纔停下腳步。
蕭璧凌不緊不慢跟在她身後,見她坐下身來,便即停下腳步。
“你娶我作甚?掛在牆上當擺設呢!”莊子瀅擡起頭來,雙目圓瞪,道。
“我只是在等一個見面的機會,”蕭璧凌在迴廊另一側的長椅上坐下,平靜說道,“然後,再把話說清楚。”
“什麼都不用說!怎麼來的就怎麼回去,”莊子瀅揚手將玉釵拋出,正好拋在他懷中,道,“我不嫁,你也不用娶!”
“你是說的氣話,還是出自真心實意?”蕭璧凌平靜問道。
“不願!”莊子瀅說完,身子便蔫了下去,囁嚅說道,“我以前以爲,我會想的,可當真到了這一天,卻覺得很可怕……不,不對,我剛纔看見你的時候就明白了,其實我早就不喜歡你了……”
蕭璧凌聽罷點頭,如釋重負般長舒一口氣。
“可能……只是因爲得不到罷,”莊子瀅黯然道,“今天的事,完全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甚至想逃婚……卻是有心無力。”
“這樁婚事成不了,”蕭璧凌道,“而且,在你出發去往齊州的途中,便會遇上埋伏。”
“爲什麼?”莊子瀅愣道。
“你不必管爲什麼,”蕭璧凌道,“即使沒有這樁婚事,齊州也會有另一樁喜事,這不過是將各大門派引出城的陷阱罷了,你只需事先做好防備,屆時我自有辦法讓你脫身,此後回到廬州,你大可質疑飛雲居目的,當能順理成章退婚,而且,過錯全在我與父親,你的名譽,絕不會受半分損害。”
“這……這又是哪一齣?”莊子瀅仍在發愣,“你確定嗎?弄出這麼大的動靜,蕭莊主會不會把你趕出去?”
“這你不必擔心,”蕭璧凌道,“其實……還有一件事情。”
莊子瀅聽着,不覺心念一動:“什麼事?”
“有個人想見你。”
莊子瀅身形驀地一滯,眼眶忽然有些溼潤。
她想起一個人來,一個足有一年多未見的人。
這一瞬,竟有如隔世,多少年來,腦中那些虛虛實實的幻象,通通浮上眼前,彷彿歷經過一場幽長的夢境,在這一刻徹底甦醒。
“我想見他……的確……是想見他,”莊子瀅神色惘然,“以前的我真是太奇怪了,明明最重要的人就在這邊,還要把自己逼成這樣。”
“去年段逍遙下山之後,幾乎在江湖之中銷聲匿跡,加之天元堂與重華觀俱毀於妖人之手,他幹過的那些荒唐事,也沒人還記得了,”蕭璧凌看了看她,心中頗爲感慨,“不過,看他當年待你,的確諸多挑剔,要如何了結這件事,終究還是看你如何做想。”
莊子瀅低着頭,咬着一側脣角,眼中隱隱還有淚光,良久,適才囁嚅開口:“那只是在你面前這樣,真的……他十分疼我,待我千好萬好,可偏偏……是我總以爲自己忘不了你,是我總想着……”話到此處,她驀地擡頭,充滿期待朝他望來,“你真的能找到他?我能見見他嗎?我……我想……我有好多話想告訴他……”
蕭璧凌略一頷首,緩緩起身道:“我誤你多年,今日送來的這些東西,就算是日後,給你二人的一份賀禮,”說着,他拱手施禮,“抱歉,往後……只願各自安好,我也不想你再因我之事而煩心。”
“再也不會了,”莊子瀅重重點頭,“記住你答應我的事……我……”
“不敢忘。”蕭璧凌拱手施禮,予以迴應,隨即便轉過身去,沿着來時的路,一步步走遠。
他說的話,有許多是莊子瀅不能明白的。
這場婚事背後的局,是他押上性命的賭注,同時,也是蕭清瑜唯一一搏的機會。
恐怕對於蕭元祺而言,也是如此。
誘人上鉤的局,遠不如迫人上鉤來更得有把握,明知輸贏對半分,也不得不迎難而上,比起無法抗拒誘惑而落入圈套,來得還要可悲。
船隊下了運河,一路往北而行,此時蕭璧凌心下已沒了負擔,只覺得這回去的路,比起來時要快了許多。
他還惦記着承諾沈茹薇的琴絃,早就派人前往江南,求得上好的蠶絲絃。
至於請期之事,他也不打算再過問。
回到齊州當日,正下着雨,天色整日都悽迷昏暗,叫人分不清時辰,如煙如靄,將天地的顏色都沖刷得褪了色。
蕭璧凌本就心情沉鬱,看見這場雨,便更覺得心頭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於是剛回家中,便找了個由頭出門,緩慢行於街市,在行色匆匆的來往人潮中,顯得格格不入。
秋雨如煙,雖不似夏日雷雨那般猛烈,也足夠把沒有打傘的他淋得渾身溼透,雨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輪廓滑下,由下頜滴落,沒入衣襟,一襲白衣已無一寸幹處,緊緊貼在身上,被可他卻似毫無察覺一般,只是自顧自往前走着。
沈茹薇自見了許玉蘭一面後,人便不知去了何處,他苦心覓得的琴絃送去尋仙樓後,也只得暫交許玉蘭保管,六禮只差二禮,大事將至,縱能料遍每一種結果,然無那人在身側,仍是令他心中惶惶愈増。
而在這時,一道人影穿過路口,沿着街邊商鋪屋檐下狹窄的道路,快步奔來,到了蕭璧凌身後,立刻撐開了手中那把褐色的油紙傘,高高舉過他頭頂。
蕭璧凌驀然回首,映入眼中的,正是那張令他日思夜想的明麗面孔。
沈茹薇與他四目相對,將傘高高舉過他頭頂,因個頭差距,顯得似乎有些費勁。
“你沒走?”蕭璧凌愣道。
“我來拿你答應給我的東西。”沈茹薇莞爾。
“交給許姑娘了,”蕭璧凌不自覺露出微笑,淡淡說道,“還在下雨,你寒疾未曾痊癒,何必跑出來?”
“你若不想應付這些,就和我一起走。”沈茹薇目光似水般柔婉,話音亦如是。
“事已至此,想退也退不得了,”蕭璧凌道,“你不必摻和進來,早些離開吧。”
“自師父走後,我已經沒有親人了,”沈茹薇的話音被雨聲蓋過了一半,“我所在意之人,玉蘭算一個,你也算一個。如今你二人都在局中,我能逃到哪去?”
“你把我排在後面了。”蕭璧凌脣角微揚,話裡雖似有介懷之意,笑容卻是會心的,“不過還好,起碼沒被刨除在外。”
他想接過沈茹薇手中的傘,兩手相觸,寒涼皆已刻骨,而她也不肯鬆手,便由他握着,直到從血骨之中,漸漸漫起溫暖。
蕭璧凌伸出另一隻手,撫過沈茹薇同樣冰涼的臉頰,柔聲說道:“我雖父母雙全,卻生來孤苦,若非有你,也不知繼續苟活於人世,還有何意義。可眼下縱無此劫,往後亦是刀山火海,我此番所爲,只是想讓往後行事,能少些顧慮,多些底氣。”
“只盼莫如瓶沉簪折,落得一無所有。”沈茹薇凝視他雙眸,緩緩吐出幾個字來。
忽而風起,捲起密如絲線般的細雨,裹挾着飄入傘下。沈茹薇因着裙襬被雨水打溼,便將身子向他又靠攏了些。
蕭璧凌渾身溼透,無法擁她入懷,便只能微微彎腰,在她脣瓣輕輕一吻,繼而額頭相貼,兩雙如畫明眸相對,眼底柔情繾綣,流轉萬千情愫,難以割捨。
親迎之日最終定在了十月十九,因新娘不在齊州,也當提前出發,遷往臨近的別苑暫住,等候行親迎之禮。
過了九月,其餘各大門派的首要人物,亦陸續踏上了前往齊州赴宴的道路,這些人雖不解這背後真相,但因處於與鏡淵相爭對峙期間,不敢怠慢,也帶了不少人馬上路,或是有相交甚篤的兩派,爲此結伴而行。
蕭璧凌曾在金陵數年,周素妍身爲扶風閣如今的掌門人,自然也收到了喜帖,她雖不知這廝到底在搞什麼名堂,卻也從沈茹薇的話裡聽出了些許端倪。
她當然可以選擇不去齊州,畢竟婚禮必不能成,賓客不到,也不算無禮。
只是少了一路人馬,也是給鏡淵留下更多的人手,好集中對付其他門派,而若鏡淵成功,那麼只剩一個扶風閣,也必然無法獨善其身。
這也不光是對蕭璧凌一人而言,勢在必行之事,而是對於所有曾參與雪山與泰山兩場聚義的各大門派而言,都不得不行之事。
未免敵人留有後手,門內必是要留人的,雖說方錚旭曾在位之時,扶風閣聲名一度衰微,可週素妍也在此期間,爲日後執掌門派培養了許多得力幫手,在方錚旭死後,門下實力也越發壯大,漸漸有了些向秦憂寒在位時那般聲勢靠攏的苗頭。
沈茹薇寒疾未愈,柳華音祖孫因此暫且不能離開金陵,便被安排留在門中。至於蘇易,周素妍料定這是個要壞事的主,便索性給這廝封了穴道,關在房裡,由多名弟子看押,免得再生變故。
隨後,便與宋、陸二人各自交代一番,一同踏上了前往齊州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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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腿腳不便,周素妍大多時候都待在馬車裡,諸事由隨行的謝嵐打點。
一行人一路到達滁州,大體還算太平,翌日出了城後,通往濠州的路,便都是荒山野嶺,因此更需格外小心。
到了午後,他們將車馬停在路旁樹蔭下小憩,謝嵐同幾個師兄弟同去附近的溪邊打水,卻在蹲下身的一刻,覺出一絲異樣。
“慢着,”謝嵐攔住身邊的兩位少年人,伸手拈起了溪畔一叢焦黑之物,卻發現那是被燒焦的青草,根莖還紮在土中,“這是溪邊的草,在這裡放火根本燒不起來,何況就只有這一點點……”
“只是被燒灼過的痕跡,也未必就是火。”身旁一名少年人蹙眉,若有所思道。
謝嵐凝眉,朝溪水中望去,看了許久也不見有魚,過了一會兒,她聽見頭頂傳來一聲鳥鳴,便隨手拾起一顆石子,彈指而出,將那隻鳥兒打落在地,隨即將它腦袋按到溪邊,喝下溪水,只消片刻工夫,那鳥兒便躺在地上,一動也不動了。
“這……”另一名少年抓耳撓腮道,“可這溪水是活水,就算有人下毒,也須得算準時辰,用量也……”
“除非,上游有人不斷在往水中投毒。”謝嵐站起身,道,“水是喝不得了,不要輕舉妄動,先回去稟報周閣主……”
話音剛落,身後便有勁風一閃,謝嵐側身避讓,回身卻已看見同來的兩名少年,方纔問話的那個便已倒在了地上,面色發黑,顯已斃命。
“閣下有如此好身手,怎的不現身較量,非要躲在暗處偷襲我等?”謝嵐握緊手中竹筒,放眼望向四周,卻找不見一個人影。
“阿嵐,來者不善……”剩下的那名少年還沒把話說完,便見謝嵐踢起腳下一塊草皮,向上一挑,只聽得颯颯聲響,不知何物便落在了那塊草皮上,一齊重重落地。
只見那草皮已變得焦黑,上頭扎着兩根極細的銀針。
“殷昊,當今江湖之上,有哪些門派擅長用毒?”謝嵐一面留意着那銀針來處,一面朝身旁少年問道。
“那些江湖宵小,多半都會這些三教九流的功夫,只是身法能迅捷至此的……似乎還沒聽過。”
殷昊說完這話,謝嵐的臉色卻忽地放鬆了,她足間輕點地面,當即騰身而起,躍上身旁一棵枝葉繁茂的高大老樹,旋即便從中傳出一聲慘呼,落下一個人來,摔在地上,手足俱被折斷,口中哼哼唧唧發出哀嚎。
謝嵐緊隨其後下樹,穩穩落在此人身旁地面,冷哼一聲道:“我當是什麼高手,這輕功身法的確高超,只是不知你這種只學了一兩招的東西,怎麼還有種出來賣弄?”
那廝只是滿地打滾哀嚎,一句整話也說不出來,謝嵐也不與他廢話,只是對殷昊說道:“先這人帶回去見閣主,王輝的屍首也不知中的什麼毒,只怕一時半會兒還碰不得,一會兒報由閣主,再行處置罷。”
“那上游下毒的人呢?”
“還不知對方來了幾人,身手如何,且不要貿然行動。”謝嵐說完,便要將地上那人提起來,然而不等靠近,便被殷昊扣住胳膊,猛地向旁一拉,只聽得一聲巨響,地上那人竟從胸腹炸開了一個洞,血液濺到之處,青草皆成焦黑,場面詭異至極。
謝嵐看得愣了一瞬,便即一把扯上殷昊的衣袖,向衆人落腳之處狂奔而去。
等回到了那兒,看見四周皆是一片安靜祥和,剛好與正站起身來的宋雲錫大眼瞪小眼。
謝嵐愣了片刻,忙道:“出事了,有人在溪水裡下毒!”
“王輝怎麼沒回來?”周素妍蹙眉,“出事了?”
“他遭人暗算,屍首上皆是劇毒,我們不敢輕易觸碰。”謝嵐鬆開殷昊的衣袖,說道。
二人將剛纔見聞對衆人描述過一番,周素妍漸漸露出恍然之色:“輕功卓絕,擅長用毒,那就和鏡淵脫不了干係。”
“閣主知道這樣的人?”謝嵐眉心越發緊蹙。
“柳華音有個宿敵,與他同出一脈,他輕功上乘,那廝應當也差不離,”周素妍道,“不過這種本事,頂多便是偷襲,當是他們想將我們的人消耗一些,再出手擊破,你們就坐在這兒,哪也別去了,歇一會兒再啓程。”
“可應當不是那鬼燭纔是,”宋雲錫蹙眉道,“只是從那廝手裡學了些許皮毛,未準只是在探路而已。”
謝嵐點頭,就地坐了下來,道:“我們抓到的那個,應當只學了點皮毛,至於上游是否還有其他人,便不得而知了。”
於是也不多做停留,衆人稍稍休整片刻之後,便整裝啓程,就在謝嵐將周素妍扶上馬車之後,卻聽到身後不遠處傳來一聲高呼:“等等我!”
謝嵐不覺回頭,卻瞧見一人正一路朝着大隊人馬飛縱而來,定睛一看,赫然是柳華音。
“他怎麼來了?”周素妍從馬車中探出頭來,對柳華音蹙眉喝道,“你不好好待在金陵,來這湊什麼熱鬧?”
柳華音聽到這話時,已然到了人羣中間,他停下腳步,望向周素妍的眼神,卻是迷茫而失措的。
周素妍立刻意識到了什麼:“出什麼事了?”
“阿易他……沒跟上你們?”柳華音後退兩步,將衆人打量一番後,臉色越發蒼白,腳下也險些站不穩了。
“他怎會跑出來?”周素妍若是雙腿完好,此刻必然要立刻從馬車上跳下來。
“這……”柳華音面露難色,可見這麼多雙眼睛都盯着他看,也着實隱瞞不下什麼,便低聲說道,“你們又非不知,他自回金陵之後便一直不肯見我……那天,你們離開之後,門中有位小兄弟來傳話,說是阿易有話要告訴我,我……我未設防備,被他竊了隨身的藥物去,便……唉……”
柳華音心中有愧,說着耳根便紅了起來,他低下頭,只聽得宋雲錫急切問道,“那他可有傷人?”
“有我與祖父在,人自然沒事,可卻沒能攔住阿易。”柳華音閉目。
周素妍惱了,直接甩開挑着馬車門簾的手,靠在椅背上,閉目扶額,牙根隱隱傳出摩擦的聲音。
蘇易執念已深,前些日子又被沈茹薇的話所激,想來如今不管做出什麼樣的事,都不算誇張。
“不管他了,啓程。”周素妍想着避免夜長夢多,便索性早些出發,可就在這時,衆人卻看見周遭的樹蔭下落下許多青灰色煙塵來,那煙塵之中,隱隱還帶着一絲腥臭之氣。
“屏住呼吸!”柳華音斷喝一聲,當即足下生塵,疾步縱上前去,手中不知幾時捏了一隻青瓷小瓶,打開木塞,赭石色的藥水傾瀉而下,隨着他足下疾行的步伐,逐漸蜿蜒展開,如同一條長蛇。
“早聞神農谷一脈的‘星羅步’冠絕天下,如今親見,的確如同傳聞,堪稱是輕功中的頂尖之學,名不虛傳。”周素妍隔簾望着這一幕,不覺感嘆道。
他引燃一隻火摺,徑自丟入那赭石色藥水的痕跡中,只見火光在藥水間竄起,與此同時,一股散發着異香的煙霧從中升騰。火舌舔過適才落下的青灰色煙塵,轉瞬將之吞噬,過了片刻,才漸漸熄滅。
“看來,今日是真遇上對手了。”從密林高處繁盛的枝葉中傳來這樣的聲音,謝嵐聞之,見不遠處有枝葉攢動,便要提氣去追,被周素妍從馬車中伸出的手摁下了身形。
“追不上的,”周素妍道,“來人只是施毒,一來證明人手不多,二來,多半有着足以脫身的手段,你別冒失,以免着了他的道。”
周素妍一行前腳離開金陵,沐劍山莊這頭緊跟着後腳,也很快出了城。
與此同時,也有一小波人從齊州向各方賓客赴宴之路而去,走的卻並非大路。
蕭元祺並非無所防範,他雖不知蕭清瑜歸來的目的所在,卻也循着鬼燭來歷這條線索,順藤摸瓜對韓穎如今所處境地判斷出了個大概。
若說他是無情之人,卻也的的確確曾爲了韓穎一張臉,予以多年榮寵,對蕭清瑜亦疼愛有加,在蕭璧凌返回齊州之後,多多少少也有過些許補償之舉。
可若要說他有情,他卻也能在知道韓穎欺瞞真相之後,狠心將枕邊人出逐,並無半點悔意或是疼惜,也會爲了引出鏡淵這條大魚,或是爲了壓制蕭清瑜的目的,將親子視如棋子,冷漠非常。
再說玄澈,他自從在雲夢山栽了個大跟頭後,便明白了孤軍難戰的道理,他將幽冥谷、星海派等人聚齊,也是爲了有足夠的實力能與各大門派相抗,只不過,夜明宮這邊便如同一塊挖不動的頑石,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裘慕雲皆是穩坐如山,絕不同流。
從如今形勢看來,齊州在廬州的北面,金陵的西北方向,而金陵與廬州兩路,當在淮南路交匯,也就是說,若是出發的時辰與腳程相當,護送新娘莊子瀅的人馬,興許還能在宿州遇見周素妍等人。
而鏡淵想要避免對方人手齊聚,便必須趕在這之前出手。
六合門的送親車隊浩浩蕩蕩離開了壽州,連着經過幾個村落,到了郊外林中暫歇。正值晴空萬里,到了午時,雖不似夏季炎熱,烈日卻也灼目得很,莊子瀅想着蕭璧凌的囑咐,下了馬車便靠着最信任的幾個師兄弟坐着,哪也不敢去。
而當初差點娶了她的徐幹雲則坐在人羣之外的角落裡,悶着頭不吭聲。
“莊師妹,”同行的師兄好奇問她,“這一路上,你總是這麼板着臉,照理來說,多年心願達成,當是件喜事纔對啊。”
“就是就是,那天我看那姓蕭的進了後院,可是說了什麼難聽的話?小師妹,咱們這些師兄弟都同你一塊長大,若是那廝欺負你,你可一定要告訴咱們,好給你出一口氣。”另一名青年說笑道。
“你們胡說八道些什麼東西,”莊子瀅撇撇嘴,道,“我自己的事情,跟你們纔沒什麼關係。”
“你這丫頭,話可不能亂說。”剛巧莊定閒正下馬從另一輛馬車中將莊夫人攙扶而出,聽到這話的莊夫人,眼中似乎有了慍色。
她是個賢淑婦人,不會武功,也從不摻和門中大小事宜,一心相夫教女,這幾日見莊子瀅總是一副心事重重之態,只恐她還惦記着段逍遙,心一直懸着。
莊子瀅不擅掩藏心緒,未免多說多錯,只好低下頭去。
“丫頭,”莊夫人不顧丈夫攔阻,當下上前幾步,挽着莊子瀅的手,道,“你可不能再想着不該想的人,念着不該唸的事,這麼多年來,孃親可一直盼着你能有個好歸宿,你可千萬別……”
“夫人,此事便不要再提了,”莊定閒走上前,對幾個露出看熱鬧的表情的年輕弟子道,“好了好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別擠在一處湊熱鬧。”
莊子瀅站起身來,退後幾步,有些侷促地四下張望一番,見徐幹雲仍是如方纔一般悶頭不言,便小跑幾步到他身邊,抱膝坐下身去。
“怎麼了莊師妹?”徐幹雲扭頭望了她一眼,不解問道。
“這裡……好像清靜一些。”莊子瀅咬咬脣道,“讓我坐一會兒。”
徐幹雲點點頭,略想了一想,爲求避嫌,還是向一旁讓開了些許。
“去年那件事……對不起。”莊子瀅壓低聲音道,“其實,婚禮上的意外……我是知情的。”
徐幹雲聽得一愣。
他心性淳樸,即便上回被當衆拒婚,也並未因此對莊子瀅有所怨懟,可聽到這樣的消息,仍舊有些震驚。
“對不起。”莊子瀅說完這話,飛快低下頭去。
徐幹雲一時無言,過了半晌,方壓低嗓音問道:“那這一次呢?”
莊子瀅沒有答話,始終低着頭,她的雙手食指絞在一起,整個人都顯得十分侷促不安。
“不過,這也沒什麼。”徐幹雲說着,卻忽然蹙起眉來。
這附近,的確安靜得有些出奇了。
莊定閒同幾位年長的門人也陸續站了起來,有序調遣着隨行人員整頓,似是準備出發了。
然而就在這時,周遭原本一片寂靜樹林裡,乍然驚起一片鳥雀,嘲哳嘶鳴,四散飛去。